“许汶虽不善读书,可脑筋却灵光,你们惯于循规蹈矩,这种鬼主意,也只有他想得出来。”宣晟听顾焰言语,不禁一笑。
许汶亦是云浦人,许千钧的徒弟,许阙的师兄,被宣晟派去保护顾焰等人的安全。
顾焰亦笑:“正是,多亏他放的这把火,惊了不少牧苑里的军马四处奔走,我们趁机察看,却发现大量军马身上并没有烙马印!”
“按太仆寺监管制度,军马场下辖所有马匹,除了初生马驹,其余必须加烙官印。可那些马匹都是壮硕的成年马,公母皆有,且皆为苍南军一系最出名的黑神驹。”
宣晟沉吟道:“黑神驹乃是高祖皇帝时收服大宛所得的马种,因这种马匹极为挑剔水土,豢养不易,才只养在祭公山下,由苍南侯府监管。多年延续下来,也就渐渐成了苍南军独有的军马。”
“正是如此。”顾焰道:“怪不得军马场的官员百般阻挠我等进入马场查看情况,甚至不惜威逼利诱,整日带着我们去城中消遣,想来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想将这大量马匹转移出去。这军马加了烙印,无论走到何处,都会被认出来。可不加烙印的马匹,却可以说是由流落在外的母马所生,自然与军马场脱离了干系。”
“掌握了如此关键的证据,我等便面见苍南侯褚冕陈述情况。那褚冕倒是个人物,听闻此事后,不慌不忙,还要求军马场上下不得阻拦我们详查内情,以求还他清白。”
宣晟已经用过些饭食,坐到窗下斟茶,还给顾焰递了一杯。
顾焰接过来,继续道:“有苍南侯点头,接下来的查证便顺利了不少。我翻阅马匹籍册,发现近四五年的马匹损耗逐年增长,数量之大可谓惊人。惠北牧场水草丰美,这些年与北戎虽然时有战事,但也绝不至于造成如此大量的马匹损耗。”
宣晟垂目看着盏中茶叶起起落落,道:“事已至此,褚冕怎么说?”
顾焰皱了眉头:“面对如此铁证,他亦不能否认惠北马场存在马匹无故流失的情况。可无论我等如何质问,他都坚称是底下人私自偷运马匹出牧场,他确实受了蒙蔽,有失察之罪。还说愿交出军马场一干官员受审,并亲自随我等回京,请求陛下治罪。其余的,一概不认。”
“苍南侯身居高位,手握兵权,历年来军功赫赫,先帝钦赐过丹书铁券,若只凭一点失察之罪就将他带回京受审,只怕会引起苍南军动荡。我们商量过后,只得先整理了证据返回京城,送呈陛下御断。”
“陛下雷霆大怒,却又投鼠忌器,这才急忙传召先生回京。”
宣晟对此评价道:“褚冕老谋深算,深谙断尾求生之道。何况军马走私的渠道、他与北戎往来的书信你们都没有查到,他自可高枕无忧。在他面前,你们还是太嫩了些。”
顾焰汗颜,忙站起来,垂首道:“是学生能力不及,请先生责罚。”
“坐。”
瞧他这副模样,宣晟无奈地点了点面前椅子:“我何时说要责罚你了?你们此去惠北,做得很好,明面上能查到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只是射人先射马,你未曾摸到要害,便会被褚冕牵着鼻子走。”
顾焰连忙请教:“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宣晟饮干盏中茶水,悠悠道:“两桩事。其一,去岁北戎商人无端于京中惨死案。其二,太后与太子妃的母家永定伯徐氏。”
譬如豁然开朗,顾焰恍然:“北戎商人惨死京中的凶手至今未曾查出,北戎人甚至为此起兵攻打,言称要我朝给一个说法。那些北戎商人所骑黑神驹,正是苍南军独有,想来定然与军马案有联系。只是这第二桩事,学生不甚明白,缘何会牵扯到永定伯府?”
谁知宣晟不答反问:“四月份时,你与永嘉郡主在江边楼见过面?”
这问题令顾焰颇为摸不着头脑,他亦记不清这回事了,只模模糊糊有个印象,迟疑道:“应是有此事。”
“同一日,我也在江边楼,见了褚冕派来的人。”宣晟掸了掸衣袖,起身走到书案后,于书架上取下两本书册。
他先将第一本书册递与顾焰,道:“这是去北戎人案发后,我命人整理的相关人员口供,以及一些其他的调查记录。你从这些线索入手,事半功倍。”
顾焰连忙接过去。
紧接着宣誓又翻开第二本书,里头书页间赫然藏了五张银票。
单看面额,均为一万两。
顾焰大吃一惊,看向宣晟。
宣晟将银票交给顾焰,道:“我最初就将你清查军马一事告知过褚冕,他为答谢我,命门下心腹悄悄入京,送了这东西来。这上头的徽记,正是永定伯府开设的钱庄专有。”
“先生竟是从那时便开始布局了?!”顾焰压抑不住惊讶之情,失声问道。
宣晟颔首:“我早知此案查下去必会受阻,送信给他,为的就是试探他的反应。不料,他倒是奸猾,送来的东西只和徐家沾边,没有半点苍南侯府的痕迹。不过这也够你查了,只需顺着线索往下走,狐狸尾巴早晚要露出来。”
虽然顾焰早就知道宣晟谋算人心本事过人,可这走一看三、伏脉千里的一招,还是深深震撼了他。
他朝着宣晟庄重行礼,道:“多谢先生指点,学生回去就着手调查。”
宣晟却问他:“你素来细心,办事稳妥,我并不担心。只是此案涉及人员的身份贵重,你与之相抗譬如以卵击石,难免会遭遇危险,抑或是受到抨击,可有顾虑?”
顾焰眼神毅然,摇头道:“自我在云浦入学,学的第一句话便是为生民立命,若怀此志,有何可惧?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字字掷地有声,令宣晟喟然赞许。
“很好,既如此,你只管放手去查。许千钧随我一道入京,许汶依旧跟随你身侧,若有必要,许千钧亦会出马保护你。我意在掀开大晏朝最肮脏的一面,将腐肉尽数割去,非如此换不来河山太平。”他语气如常,可话语的内容却令顾焰热血激荡。
待二人议事完毕,已过去一个多时辰,顾焰正欲告辞,却被宣晟喊住。
只见他踌躇片刻,方道:“永嘉郡主已经知道了你和许阙的真实来历,虽然她被禁足在府中,不过长清郡主那边你还是要想好该如何给出交代。”
言下之意,温沁知道真相也就是早晚的事。
顾焰不料他与温沁的关系宣晟也是了如指掌,顿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见状,宣晟了然笑道:“你不必感到拘束。男女情爱是寻常之事,既然长清郡主对你有意,你也不讨厌她,不妨试着随心而行。”
他很少插手底下人的婚事,可顾焰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学生,温沁又与温憬仪交好,他才多言几句。
顾焰沉寂良久,缓缓道:“我早就拒绝了她,她恨我还来不及。何况,我如此出身,哪里配得上她那般的金枝玉叶?我若非当年蒙受先生救命大恩,今时今日都不知道在哪里做孤魂野鬼。她嫁给我,只会被人耻笑,我……我不希望她因为我受委屈,算了罢。”
此事强求不来,宣晟闻言也只能依他。
接下来两日,温憬仪本打算老老实实将自己关在府里抄《孝经》,谁料此番禁足竟有些不一般。
先是平乾帝命人送来了数样奇珍异宝,内侍官满面谄笑,对着温憬仪低声说,这本是预备给景德公主的,可公主正在学规矩,陛下便改赐郡主。
温憬仪听了不过淡淡一笑,奇珍异宝不是什么稀罕的,奇就奇在前脚太后才下了懿旨罚她,后脚陛下就赏赐东西。
这岂非明晃晃打了太后的脸?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温憬仪夹在中间,无辜受累。
再后来,就是太子妃忽然下了帖子,说要登门拜访。
想到宣晟说,是太子暗中捣鬼,让太后赐婚,温憬仪便一脸冷漠地将名帖弃之一旁。
这些事于她,实在算不得重要。
她最关注的,还是冯子阶一案。
那日宣晟走后,温憬仪便唤来冯子阶,问他是否知道被弹劾之事。
冯子阶坦然以对:“臣也是才知道,但臣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做过的事,不怕别人查。”
他的为人自然可信,温憬仪忍不住告诉他真相:“你极有可能是受我所累,温煜这小人挟私报复我,才拿你做筏子,你终究是无辜的。”
她甚至劝冯子阶改换门庭,若在此时离开郡主府,或许能逃过一劫。
可冯子阶却当真如宣晟所说,是个一根筋,固执得很:“郡主何出此言!难道臣在郡主心目中,就是那等危难时背信弃义只求自保的小人吗?臣宁死不从!”
温憬仪算是没法子了,只能任由他去。
可听袖丹几番咬耳朵,说底下人回禀,冯大人屋子里的灯火日日到半夜才熄,白日里也是无精打采,温憬仪就知道他终究还是被此事扰了心智。
正在她忧心忡忡之时,温沁来看她了。
第62章 飘雪
温沁来得似一阵风, 温憬仪才听璧青禀报,下一刻,她清越明媚的声音已从庭院外遥遥传来。
大雪初霁, 万物都被厚厚的白雪埋藏, 温沁踏雪一步一个脚印,面上带着久违的自由与欢快。
温憬仪隔着琉璃窗便瞧见她娇俏的身影,着一身赤霞色妆缎狐毛大氅, 鬓边红宝石的步摇随步伐而飞舞,来势炽热, 叫人想忽视都难。
“青青!我好想你, 你想我了没有!”
知道她性子急, 温憬仪早已迎出房门站在廊檐下,却依旧被那团蹦上台阶的赤霞色身影扑了个满怀,将她撞得连连后退。
温憬仪咯咯笑道:“若不是这几日我吃胖了些,还真招架不住你这番热情。”
闻言,温沁立起身来握着她的肩膀, 伸手去掐她的脸:“我看看,你竟还胖了。你不在京的这两个月,我都瘦了好多。你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真叫人想打你一顿。”
“好了, 好了,今日我设宴款待你, 就当你为我接风洗尘, 我向你赔罪, 好不好?”温憬仪挽过她的手, 笑嘻嘻地哄她。
温沁斜瞄她一眼:“这还差不多。”
说罢,大摇大摆地踏入了正屋, 倒似主人一般熟稔。
温憬仪笑着对璧青道:“吩咐后厨,整治一桌好菜来,捡我姐姐喜欢的做。”
谁知温沁的声音即刻从屋内传来:“如此雪天,吃什么菜,我要吃烤鹿肉!再配一壶花前醉!”
璧青机灵,亦笑着回道:“哎,奴婢遵命。”
温憬仪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转身进了屋。
温沁已经解了披风斜靠在在暖意盎然的榻上,自顾自地喝着雪梨汤。
“每次你一来,我这郡主府上上下下都动了起来,恨不得一个人分做两人用,素日的安静全没了。”温憬仪话虽抱怨,可她眼睛里的笑意又怎么藏得住。
温沁如何不知,理直气壮道:“正因你这里太过寂静,连点人气都没有,我才要来替你暖暖房。你自己说,你回京了,为何不下帖子,为何不去找我?”
温憬仪白了她一眼,坐到榻上,道:“你莫非不曾听闻太后娘娘将我禁足的旨意?我若还敢违逆她,出门去寻你,且不知要被如何收拾呢。”
“好吧,好吧,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说着,温沁瞥了瞥外头,低声问她:“听说是你不识好歹,拒了太后赐婚?我母妃进宫给太后请安,谁知泰和宫宫门紧闭,只说是太后抱恙。我母妃找宫人打听,才知此事。”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温憬仪漠然道:“是又如何?莫非太后还要说是我将她气病了?”
“厉害。”温沁朝她举起大拇指,吐了吐舌头:“太后从前逼你亲近赵明甫,如今又逼你嫁给褚玄沣,把你当成什么了?连我母妃回来都叹,说若是皇伯父在世,谁敢这般欺负你。”
听她提起父王,温憬仪心头黯然。
只是经历了这许多事,她也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小郡主了,只无谓般笑笑:“我从前处处受她掣肘,是因我觉得自己将来尚需在京中生活,又与景德交恶,不得不倚靠她。可我如今不这般想了,天高任鸟飞,无论我在哪里,都能过得好,何必拿未来的事折磨现在的自己。”
温沁连连点头,忽然问她:“你这两月都去了哪里?怎么信也不给我写一封?不过我看你比起未离京时那副恹恹不乐的模样,现在变得开阔明朗了不少,想来这两月的际遇对你影响颇深吧?”
温憬仪并未回答她,而是故弄玄虚般朝她挑了挑眉,旋即朝外头喊道:“许阙,将我命你收起来的那根笛子取来。”
“笛子?”温沁眼前一亮,拉住温憬仪的手追问:“什么笛子?是你给我带的礼物?”
她善音律,自小学笛,喜欢收集笛子,家中有藏笛无数,各式材质皆备。
“你不是说我不给你写信吗,带了一杆竹笛送你,可不许再说我了。”温憬仪一本正经告诫她。
温沁忙道:“不说不说,我们青儿最贴心了,谁敢说你,我就打他。”
嬉笑间,许阙已经将竹笛取来。
待温沁接过来细看,只见那根笛子颜色深沉,通体温润,原来是在笛身上了一层清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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