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平淡,解忧却知道其中的意义非凡,若真能育到产出四十石麦的种子、真能推广产出六十石稻的耕种之法,这对大周百姓而言将意味着什么,对天下百姓而言又意味着什么。想到此处,她心头便有些激动,道:“我未想到,你竟在做这般大利天下生民的好事。这活水庄,”她顿了顿,似乎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这活水庄真真是个福泽之地。”
福泽之地、大利天下,这种官样的褒扬说辞竟从自己嘴里冒了出来。解忧偷偷吐了吐舌头,垂着眼眸偷偷打量翟清渠的反应。
翟清渠立在门口,双臂环在胸前,左手手腕垂着,光洁无暇的手指捏着一个茶盏,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依旧是那副淡泊的模样,似乎要被屋外的光整个儿囫囵吞了进去。停了一晌,翟清渠抬眸看了一眼解忧,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慢慢悠悠地又看了她一眼,忽地提问道:“那你想想,为什么翟家要养活水庄?”
又是话说到一半突然提问,解忧早已经熟悉他这种教授之道了。可这个问题?解忧想了一刻,便有些愣住了。这似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可似乎又并不那么简单。翟清渠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他的所有作为都应当是为赚到更多的利益,而育种这样对天下生民有利的事似乎更应该是官家所为才对。“为了获利?”解忧心里想到,很快又自己否定掉。不会吧,利益在这桩好事面前根本算不了什么。
“为了获利。”翟清渠似乎看出了解忧心底的纠结和挣扎,索性自己说出了答案。解忧大惊,脸上全然是不可置信和无法接受的表情。翟清渠笑了笑,接着又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想过什么是商道么?”
“获利?商道?商道便是获利。”解忧想了一刻之后,又皱着眉头不确定地说道,她心里立刻又升起了一丝对自己的鄙夷,怎么了这是?平时还觉得自己挺能言善道的,可今日是被银子塞住五识了么,翻来覆去地只会这个。
翟清渠果然也笑了起来,“是,商人心中只有利,所以为了获得这个利益,我可以忍受活水庄一年接一年的入不敷出,还可以为了满足石秀才的需求,在周边兴修水利水坝、雇佣劳力。因为只要有一日,他真的育出了良种,只消拿着良种去卖给官家、卖给府衙、卖给百姓,眼下这些投入我都能赚回来。”
他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这样几句话,解忧的心里却跟翻江倒海似地奔涌折腾了数次,一刻之间,她觉得自己想到了很多,翟清渠说得没错,他让石秀才在活水庄试着培育良种,必然是看到了成功后可以带来的巨大银钱价值,一切为了获利。这完全理所应当,简单得似乎不需要去思考一般。可在恍惚之中,她又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没有想得足够明白,商道究竟是什么,是为了获利,可仅仅就是为了获利吗?
长风从门外吹了进来,带着远远近近掠过树枝林木的声响,在解忧恍惚不定的思绪中回荡,脑子似乎一点一点要被照亮,她回到了翟清渠方才问的第一个问题,重新思考了一遍,接着又喃喃地说,“活水庄只有翟家能做,不,应该是只有商家才会去供养。寻常百姓农户,要养家糊口,每一季都在等着粮食下锅,便是有这心,也无力去试育良种,更无力承受育种失败的风险。府衙官老爷们,地里能多产的粮食固然很好,可若是没有,这既不在吏部每年的绩效评定中,又不在上级官员关心的政务要情里,自然也不会投入太多。更何况,这一下便是十数载的投入,这远远超过了任何一任地方官的任期,甚至超过了此前几个王朝的寿命。”
解忧的话,声音说的很低,不像是在回答翟清渠的问题,而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的一般。事实上,她的思路也早早就跳出了翟清渠的问题,跑到更深更远的地方去了。
官员任期有限、王朝命运有数,唯有商人对利益的追求是亘古不变的。所以翟老先生将生意传给翟清渠之后,这个一直还在亏本的育种田庄也一并延续了下来,甚至能够得到拓展。石秀才从一个为官家小姐出售种田书的秀才后生,变成在田间耕作十七载的秀才老农。他这一代或许能成,或许不能成。但只要这桩事还有利可图,那么翟家,或许不一定是翟家,王家、刘家、赵家,随便哪一个商家都可能为了利益,都可能将像田秀才这样的人供养起来,将这件事情继续做下去。终有一天,会有大成。只要大量的良种涌入市场,翟家确实能获万利,但同时,天下万民能吃上饱饭。
什么是商道?它不仅仅是将一个货品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人手上转运到另一个人手上,从而谋利赚钱。它更重要的是能够在这一次一次的转移中,聚上力量,推着生活一点一点往前走。
解忧避开他的目光,微微侧着头说道:“我这段时间为了自己那点小生意东奔西跑,吃了点苦,受点罪,心里其实很踏实。但在踏实之外,又有一分迷惑,总是认为做点生意赚点钱,过上舒心自在的日子,这当然也不错。只是,这多少仍是带着几分不甘的遁逃之路。但今天,看到活水庄,我忽然又觉得,商道远并不止于此。为政者,造福四方。若是明君圣主,还能得到流芳千古的好名声。而为商者,素来被认作唯利奸猾,被圣贤视作满身铜臭之气者。可若不是对获利孜孜不倦的追求,汴梁城中哪里来的淮南之桑麻、蜀地之绣帛、东海之明珠、江南之稻米,又哪里来得五丈河汴河疏通的银钱,哪里会有活水庄里十七载的不断尝试与坚持。我,”解忧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更多的话她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很庆幸自己能做点生意赚点钱。”
听她这样说,翟清渠粲然一笑,解忧又连忙补了一句,道:“日后,我的生意做大了、钱多了,我也可以置活水庄这样的地方,为银利,也为天下做一些事。”
翟清渠看着平素口舌伶俐的她,如今只会混沌含糊地表明态度,眼里温柔之色便能浓了,“不用等到日后了,如今你有平安堂,实则与活水庄并无差别。”
听他这样说,解ʝʂɠ忧有些惊讶、有些不能置信,怀着几分怯怯的神色看着翟清渠。屋外,一大团白云悠悠地移开,浓艳的阳光从天空中倾泻而下,像是一大群金色的凤凰在空中垂下了他们灿灿金光的羽翼,明媚艳丽而又透着一股迫人的灼热。翟清渠身上只是一件七成新的蜜合色布袍,非锻非绸,根本谈不上有何华贵富丽之色,只是他那副细细弯弯的笑眼,于平常的狡黠睿智之上,又多了几分温柔。“你不相信么?”翟清渠仍然是温和地说。
相信,当然相信。只是从前未敢想过。解忧心中猛然一阵激荡,如海边惊涛一般猛烈地涌上心口,将自己堵得满满的。这种感觉,之前站在赵匡胤身边,听他说出自己的理想是要天下得自在时有过。而现在,相同的感觉充满了她的身体,比那时候更加踏实、丰满。她心里有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悄然萌生,或许自己其实也有可能将这些力量握在手里?
第61章 六十河边
不多时,田秀才便跑了回来,恪尽主人家的热情,张罗着上菜落坐。田夫人的厨艺果然跟传说的那般,一盆白水煮鸡肉,鸡块切得大大小小,千奇百怪。有的鸡块还带着丝丝血水,有的表皮却被烧得焦黑,统一用一个陶制的食盆盛着,放置在食案正中间。解忧原是个对吃食颇讲究的人,这样的农家饭菜若放在平时,她或许连筷子都不会动。可今日心情既澎湃又兴奋。满心里都是回到陇西后,还得将生意做得更大更好的情绪,也就顾不上饭菜的味道。她一味地笑脸宴宴地应酬着,也顾不上放进嘴里的鸡肉是半熟的,还是过熟的,不多时的功夫,便吃了好几块。
翟清渠在一旁看得心惊,以为她是为顾及田秀才的面子才这般将就,却也不便出声提醒。只好一面与田秀才说事,一面不动声色地将解忧夹在菜碟上的鸡块转移到自己碗里。
如此囫囵用了一餐,却也是宾主尽欢的。饭后又略略休息了一刻,闲语了一些庄上见闻。眼见着金乌西斜,浓艳的阳光慢悠悠地在眼前变成了轻薄的浅金色,翟清渠与解忧方才起身向田秀才告辞回城。
出了活水庄,便离五丈河不远。翟清渠提议回程路上可以去看看新开的河道,解忧自然叫好。几人几马疾驰,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到了五丈河。离河道还有数十丈远,已听见水声激荡。遥遥望去,河道两旁新栽了些柳树,有些葱葱绿绿,很有生机,有些则过于瘦弱,被河风吹拂得东倒西歪,怕是活不成了,然而这周遭景物与汹涌的河水相比都不值得一提。
二人拍马登上河堤,只见脚下的河水犹如一条重获新生的蛟龙,在琥珀色的河水里翻滚咆哮,气势磅礴。河水带起的旋风卷起了水雾,和着周遭的气流,漩涡般上升迎着两人扑来。水雾一遇到二人翩然飞舞的衣裾,便化作了万粒水珠,向八方散去。
“这水势倒是比我想象得要猛烈许多。”解忧伸手将一抹半湿的头发捋到耳后。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壮观的景象,那日未应匡义之邀去看五丈河开河,之后倒是想自己来瞧一瞧,可这几日一忙起来,便又忘了。如今陡然一见,五丈河不过是汴水支流之一,就有这般浩荡的水势,自然叹为观止。
“现在是丰水期,上游黄河水量充沛,五丈河蜿蜒而下,过汴山时转了个急弯,到城外又是一马平川。如今河道刚刚疏浚好,河深水急,自然猛烈。”翟清渠的声音几乎要淹没在这水浪虚空的响声。
解忧的目光远远地越过河道,夷山在远处,青翠若黛,五丈河在脚下,凝云鼓震星辰动,拂浪旗开日月浮。“开河之后,商道也能通畅许多了吧。”解忧高兴地说。
“嗯,若是能将淤塞的隋唐时期运河都疏浚了,那从金陵到汴梁行船也不过半个月的功夫。”翟清渠音色低低,一边思索一边说,“半个月,生鲜瓜果、海虾河鱼统统都能运过来,你说这将会是怎样的河运生意。”。
壮美而饱满的景色有一种令人感动的张力,运河修通的影响又何止在商道,待到汴河、通渠河等都被疏浚通了,粮草、兵马,一切能想到的和一切想不到的地方,都有可能发生变化。解忧只觉得高兴,看着这翻腾不已的河水,一波一波地浪涛,凶悍无比,却也可爱无比。在她旁边,翟清渠的唇角忽地微微勾了一下,面上似有似无地溢出了一抹冷笑,声音被裹挟在水雾之中,沾惹上了一些湿润与冰凉的气息,“柴荣是要成千古之功的人。”他淡漠地说。没有用尊称,没有丝毫地避讳,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直呼出了大周天子的名字,也就这么没头没脑地说了这样一句。这话听上去应该是赞许吧,只是他说话时那份淡漠而冰凉的语气,又并不像是称赞,至少不像是纯粹的称赞。里面裹挟着一股不易被觉察的不甘和无奈。
解忧一下子便从自己的情绪中拔了出来,扭过头想去看翟清渠面上的神色表情,可就在转头的那一瞬,自己的目光却被河道上另一抹土黄色的身影吸引过去,“那里有一个人。”解忧想也没想便举起手指了指。这突如其来的发现打断了方才略微有些奇异的气氛,解忧自己也怔了怔,很快她又庆幸能有这一次突兀的打岔。若不然,她还真不知该如何应付,总不成要去说道他两句需尊君敬上?这当真算回事么?可这当真不算事么?
解忧自己还在那胡思乱想,翟清渠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双眼微微虚了下,聚了焦,说了一声,“那是个和尚。”再下一刻,解忧便见他拍马转身,衣袖被风吹鼓而起,犹如两只飞舞在空中硕大的白鹤,径自朝那人的方向跑了过去。和尚,和尚又什么好奇怪的?解忧迷迷瞪瞪地觉得奇怪,便在原地停了一晌,等她反应过来时,却见翟清渠早已跑出几丈远了。再也来不及多想,连忙追着他的身影也跟了上去。
在河边的正是恒超法师,他一袭半旧的僧袍,站在河道旁,六孔空空的僧鞋因立在半湿的泥土上而湿了大半,顺着衣服的布料洇上去,整个衣袍的下摆的颜色较之上身要更深一些。翟清渠驱马直至他面前,揖也未作,直直从马背上跳下,落在恒超跟前,又溅起一些河水,甩在两人的衣袍上,却没人当真在意。
“许久未见,法师在念经?”翟清渠将衣袍往旁边甩了甩,说道。
“是。”恒超双手合十,态度谦和。
“顺着风听了两句,像是超度的经文。”翟清渠脸上没有笑意,直视着恒超问道。
恒超面上漾起一层浅浅的笑意,说道,“翟施主多时未见,听力仍是这般过人。贫僧低声吟念,这里水声又大,施主却还是听见了。”
翟清渠的嘴唇微微弯了弯,像是笑,可眉眼间却没有任何笑意,“我诳你的,其实并没有听见。只是你每次在河边,都在为人超度,我如是猜,果然没错。”
恒超的双眸微微垂下,脸上的笑意敛了敛,道:“确实如此,只是今日念的与往日略有不同。世人皆爱念诵《太上救苦经》来超度亡灵,但何谓亡灵?大多人认为是已故者的性命,其实是当下者的执念。念《救苦经》,为的是送亡者转世,救世人心苦。但念诵千百遍后,心苦依旧。故而贫僧今日转诵《阿弥陀经》,诵的是未来之事,用以渡化未来之亡灵,诵人成未来佛。但这未来本就是过往者造下的业,贫僧今日诵之,也可谓是三时具备了。”
翟清渠直视着恒超的双眼,水雾在两人中间翩然飘过,偶尔溅落在二人面上,触激起一片湿漉的寒凉。翟清渠逼近恒超,两人离得很近,气息几乎就要扑到对方面上,“云霄军的英灵在濠州城外,你在这里究竟要为谁超度?”翟清渠低声逼问道。
恒超眼底沉静如水,依旧谦和地说:“贫僧在哪里,云霄兵士们的英灵就在哪里,天下之大,处处可得渡化,又何必拘于一处?”
翟清渠微微皱眉,又问:“听闻运河疏浚一事,你有建言之功。出家修行之人,却在此等俗务上耗费如此心血,你究竟在盘算什么?”
恒超微微侧过头,直视翟清渠,面上和善地笑着,眼中却是另一番的狠绝神色,“贫僧从来盘算的只有一件事,翟施主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翟清渠哼了一声,音色比较之前便沉了几分,道:“自大禹时起,汴水就在此处流淌。沿河的百万子民祖祖辈辈倚仗河水为生,这是它们的生计和指望。这份渊源比你的仇恨ʝʂɠ,比汴梁城的所有王朝的时间都要悠久。你要做什么,我不拦你,但我却要劝你,切莫在百姓生计上费心思。”
恒超的眼角有一抹藏不住的轻蔑之意,他定定地看着翟清渠足有一晌,道:“翟总账,翟家生意那么大,该你费神,该你操持的地方应很多吧,何必再来烦心别人的事。”
翟清渠面上的神色凝重了几分,继续逼问道:“翟家的账,我一直打理得很好。倒是法师的经,越念越执着了。佛说修行者应当去六欲念,卸执念。你这般执着于过往,不知他日到了佛祖面前,该被如何看待?”
“佛祖将视若常人。常人本就有万般放不下的执念,修行者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去执、去欲,以求得圆证。可在成佛之前的每一刻,修行者亦是常人。喜怒哀乐,爱憎恶,每一样都少不了。”恒超依旧一副不喜不怒的神情,解忧等人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宽大衣袖的一角甚至已经飘进了恒超的目光里。这位淡然自若的和尚停了停,并没有急于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反而是又向前踏了一步,就着河边猛烈而潮湿的风,气息几乎逼到了翟清渠的鼻尖,“至少贫僧敢面对自己的执着和仇恨,翟施主你呢?你的仇恨从未拿起过,又如何知道能不能放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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