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淡然的面孔不禁有些严肃,宣晟边往前走去边吩咐益安:“传大夫来。”
憬仪抬头看向声音来处,她正俯身趴在自己膝盖上,双手捂住脚踝,黑发如瀑从左肩滑落,露出一段雪颈,看起来很是弱不胜衣、楚楚可怜。
颇有一番任人采撷的姿态。
两个侍女焦急地蹲在她身前,却不敢上手触碰。
素来爱哭的人此时竟然忍得住——这是宣晟脑海中飘过的不合时宜的念头。
“在书房看书,郡主也能扭伤。”他走上前去,不是疑问,而是陈述,语气里有几分讽刺。
本以为温憬仪会不满地回怼他,谁知她的表情愈发可怜了。
“师兄,我真的好痛,钻心的痛。我的脚会不会废了?”她说着,声音里染上哭腔。
宣晟微微摇了摇头,走到她面前蹲下,伸出手试探性地想触碰一下。
谁知手才碰到她的衣裙,温憬仪已经“嘶”地倒吸一口冷气,看起来痛得不轻。
“师兄,你帮我看看吧,我不敢碰。”
“我的脚会不会断了?”
说着,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满是害怕和担忧。
不知是不是宣晟的错觉,温憬仪此时的声音听起来,太过娇怯,很像他梦境中某些时刻的重现。
若是要看患处,必要脱了绣鞋罗袜。
壁青和袖丹大气也不敢出,甚至默默起身退了出去。
郡主方才交代过,无论她等会儿说了或是做了什么,她二人都只需当作没看见。
宣晟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她,眼神中满是幽深复杂的情绪。
“温憬仪。”
冷淡中带着警告。
这是这么久以来,宣晟第一次唤她的大名。从前满口的郡主,要多疏离有多疏离。
温憬仪微微噘嘴看他,一副不明白他发什么神经的表情。
“我快要痛死了,师兄。”她眼眶中的泪水当真是说来就来,不过片刻便晕红了嫩白的眼周,看起来泫然欲泣,引人生怜。
她怎么能以如此无关紧要的口吻,说出如此含义深刻的一句话?她把他当成什么?
还是她根本就是想看他的反应,存心戏弄?
宣晟脑海中的思绪翻涌起伏,可手上不禁习惯性地抬起她的左脚。
到底见不得她那副样子,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欺负一样。
宣晟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丝绢传入身体,滚烫炙热。
憬仪从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的眉眼微垂,修长的睫毛挡住了眼睛,分辨不出任何他的内心情绪。
可是他来回摩挲着她脚腕的动作,却又分明泄露了一丝心绪,他的动作自然熟稔,毫无触碰女子躯体的谨慎与矜持。
是只对她这样,还是本性使然?
“啊!”
不容她怔怔发呆,一阵转瞬即逝的剧痛从脚腕传来,刺得她惨叫出声,下意识往前一扑想握住脚腕,却忘了她身前还蹲着一个人。
于是温憬仪伸出的右手最终落在宣晟左肩头,如樱花般柔软的唇瓣直勾勾擦过宣晟的右耳,呼吸停驻在他的脖颈之间,连绵不断。
二人的姿势看起来便如交颈缠绵的鸳鸯一般旖旎,而女子面上有些痛苦的表情,却又在此时引人浮想。
袖丹倒吸一口冷气,慌忙转过身去,耳朵乍然红了。
壁青也面色微红,低着头不敢再看。
“并无大碍。”
温热的呼吸落在宣晟衣领之中,酥痒难耐,像个小钩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他。
他不动声色放下憬仪的左脚,双手将她扶起坐稳,但自己依旧蹲着。
“郡主不便行走,我会派人送你。伤好前切忌下地,先冰敷一日,再换热敷,配合药膏同用,五至十日就得以好全了。”
“哦。”憬仪呆呆应是,片刻,她收敛了痛楚余韵,忍不住再度问他:“肿的厉害吗,要不要先替我涂点药膏……”
宣晟眯了眯眼,打量着她还是那副楚楚可怜的表情,他周身的气场骤然冷淡下来。
“温憬仪,这种事,找赵明甫帮你做。”说罢,他霍然起身,用手帕擦了擦手,然后丢在一旁,不再理会憬仪,径自离去。
***
脚受了伤,温憬仪自然是一路被健壮的仆妇们抬着上了马车,回到郡主府。
已有人回府禀报郡主受伤的消息,冯子阶便带着御医早早等候在府中,为她诊疗。
待一通忙乱折腾后,她才终于得以静静坐在薰笼旁喝着酒酿圆子甜汤想心事。
脚,确实是她不小心扭伤的,并非刻意做作。
说起来,都怪那副画。
当时将从暗格内取出的卷轴展开后,温憬仪震惊无比,呼吸都不禁屏住片刻。
宣晟竟会私藏如此香艳的一副画卷!
画中人衣衫半褪,露出一段修长的脖颈和精巧的锁骨,再往下,衣物堆簇的地方藏着山峦起伏的美好曲线。
如此欲遮还露的情态,旖旎靡艳。
女子双手落于身侧,不自然地紧攥,像是抓着什么。
整幅画以居高临下的视角俯视着画中人,青丝在她身后肆意铺散,凌乱妖冶。
但脸部的空白残缺,将这幅画呼之欲出的情.欲炽烈之感打破了。
这都不是最令憬仪震惊的。
她死死盯住那颗在工笔规整的黑色线条间,极其突兀、格外耀目的红痣。
那个位置、那颗如朱砂一般鲜红欲滴的痣……
她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印记,是她揽镜自照时,都忍不住感到羞怯的一点痕迹。
画中人……画的莫非是她?
画的竟然是她?
怎么会是她?!
脑海中产生了这个认知后,温憬仪晕晕乎乎的,感觉自己周身的一切都如虚幻般漂浮着,是如此的不真实。
幸好,她还记得将看过的画卷规规矩矩收起,放回暗格里,令一切看起来都毫无破绽。
只是思绪跟不上身体,到底还是害了她。
出门时,她只知道跨出右脚,却忘了跟在身后的左脚,于是人便这样活生生被门槛绊倒,还倒霉地扭伤了。
宣晟,为什么要藏一幅她衣衫不整,还、还是那种姿态的画?
不,那就是他画的!
她又不是傻子,看不出来纸张的新旧、笔触的风格。
这个无耻之徒!
憬仪脸颊上满布绯色的红晕,思及此她难免又羞又气,眼睛亮晶晶的,像被烧得融化的琥珀,快要滴下晶莹的液体来。
她很确定她从未以那副模样出现在宣晟面前过,一定是这个登徒子,一定是他臆想出来的画面。
憬仪平静下来的心绪再度扰乱,心脏不受控制地一阵杂跳,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宣晟难道对她有意?
否则她真的想不出来,素日以端方君子、高洁雅士闻名朝野的少师大人,何须背地里行此下流之事?
温憬仪不禁暗暗啐他,可是心里又油然而生一股陌生的感觉。
她不是缺乏自信,而是这么多年来宣晟的表现,实在不像是钟情于她。
就连今日她如此做小伏低、委曲求全地上门讨好他,他都还是那副不冷不热、阴阳怪气的嘴脸。
她承认在峻德堂里一开始确实是存了试探宣晟的心思,所以才会问他要不要脱了罗袜。
可后来她痛得不行,真的想涂药膏了,他又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地直呼大名喊她去找赵明甫帮忙。
简直是阴晴不定。
等等——
这句话初听起来很正常,可是,憬仪此时越咂摸、品味,越觉得他好像是吃醋了。
若是这样的话,那局面对她而言,岂非是整个逆转了。
温憬仪撂下手中的调羹,呼吸骤然急促,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她就像是快要溺毙在冰水中的旅人,若能抓住一块浮木,都会拼尽全身的力气去挣扎。
宣晟于她,就是那根浮木。
师兄若是真的喜欢她,定然不愿意看见她所嫁之人三心二意,令她伤心痛苦。
她只需稍稍借助一下他的能力,将这桩众人都不情愿的婚事退了,那便皆大欢喜,有何不可?
虽然是她存了利用的心思,可她找机会回报他,不就行了?
思索再三,憬仪拿定了主意,即刻唤来冯子阶:“你派人悄悄送信去赵府,一定要递给赵明甫本人。就说我伤了脚,动弹不得,又想吃梦华天的水晶糕,请明甫兄长带点来。”
又传来孙谦:“把赵明甫来看我的消息找个机会递进翠微宫,盯紧温洳贞的反应。”
婚期越来越近,温洳贞,你可不要坐以待毙,还是快些拿出点行动来才好。
布置妥当,鱼饵都尽数撒了下去,只坐等咬钩的鱼儿闹出动静了。
第10章 介怀
温憬仪在少师府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宫里接连派出几波人来慰问,阵仗不可谓不大。
朝野间自然也都知道此事,却生出好些非议来。
有言官上奏,指责永嘉郡主恃宠生骄,不敬长辈。说她受了蕙妃赏赐下的种种名贵药材,却不跪拜行礼,毫无规矩可言。
紧接着,郡主府长史官便递上了永嘉郡主的陈情奏本。
永嘉郡主在奏本中言辞恳切地谢过一众长辈关怀,又解释自己是因伤了腿脚才无法下地,此事已禀告陛下和太后知情,她亦会在伤好之后进宫谢恩。
蕙妃没料到她还有如此后手,想起那日派去送药的宫人来回禀,只说永嘉郡主寥寥数言便打发了她们,很是不敬。
加上景德那丫头十足讨厌这个堂姐,一听宫人如此说,便咋咋呼呼称温憬仪没教养,故意为之。
蕙妃这才想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暗地里安排了言官上奏。
此时听闻温憬仪上了奏本陈情,她如何不明白自己被这个尚未年满十八的臭丫头给坑了。
到时大家虽然不会明说,可到底会做比较:为何言官奏本里不提太后、皇后,偏偏有她这个蕙妃的事。莫非是她身为长辈,故意与自家侄女过不去。
“天生的灾星祸胎,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活该她伤了腿脚!”
蕙妃一番思量后怒上心头,气得摔了手中那柄白玉如意,口中怒骂道。
温洳贞却慌里慌张奔到她身旁,焦急道:“母妃,有奴才来报,说是明甫哥哥去看温憬仪了。他不是心中介怀温憬仪对他不亲热吗,为何还会去看她?莫非他还是舍不下温憬仪?”
看着女儿这幅六神无主的模样,蕙妃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呀,半点没学到你娘的手段。”
温洳贞捂住额头,怔怔看她。
“你既知道温憬仪为人高傲、做事不温驯,惹了赵明甫心里头不愉,那你便要处处显出你的体贴温情来。男人么,心中有了对比,才会知道该爱怜谁。”
看着温洳贞渐渐明亮起来的眼神,蕙妃总算缓过这口气,那种局势尽在掌握的安定感又回来了。
“贞儿,你是陛下唯一的女儿,是我朝的公主。那温憬仪拿什么和你比?她爹娘双亡,就算有些体面,也不过是从前的事了。现在,你爹爹才是这天下的主宰,又这么宠爱咱们母子,你再也不需要事事和她比较。该抬着头仰望和羡慕的人,是她温憬仪才对。”
蕙妃轻蔑一笑,劝她:“母妃知道,因为你小时候的事,你总是想和她争个高低。可是人该向前看,别一味和自己较劲。喏,她的夫婿眼看也钟情于你,她还剩下什么?一无所有的可怜虫罢了。”
温洳贞听在耳朵里,点了点头。
不行,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一日不将赵明甫抢过来,她便不能彻底安心。
她活在对温憬仪的羡慕之中已经太久了,她不知道为什么温憬仪明明命数不好、心眼又坏,却能拥有那么多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皇祖父的关注和宠爱,名震天下的盛德太子是她父王、艳绝北国的容貌、无与伦比的出身、数不尽的奇珍异宝……温憬仪拥有了世人梦寐以求的一切!
在温洳贞被教养嬷嬷严苛教导宫规,生怕她在宫宴上一个礼数不周便会引得皇祖父不满时,温憬仪却可以大摇大摆地坐在皇祖父身边,张扬恣意地手舞足蹈,毫无规矩可言,而皇祖父也真的就满面慈爱任由她胡闹。
那时候她何等羡慕这个高踞于帝王身侧的堂姐,再看看自己的微不足道、默默无闻,又怎会不在心里生出卑微和嫉妒的心思。
不,那时候她甚至还不叫温洳贞,只叫温洳。
以温沁为首的这一辈皇室宗女从水字,只有温憬仪,从生下来便被显圣帝赐名,不入字辈。
在英王登基后,温洳贞百般痴缠,才求得父亲为自己添了一字“贞”,终于显得不那么泯然于众人。
而温憬仪,她怎么可以处处都超脱于人群,独树一帜,却又如此理所当然,仿佛她生来便该拥有一切?
就连她的夫婿,也是皇祖父为她精心挑选,着力培养的翩翩佳公子。
明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公主,温憬仪凭什么拥有的一切都比她好?
以前的东西,她已经没办法和温憬仪争了,但是赵明甫这个人,她绝不会拱手相让。
***
赵明甫与憬仪有未婚夫妻的名分在,男女大防自然不必太过严守。
他看着正在细细品尝水晶糕的憬仪,一举一动都如仕女画般优雅得体,贞静矜持,眼角眉梢不知何时悄然染了笑意:“好吃吗?我一听小厮说你想吃水晶糕,就忙派人去买。”
憬仪拿了帕子擦拭唇角,浅笑道:“还是老味道,病中一时嘴馋,令兄长见笑了。”
赵明甫实在没办法不为这样的憬仪动心,她一举一动处处都合他的心意,一颦一笑间的灵动娇憨都牵扯着他的情绪。
“待我们成婚后,我日日买给你吃。”
他一时心潮涌动,竟然脱口而出这样一句话,把他自己都吓一跳,脸涨得通红,连忙看向憬仪。
憬仪看起来丝毫不为这有些露骨直白的表白所扰,用丝帕挡住下半张脸,眼睫毛低垂,看不出情绪,声音倒是依然温柔:“这东西若是日日吃,也会腻的。”
赵明的一腔剖白没有得到回应,令他倍加失落和羞赧,喃喃道:“也是,也是。”
憬仪懒得关注他的情绪,自然不曾接话。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赵明甫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出他最关心的问题:“你……怎么会去少师大人府上?”
他本想问她脚是怎么伤的,哪知出口却变了味,倒像是质疑。
温憬仪理所当然道:“哦,前些日子读书,有些不明之处,便想着问问师兄。从前在云浦山庄里,师父就要我多和师兄学,我当然是把他老人家的话奉为圭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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