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庭院深处走,就是一方石亭,四面挂着稀稀落落的青碧色竹帘。离得远,七月只能隐约瞧见一个少年身影,负手而立,头上,似乎还戴着冠。
至于衣裳的颜色,似是景元,或是别的,总归瞧不真切就是了。
“娘娘……”七月低声唤书玉。
书玉却只把人送到阶沿处,余下的路,她要七月独自走。
“进去吧,他为了见你,可起了一个大早呢。”
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可七月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脸上本来没涂胭脂,如今却也白里透红地好看。
(五)
一只手掀开竹帘,七月先道了万福:“敢问阁下,特意寻我,是有什么事么?”
她这样直戳戳地问,孟桢一时也想不出个正经答覆,只说:“就……先像古人那样,以文会友吧……大概。”
以文会友?七月语塞:“阁下真会玩笑。”
孟桢大窘,转身替小娘子斟了一盏茶赔罪:“是某唐突,还请见谅。”
巴巴把人叫了来,又只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好在这总是个清俊人,七月便多一分容忍,商量道:“你还有事么?没有事的话,我要家去了。一会儿雨下大了,骡车要是打滑,会出事的。”
孟桢严肃点头,石破天惊地问:“方小娘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七月更摸不着头脑了。她想,我都跟你这样四下无人地私会了,还要怎么借一步说话?难怪三皇子这么些年也没娶媳妇,他该不会是……有点笨吧?
“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嘛。我真要走了,你看那天上的云,一会子肯定又是瓢泼大雨!”
七月急得直跺脚,孟桢的心思却不知飘到哪处去了。
他那时在想,养母宫里那位丹青圣手,他的画技实在算不得高超。好好的妙龄少女,非把人家的身量画得那样纤长,眉眼处却又那样寡淡。方七月这个人,实是比画上还要好看的。
就是年纪小了点。
但也没关系,他等得起。
天下有情人,第一次碰面,都是这样糊里糊涂地。
七月不明就里,为什么三皇子明明开头根本相不中她,这会儿又把她叫到跟前来胡说八道。孟桢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他还在想,要怎么跟七月直说,他有点想聘她为妻。
“方娘子,你的亲事,家中长辈可有安排?”还是先旁敲侧击一下才好,孟桢想。
殊不知,他所谓的旁敲侧击,在别人眼里就是单刀直入。七月羞得拿起绢子遮脸:“这样的话,也是你一个外男能问的么?我的婚事,干卿底事!”
孟桢就笑:“如果方娘子没有定亲的话,那我就可以向令尊求娶娘子。”
这种场面话,本无须多说。能送进宫的秀女,哪一个不是家世清白的女儿家,就算要自行婚配,也得等皇家兄弟挑剩下再说。
他说要娶她,其实,她是没有资格拒绝的。
况且,如果她嫁给他,那么整个方家都可以鸡犬升天。以后再也不用担心下雨回家会摔跤,再也不用住在京城边边上,方家人的生活里,就会出现无数个再也不用。
这门亲事,对七月来说,的确是一个天大的诱惑。
所以她笑着哭了出来:“可我家里很潦倒,兄弟姊妹很多,父亲母亲还很偏心……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孟桢故作惊讶:“咦?你怎么有这样坏一个家?我怎么先前都没听说呀?”
他知道,他肯定一早就把方家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查检过了。皇室婚姻,哪会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七月不会傻到什么都相信。
她只是感觉胸口闷闷的,又有些气不过,又有些担心,还有非常非常非常浅淡的一层欢喜。
恰好那时候天上的雨也停了,她就扯故身上不好,嘚嘚嘚跑远了。
她撒开脚丫子跑,孟桢就在后头不紧不慢地追。反正他步子大,她跑得再快,他也能追上。
他俩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跑到了方家停骡车的地方,七月以为上车之后就能摆脱身后那个人,还对着孟桢做鬼脸。
孟桢有心把事情往大了闹,好叫圣人皇后不能赖掉这桩儿女亲事,干脆叫下人牵了马过来。他俐落地翻身上马,又追着方家的马车一路跑,到了方家的府门前,作势还要进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
方家是什么身份的人,哪敢舔着一张老脸受皇子下降。七月的父母一早听说三皇子要来拜见他们,吓得连府门都不敢开,一味躲在屋里装听不见。
有些事,生来就开不起玩笑。今天方家二老要是敢受皇子的礼,方家满门离死也不远了。
闹得这样满城风雨,最后还是七月出面把三皇子请回了御马上:“我家里人没什么见地,你就不要吓他们了呀!你到底是不是真心要娶我!”
家里人没见识,可她却很有见识。孟桢策马回宫之前还不忘表表决心:“今生今世,非卿不娶。方小茶,你等我。”
连乳名都查出来了,还说不知道她家里是个什么景况,糊弄鬼呢!
第118章 孟桢番〔中〕问言豆叶几时黄
(一)
孟桢不过纵马追着未婚妻跑了半下午,被不知情的百姓们传来传去,就变成了他当街调戏良家妇女。他以往还有个清贵卓绝的名声,如今竟去了大半。
那几天的上京总是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气氛,皇家的笑话,皇帝儿子的笑话,人人津津乐道。光三皇子追妻这一个故事,民间就已众说纷纭,难有定论。
至于被圣人、皇后赐婚的那位新晋三皇子妃,更免不了要被外人猜来猜去。那样平凡的出身,不知要怎样的惊人才貌,才能赚得皇家青眼,真正鱼跃龙门呢?
流言纷纷,从未断绝。人人都道,方家走了狗屎运,他家七小姐的命更不是一般的好,高攀皇室,从此以后,一族男女老少都不缺活路了。
这样的话,若当好话听,自然不坏;若当坏话听,却也不好。
孟桢自己不怕恶语中伤,也不留心虚名好坏,他只担心七月岁数小,没见过大风浪。他怕她顶不住闲言碎语,将来大婚,为了身份名位之别,夫妻之间终生嫌隙。
再说直白点,他有些想念方七月。
毕竟,自上次一别,已有两三个月未见。
(二)
孟桢思念一个人的心,并不隐蔽。不过是在坤宁宫用饭的时候,要不就是打翻一碗汤,要不就是端错一碗饭,总之,在他养母面前错漏百出就对了。
郑皇后多聪明一个人,少年人那些花花心肠,她一抬眼就能看个大概。
终于,在孟桢第三次拿反筷子的时候,郑浔还是没忍住出言喝止:“身在曹营心在汉,简直跟你老子哥哥一个样,想是嫌我命长,专门来气我的。”
孟桢见养母肯搭腔,便更殷勤些,替郑浔舀了一碗笋片火腿汤,才说:“儿子不孝,悉听母后教诲。”
其实,郑浔又有什么好教诲的呢?要是可以,她才不想插手年轻人的事。不过是,文贤皇后去得早,章宁皇后也去得早,偏她郑浔命长,非要吊着一口气照应几个小崽子不可。
郑浔抿了养子递过来的汤,放下筷子叹气:“你大姐姐前两日就来我宫里闹过一遭,嚷着要跟驸马和离。你呢?你又为着甚?”
永嘉公主跟她那个驸马,隔三差五就要闹分家。孟桢帮理不帮亲:“大姐姐在家时,也不似如今刁蛮的……可见姐夫是个好的,万事只凭她。”
这话也不知是在说黄靖伦,还是说他自己。郑浔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好了,就你们郎舅几个知道疼人,行了吧?”
孟桢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母后,我不是那个意思。”
郑皇后又叫宫女们捧了两件尚服局新裁的衣裳出来,说:“见新媳妇,合该穿新衣裳。内宫规矩大,到底拘束,不如借你姐姐的名义办一场宴。她相熟的闺中女儿多,请了方小娘子做客,才不落刻意。”
孟桢会心一笑,点头称是。
(三)
永嘉公主把请客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六,巧的是,那天也有一场突如其来的白雨。
木香花湿,潮打空庭,公主府上下,哪里都凉沁沁的,正合适年轻男女约见。
七月本来坐在人堆里,她家算是新贵,免不了要被不知深浅的人多盘问几句。闺阁女儿又爱说笑,总是这个话音刚落,那个立马补上,问东问西,一会儿功夫,七月就应接不暇。
后来,还是永嘉公主在主位上招手:“三弟妹,你随我来。”
这声“三弟妹”一喊出来,屋里的年轻女孩子就哄堂大笑。七月自己也有些脸热,细细碎碎地跟在永嘉公主身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永嘉公主的宅邸,只怕还要比许多亲王郡王府上还要宽绰。
七月腿都走酸了,却不见永嘉公主有停步的意思。她反而早有预料般回过头来,对七月莞尔一笑:“就快到了,你莫慌张。”
七月以前听人说过,三皇子并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他的哥哥姐姐,都是隔了肚皮的。
但今日看到满身花影的永嘉公主,再想起上回云袖轻香的二皇子妃,她又觉得,这几位皇家子女,倒又跟一母同胞的无甚分别了。
大概天家,就是要比普通人家矜贵得宜些,所以妻妾儿女之间,也能更和睦。
无端地,七月竟有些羡慕孟桢。她极轻极慢地叹出一口气。
(四)
一路走来,都是极静谧的。只等到了一处开阔的湖面,才重新有了宫人内侍嬉闹的声音。今日是浴佛节,大概公主府的下人们也有半天假,可以出来看水戏。
七月不当一回事,继续闷头往前走。她脚踝有些隐痛,便把步子迈得大了些,中间还差点踩到永嘉公主的裙摆。
刚把脚程慢下来,就听永嘉公主轻笑道:“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再往前去,他要嫌我碍眼。”
这个“他”,想也知道指的孟桢。夏日平湖,景色原是不赖的。就是湖天茫茫,青黛黛一片,哪有个安静说话的地方呢?
七月还迷蒙着,永嘉公主却一去不回。只有一个蓝衣内侍追上来,恭请她挪步:“娘子妆安,三爷已在船上静候多时了。”
有这个太监在前头带路,七月才看见,原来湖心亭旁,另有一艘卷帘小艇。想必孟桢就在那里头潇潇洒洒地坐着,随船而动,专等她来。
他倒是便宜,可怜七月这一路走来却吃了不少苦头。因为新做的绣鞋不合脚,她那脚心,现只怕磨了不少血泡,一动就疼。
带路的小太监原也是伺候惯了贵人的,看未来的三皇子妃走姿别扭,还欲回头搀扶。
七月见他要贴上来,吓得连连摆手:“我跟得上,不劳费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多少羞怯,反倒漠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五)
就到了孟桢面前,她也是这么个样。活像一块发酵到一半儿的松糕,远看干瘪,凑近一闻就知道,内里还是气鼓鼓的。
孟桢以为未婚妻是因为近来京中的流言蜚语伤神,便郑重其事地与她拱手:“上回之事,原是我办得不周到,害你被那起子小人嚼舌根。方娘子,我与你当面赔罪,可好?”
他这些话,看似情真意切,实则隔靴搔痒,压根儿没说到点子上。
七月背靠舷窗而坐,虽有纱帘隔着,悠悠凉风却还是吹了进来。美景如斯,美人的心境也会比先前开朗。
七月轻笑:“小人言论,何足听之?况且那些人也没说错呀,我嫁与你,本就是借东风,上青云……千真万确的事,还怕人说么?”
方小娘子,她确在这两三个月之间增长了身量,坐着也能瞧出来。两颊的软肉还在,但已不会教人错认成幼女,再把一头青丝高高梳上去,就已经十分别有情致了。
她似乎,很认真在长大。
绿窗人似花。孟桢突然想到这么一句古话。
说完冠冕堂皇的,孟桢又想找些俏皮话来说。搜肠刮肚地想啊,半天憋出来一句:“咱们都定亲了,还这样你啊我的,显得多疏远似的。其实的话,你可以叫我子立,孟子立;我可以叫你小茶,方小茶。”
三皇子总喜欢目光灼灼地盯着人瞧,逼得七月不得不抬眼跟他交锋。
偏她一看他,脸上又会生红晕。明明嘴巴里说的是噎堵人的话,听起来也跟撒娇一样:“我不要那样叫你,你也不要那样叫我!我们,我们还没到那地步!”
“我们……还要到哪种地步?”孟桢不耻下问。
皇帝的儿子,竟然也说这种没皮没脸的话来调戏姑娘!七月气得坐都不肯再坐,说什么都要起身离开:“再是位高权重,也请放尊重些!自降身价这种事,还是少做为好!”
其实,孟桢那句话,还真是顺嘴说出来的。天地良心,他的确没有任何顽皮贼骨的意思。可细细一想,那样的话,对一个闺阁女儿来说,又实实在在过于孟浪。
眼看七月把手伸到门帘上,孟桢怕她一走了之,误会越积越深,只好又仗着人高马大,先把人拦住。
“你先别走,再容我多说一句,就一句,成么?”
丫头们都没跟来,七月这会儿是真有些害怕。她家里再是潦倒,从小到大也没被外人这样欺负过。
眼眶一红,她又说:“你这样坏,以后我们成亲了,你也要这样欺负我么?当然,你是天潢贵胄,我是平民丫头,你就欺负我,我也不能说你不对,但是……”
她还没把话说完,船先不受控制地晃了几晃。孟桢看小姑娘脚步软,眼瞅着就要往地上栽,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七月拦腰抱起,重新放回她刚刚坐过的软榻上。
做完这一切,他又开始一脸正气地说“抱歉、唐突、冒昧、对不起”……
七月却被他的举动吓得大哭:“你抱都抱了,又说什么对不起……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
孟桢自己也有些说不清,他对方小娘子的心思。他见她第一面,就生了好感,但谈情说爱这些事,他又不是很在行,所以总是弄巧成拙。
更恼人的是,他还不能立马就把佳人娶回家。要是正儿八经成了亲,说话做事再不用像今时今日这样见外。他再抱她,亲她,跟她说什么话,就都成了名正言顺。
哪还用像现在这样,拈轻怕重,恼人不尽。
“今生今世,非卿不娶。我不是故意要欺负你,我只是,很想与你做夫妻……方七月,你明白么?”
眼下七月哭得稀里哗啦,孟桢不知道从何安慰,就只能把那日许下的承诺,再许一遍。
七月听得怔怔地,一时连哭也忘了。
做夫妻,是什么样的夫妻呢?她跟孟桢,这样身份有别,权位悬殊的两个人,会很恩爱么?还是齐大非偶,彼此怨怼呢?
七月想入非非,开始说傻话:“孟子立,我现在不想嫁你了,还可以反悔么?”
孟桢摇头:“不可以。圣人下的旨,皇后保的媒,这样声势浩大的一场婚事,别说是你,就是我,都不可以半途撂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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