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超眉间微微一动,脸上已没了任何笑意,“赵夫人才是真真冰雪聪明。身在渭州,却将此事看得比汴梁城中许多人都要清楚。”
王巧摇摇头,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渐渐隐去,认真说道,“我并不比许多人聪明,若说在此事上见识能比他人更深一分,只因我知道你与秦妃的旧事,也还因在我嫁入赵府之后,听说了此前那位尹氏妯娌是如何死于非命,赵二爷又是如何与皇后幼妹在兴国寺因偶遇而结缘。法师的影子处处皆在,逃得开痴迷众生,却经不ʝʂɠ住细细查究。汴梁水漫,死伤者数以万计,天雄军几乎覆灭,法师心中恨意可消否?秦妃以身殉水,法师心中情意可息否?”王巧说至此处,神色也逐渐肃然,纵然她佩服恒超能凭借寥寥数人,在汴梁城中完成这么一般大杀局。纵然汴梁一漫,天雄军势微,于陇西大有裨益。纵然心性凉薄如王巧者,仍觉得这般做法杀戮太甚,大伤天理。
恒超抬手掀开碗盖,面上虽无神色的变化,但端着茶盏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他浅抿了一口杯中热茶。“未有。”他轻轻叹息,“汴梁百姓,与我之私仇无干,连累数万无辜惨死水中,贫僧死后该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此言一出,王巧倒是一怔,眼眶微微发红,各种情绪在胸腔中纠缠半晌,才恨恨道:“我知你必会在汴梁生事,但我以为你的仇家是天雄军。摸黑暗杀也好,挑衅决战也行,却没想到谁知你手中这把杀刀举起,却砍在了无辜百姓头上。此无半点慈悲之心,更非一军人所应为。”
王巧的话字字狠辣,每个字都犹如一记狠厉的巴掌,重重地扇在了恒超的脸上。她本是将门虎女,并不厌恶阴谋算计、勾兑利用,但汴梁这场水难伤了满满一城的平民。寻私仇也好,为江南国主谋后计也罢,恒超的做法无疑都过分了。
恒超嘴唇微微一动,刚想说些什,却没想到王巧的话仍未说话,又带着浓厚的讽刺声道:“毁了汴梁,官家将倾国兵力压往北境。中土空虚,这本是你故土极佳的反击机会,可那江南国主呢?他敢渡长江么?你悉心谋划这么一场大局,而他在乎的只是秦妃已殁,得抓紧另选佳丽,送到汴梁,以期重获君恩,才好保全金陵城的安逸与奢靡吧。”王巧深知恒超与秦妃之间的情愫,却偏偏用这么一种浅薄的语气随口一提。恒超再是情绪平稳,不喜不悲,也在此刻眸中闪出了一抹杀意。
“赵夫人慎言,贫僧早已不是江南国主的臣属。此番来渭州,于夫人而言,也许并非是桩坏事。”恒超压低了声音,早已没了当世高僧的高雅,全然是一副走投无路的哀伤。
王巧的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果然,恒超从袖中取出此前王巧押给他的那枚旧虎符,在手中摩挲了两下,轻轻放在桌案之上。王巧心中明白,她曾允诺,只要恒超帮她解决婚约之困,将来无论任何要求,她必定效劳。只不过,当初彰德军几乎一无所有,与如今的形势又大为不同。如今被索诺上门,即使心中不齿恒超的诸多做法,却总不能当面反悔,不守诺言。
王巧低头一笑,才开口道:“我以为水漫汴梁之后,法师与这世间所有恩怨都勾销了,却没想到,竟还有未成之事。”她暗戳戳地讽刺完,才和颜一笑,道,“请讲。”
恒超双目微阖,似当真思索了一番,“江南无用,但陇西可为。贫僧前尘恩怨已了,原本该弃世而去。可从汴梁一路奔波而来,见闻许多,却又改变了心志。夫人伴着赵都督往上走,早已是无人颠绝之境。其中凶险之处,日日益盛。夫人自是智慧非凡,但世事繁杂,总要有些纵横之人。贫僧想试试,看是否有机会为陇西府谋划……天下。”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慢,眼眸中闪烁出诱惑的光芒,将王巧那团繁华如烟的身影彻底笼了进去。
王巧有一刻的时间几乎要被他说服了。她其实并不怀疑恒超当真有这本事。他说的是谋划天下,登那无人之巅。恒超是天下之器,若能握在手中,何事不成。这样的念头一起,偏偏胸口一滞,方才激动的情绪忽然之间便沉了下去。此事太大了,她一时之间也拿不准。“天下是官家的天下,陇西府无需谋之。”王巧缓缓说道,这样一句放置天下亦不会有错的话一出,她自己倒觉得头脑清明了几分,“大师还请换个心愿吧。”
光线熹微,恒超盯着她面色犹豫,只觉得她毕竟年纪小,此事实在关系重大,不能轻易允诺,便退一步道:“既如此,也罢了。贫僧如今无处可去,渭州城外瓦罐寺受陇西府供养,贫僧愿在寺中挂单。重拾旧业,早年间曾译了几部经文,如今看来只觉粗鄙。余生有幸,愿修佛法,成无上正法,亦是夫人的功德。”
从积极入世而为,到退一步驻寺修经,恒超似乎早早便预料到了王巧的犹豫,在轻轻试探未果后,很快就提出了自己另一项所请。王巧眉头一挑,仿佛方才的疑惑到此时已全然不存在了,她认真地问:“这倒不难。我知法师在兴国寺时,曾主持重修了《二十四章经》,这是大功德。未一世之功。除了这些经书,我倒不知还有什么未完之事。”
恒超知道王巧实则也是礼佛之人,便认真回答:“大部佛经自梵国传入中土,由高僧翻译,僧众抄录,再传教于世。原本中土是最全的,唐末战乱,世家南迁,带走了部分。故而江南城中亦有不少孤本残卷。贫僧用心收集,《无上依经》、《十七地论》乃是先主所赠、《俱舍释论》收获于民间,皆是梵文写成。我少年时好胜,感悟不深,仓促而就,若能多花些时间,精心修著,应更有所成。”
空气中氤氲着花香靡费的味道,扑入人心肺,有种迷醉的晕乎感。王巧浅浅低头,认真道:“法师有此念想,当真是世人善福。”说到此处,她伸手取回虎符,映着光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认真收好,“成法师之愿,亦是我之心愿。一本佛经一份大功德,这些经书著作,王巧必定竭尽所能完成。”
恒超正起身双手合十,算是谢过王巧庇护之恩。可听到语末处,又觉得有些不对。正想细细探问时,却忽闻耳边闪过急促的箭头刺破空气的声响,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又一声鸟雀被惊飞尖啼的声响。王巧那双冰凉如古井的目光在面前闪出凌冽的杀意。
噗——噗,轻轻两声,彻骨的痛楚从胸口传来,恒超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胸口已被短箭穿透,两个深深的洞口正汩汩地冒着鲜血。他震惊的无以复加,甚至顾不上回头去看究竟是何人在后面射此暗箭,满目的疑惑与不甘心全然凝在了王巧身上。
王巧仍然是那副清澈天真的模样,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半分惋惜,仿佛一切正该如此。“法师视他人如草芥,想必也不会将自己生死太当回事吧。译著经书之事,我应允你必定做完。可你若想依附陇西府苟活,那也莫问他人了,我便是第一个不允。”
恒超轻轻一笑,便有无数鲜血从唇间涌出,他似乎想说些什么,鲜血堵住了他的喉咙,他张开嘴大口地呼吸,仿佛想从这种窒息感里获得一丝空气。但这样的费力终究是徒劳,他只剩下了等待死亡的降临。
屋外暮霭四合,刚才天边还是一片金黄的云海,转眼间已成为一片惨淡的灰褐色。游云片片,东西奔忙,王巧牵着衣裙已经离开了这间见客的房间。外头空气清爽,冲散了鼻息间残存的那股血腥味道。她的心情有些惆怅,回头再看了一眼,隐隐听到恒超在里面低低的呻吟声。王巧眉头一皱,随口吩咐道,“把他扔湖里去吧,这世上他只该一种死法,便是溺毙。”
第178章 本部完结
霸州一战,已经是柴荣亲征后的第三场大胜。这两个月里,他攻克三州三关,在水草肥美的季节,硬生生追着辽人退出了幽云。雪片一般不断的捷报不断传回汴梁,叫京中六部官员无不称赞这位雄主的赫赫战威,叩拜奉承的折子又如雪片一般飞回了前线。其中言辞真切,纵然是歌功颂德之语,也有八九分的诚意,有效地宽慰了这位天子的傲气。
营帐之中,空气有些滞闷。赵匡胤立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柴荣手持朱笔,在密密麻麻的立功将领名册上勾勾点点,神思不由飘逸出去。
柴荣的身体已十分不好,随军御医这几日已奏请了数次,劝御驾还朝。在外征战,且不说药石调养、起居饮食,但说这日行夜歇,对于柴荣而言,亦是一桩大负担。他的腿,自从在坝上一摔,便一直伤着,强撑着骑马时倒看不出,一旦落地行走,便是明显的跛了。若凡阴雨天气,更是钻心的痛楚,以至于到不靠药物难以入眠的境地。赵匡胤也询问的御医,甚至有意推荐京羽替柴荣诊断,却被御医强烈阻止,“都督不知,官家这伤,伤是伤了,却三分在足上,七分在心上。何时心疾得愈,脚上自然也就便利了。如此节骨眼上,万万不可让京羽姑娘ʝʂɠ诊断。她是秦妃故人,官家若是见着了她,只怕是于养病更无好处。”
赵匡胤对秦妃落水薨亡之细节所知不多,但听御医这样说,心里也不由生出了些许相惜之意。纵然是九五之尊,于男女情爱之事,仍旧是逃不开的一劫。
“赵卿,”柴荣轻轻喊他,赵匡胤急忙收回神思,恭敬聆听,“为二百余将领请功,却不见你自己的名字。功勋名禄,卿皆无所求了?”柴荣笑着问他,圣躬当真是憔悴了,虽然虎目如炬,但他不到四十的年纪,眼角却爬满细密的皱纹。
赵匡胤立刻单膝跪地,音量不大,其中情意却无比真切,“并非无所求,只是微臣功过,但在官家一言。”
柴荣猛然失笑,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回答。这一笑便着实有些猛了,末尾连着几声咳嗽,声声沉重,声声都像是拉扯了心肺。“赵卿过慎了,陇西的差事你办得极好,朕此处出征,若无你此前运筹帷幄,必不能这般顺利。”柴荣温和说道。
赵匡胤大惊,脊背上倏地透过一股寒气,想也未想,重重磕倒在地上,道:“臣万死,不敢受陛下这般赞誉。”停了片刻,又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话一股脑说了出来,“臣三年前领旨到陇西,为破局,兴农重商,联姻募兵。做了不少些,旁的不论,当就陇西官钞一项,便已是僭越。莫州一役,又为彰德军恢复军号,更是惹得不少同僚议论。再加上曾为逆贼穆思周请封,臣之过实不算少。若非官家怜爱,今日无幸能跟随御驾,成这不世之功。如今,幽云十六州,其三已归中土。微臣之功不过犬马,今愿将忠武军虎符交出,回京侍候老母堂前……”
赵匡胤的话还未说完,柴荣已抽出一卷书札,劈头盖脸地朝他头上砸了下来,“混账!朕最听不得武将学那文臣惺惺作态。”
他的叱责言辞虽是激烈,期间却并不是真的与他较气,反而多了几分亲昵。赵匡胤心上一酸,急忙又磕了个头,“此为微臣真心之言。陇西三载,臣……臣心力俱瘁。”
柴荣听他这样说,又觉得好笑,方才的试探与猜忌暂且放了放,笑道:“朕听说了,你失了解忧娘子,”刚说了一句,又勾起对秦妃的种种情意,缓了一会才道,“朕也一样,心力交瘁,痛失爱妃。唉。”最后一句叹息绵绵不绝。帐外已近黄昏,西天云霞斜斜飞起,夕阳在绿树之间抹出了一片淡红的光晕,似无却有,似淡却浓,悠悠散布开去,一直到极远的地方。
赵匡胤也没想到会从柴荣嘴里提到解忧的名字,一时间胸口便如重锤一击。但他心中清楚,这等事上,哪里能与君上共情,只好继续伏在地上,一言不发。
柴荣伸手在袖中摩挲片刻,取出一块三尺长短的木牌。他的目光只短短地在上头停留了片刻,便厌恶地撇开,将那木牌递到赵匡胤面前。
赵匡胤接过一看,木牌破旧不堪,上面是红色朱砂印刻的五个篆字“点校做天子”。赵匡胤大骇,前几日便听说炊事营在挖火灶时刨出了一块有天书的木牌,上面具体写了什么却不得而知。如今见到此牌,竟是这样一具足可诛心的谶语。仍在震撼之中,柴荣已开口询问,“赵卿以为永德如何?”
张永德,正任职殿前都点检,掌统率京畿亲军,总额左右卫将军,戍卫汴梁,是官家最为倚重的武官。可在谶语面前,赵匡胤不敢为他说话,更不能落井下石,只是重重磕头,道:“臣以为,此事是圣心之事,唯有圣心可裁。”
柴荣又问:“那依卿之见,何为圣心?”
赵匡胤道:“古来圣贤熙熙,私心以为能放得下天下之心便可称为圣人之心。”
柴荣哈哈笑道:“那你的又是如何模样?匡义在京兆府以凌迟刑杀穆思周,朕一直以为此事,会由你亲手来办。”
赵匡胤只觉得自己刚逃过一劫,可转瞬之后,官家疑心便又转了回来。赵匡胤赶忙说了一句,“臣惶恐。”说完之后,却不似之前那般一味地伏地磕头,反而直立上身,面色凄楚地说道,“官家有圣心,臣却只有一颗凡心。喜怒爱憎、恩怨情仇纠缠绞杀,臣只能沉溺其中,无法解脱。故而会犯错,会有不智的时候,亦会对故人血脉心怀怜悯。可若臣不是这样的人,又如何能为官家之臣。”
柴荣沉默许久,他亦没有想到,一直与自己避重就轻的赵匡胤会在最敏感的问题上,坦言自己对穆思周的怜悯之心。好在这个人已经被杀了,纵然有再多的怜悯于他也是无用了。“难为你还能说出这样一句真心话。朕不知你所言的圣人圣心,朕只想着圣人是否也能有凡心。”语意落索,倒不再是君臣之间的奏对,更像是人到中年遭逢挫折后,向少年时的好友寻求安慰。
赵匡胤眼底的光芒微凉,一字一句皆是自己感念所得,自然坚定无疑,“臣以为,总难完全摒弃。”他开口说道,“古圣书中说,天理为德,私欲为障,越是高位者越该遵从天理,摒弃私欲。臣遵从之,得益不少。诸事繁杂,若能事事如此,倒也容易。何必让那一点凡心在其中反复搓揉,备受煎熬,实在可怜得很。可若深思,若是这一点凡心也未留,纵有万世功业在前,亦无可恋处,岂不是更加可怜。”
六月底的天气,晚膳刚过,将次黄昏,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柴荣看着跪在地上的赵匡胤,方才的诸多疑心与试探,到此刻便也放下了。柴荣立起身,靴底磕在地面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缓慢而有力。他走到赵匡胤面前,低着眼眸望向他,语调同样缓慢有力。“朕已有旨意回汴梁,殿前都点检张永德军纪不正,渎职犯上,前日已正法以儆效尤。这便是朕的圣心独断。”柴荣微微蹙眉,又深深叹息,“永德一死,便不再有人揪着汴水决堤之事不放。这是朕的凡心。”他说了这两句,似乎有些累了,停了一刻,看着地上的重臣良友,又接着说,“还有一处,殿前都点检一职,我属意你接任。”
赵匡胤万没想到会忽然有这般旨意,猛然抬头看向柴荣,正巧撞上这位帝王垂询的目光。赵匡胤强压住胸腔内剧烈跳动的心脏,重重磕头谢恩,“臣万死,不敢负官家今日之恩。”
柴荣抬抬手,春欲晚,微风凉碧衣。他朝着帐外走了两步,膝盖的疼痛止住了这位雄主的步伐,堪堪走到帐门前,掀开帘帐,便有万道光线洒落在他身上。“玄郎,陪朕回汴梁吧。能让大周的将士走到幽州,朕已尽全力。朕原想一战定,而百战消,有生之年能尽数拿回幽云十六州。可大军出征,耗的是后方百姓的生计,再打下去,打不起了。”
柴荣颓然地说出这句话,有风吹过、博带飞起,常冠之下飘出了几缕白发尤为显目。赵匡胤看在眼里,心头又是阵阵难言的辛痛,“官家无需惆怅,兵家之事,谋定而后动。如今战事已疲,今年暂歇,来年再战,亦是常事。幽云属地,必定会在陛下一朝归我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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