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一见这花,便想到自家后院里密密遍植的曼莎珠华,心知这漠离对都督府也是下了心思的,不由情绪微微一沉,嘴上却仍然含笑说道:“若这样的手艺都要当作笑话,那咱们头上戴的这些珠啊钗啊,镯啊环啊的,哪里还敢见人,干脆闷在家里不出来便好了。”
漠离笑了笑,修长的双目不经意地闪了闪,语气娴静大气,宛如她的身份那般尊贵,“解忧娘子真会说话,不知这份礼,娘子可喜欢。”
解忧的目光在那丛宝石花上微微一转,笑着说:“夫人花了心思,解忧自然喜欢得很。”
锦柔在一旁赔笑说道:“表姐也是偏心的,我仔细瞧瞧,怎觉得我那份倒不如解忧这份珍贵。”
漠离用手指虚空对着锦柔轻轻一戳,笑意娇柔道:“矫情的丫头,给你的那对牛犀角怎就不好了。草原上一万头犀牛里才有一对白犀牛,牛角坚硬,需细磨方才成杯。又请了最有名望的萨满巫女以血刻制祷文,是为保你平安生产,孩儿康健的祥物。”
锦柔的脸上漾起浓厚的笑意,“知道表姐最是心疼我。那对角杯我喜爱得紧。”
两人亲密的谈笑引得旁边众人羡慕不已,一妇人赞叹道:“从夫人手里出来的东西,都是不凡的。方才您赠我的那个玉镯,我仔细瞧了瞧,水头翠绿,也是见所未见的上品。”
漠离客气地回应,“草原上玉石本不多见,我也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图它颜色漂亮便买了下来,幸好韩夫人喜欢。”
那韩夫人旁边坐着一个脸圆圆胖胖的贵妇,立刻接道:“谁不知道韩夫人最爱玉了,但我却瞅着有比玉更珍贵的,便是夫人的灰马团。那日与夫人一同进城,百来号人全是女子,人人着白衣,骑灰马,身上背着弓箭,挂在马鞍上的箭袋却是鲜红亮眼的,那阵仗可当真是壮观得很。”
另一夫人也插嘴道:“可不是嘛,我前日也看见了,我还听说灰马团里功夫了得,箭法非凡,人人都有百步穿杨的功夫。”
漠离在听她们议论自己的兵队,一面闲闲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脸上便挂起了和煦的笑意,“草原女儿骑射都是些基本功夫。我一个妇人家,这几年四处奔波,亏得靠她们相伴着,数次救我于危难。许是厮杀的场面见多了些,腿脚自然也要灵活一点。”
她这么一说,在座众人眼前一亮,那圆脸的夫人急忙说,“夫人过谦了,我们这些妇人,骑马倒是会,马球也偶尔打打。可真的说到拉弓射箭、马上杀敌的功夫,那就只有旁观的份了。”她舔了舔嘴唇,脸上的笑意越发谄媚,“不知道有没有这福气,能亲眼见见灰马团的飒爽英姿。”
旁边的韩夫人被她这样一提醒,立刻拍腿笑道:“这个主意好,这转眼的就是新年了,热闹热闹最适宜不过了。这年头挨着年尾的打战,搞得唱戏班子都不敢来渭州了,可闷了好几年。”
韩夫人说得热闹,旁边便立刻有几个附和起哄的。锦柔看了看漠离,说道:“你们自己说得热乎,也不先看看表姐怎么想。”
漠离的笑容端庄如仪,耳垂上的一副金珠子点点触碰她白皙的脖颈,“既然大家喜欢,我自然都行。灰马团也不是新手了,最近刚练了一套阵法,倒也有几分看头,正好给大家添个乐。只有一项难处,”漠离含着如暖春般的笑意,目光轻轻地落在了解忧面上,像是不经意般地说道,“操练习武可得找个宽敞的地方,渭州不比草原,城里处处是商号,处处是住户。这百来号人与马铺陈开来,城里街市就太过拥挤了。”
圆脸夫人脑子转得快,连忙接着说:“只算什么难处,城西跑马铺如今是赵都督的黑衣军驻扎所在,练兵场、靶场都是现成的。我看咱们也别光看阵列演习了,干脆搞个擂台,最好能挫挫那帮男人的威风,莫叫他们小瞧咱们。”
漠离微微一笑,“以武会友,也算乐事。只要赵都督点头,我如何都可以。”
全屋的目光瞬时集中在了解忧身上,她正在缓缓地剥着一个橘子,才几日的功夫,原本新鲜多汁的橘子表皮便有些干涸,捏在手里轻了许多,苦涩之味便更重了。解忧心想,此前一直说西进王妃孤儿寡母被人欺负,她心中还甚是唏嘘。如今初见面,却觉得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表面上看上去出手大方又好说话,不动声色地就与赵匡胤拉上了关系,还将压力都聚在了自己身上。解忧慢悠悠地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笑着说,“你们看着我也没用,我可不是赵都督,做不了这个主,”解忧摊开了手,很是无奈的模样说道,“只能回去死皮赖脸地磨一磨。不过,若是应允了,在座各位,有一个算一个,新年都给我封上一个马蹄金。若是不允,你们各个都是诰命,自去找朝廷弹劾赵玄郎,可不许把这账算我头上。”
在场贵妇们各个笑得打跌,气氛格外欢快。韩夫人捂着胸口,伏在桌上笑道:“都来瞧瞧解忧娘子这张伶俐的嘴,我看就算是都督也不是对手。咱们也放心,这马蹄金呀,都给你备着好啦。”
外边的雪更大了,浓重的雪云压着天,将室内的光线挤成了昏晦的线条,仆人们立刻端了两株硕大的烛台上来,光线立刻亮了不少,映得窗外古树的枝叶落在窗纱上影子,茕茕节节,犹如鬼魂探出的手爪。换上了新茶,室内一片欢腾,大家对方才的言语交锋似乎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谈起了在意的新闻趣事,金翠珠饰摇曳出了如虹的华彩。
隔着这层光影华彩,解忧微微抬头,目光与漠离不期而遇。漠离几乎在一瞬便展开了满脸和煦的笑容,解忧也回笑作礼,可再下一瞬,只觉得漠离脸上的笑意愈浓,一层一层密密麻麻像是那丛曼莎珠华,目光藏在其中,却隐隐透着一分不屑之意。解忧忽地心头有一种茫然不知的烦躁袭来,连忙低下头找水喝,对那未来的日子,却是多起了几分担忧。
第13章 十二灰马
跑马铺在渭州城外三十里处,与远处的平凉山遥遥相对,百年前曾是唐与吐蕃长庆会盟的旧址。长孙思恭接管陇西后,将渭州卫戍迁于此地,在此修建练兵场。百来丈的宽阔平地旁,零零散散地种植了些胡杨木,景色单调乏味。但今日卫穆女军将在此列兵,又恰逢新年,渭州城里的亲贵官吏们几乎倾城前往,浩浩荡荡到了跑马铺已近午时。
天气难得晴好,天蓝如洗,白云如棉,远处的平凉山层层叠嶂,如美人黛眉。解忧将赵匡胤腰间的蛮带系紧,他身上一副鹦哥绿丝的战袍,两臂及胸前皆用金线绣着金兽,显得整个人格外好看且英气十足。解忧心想,他今日实则是要去与那漠离相看的,自己费力帮他精心装扮图什么,心里头便堵了一股气,嗡着声音说道,“官人去练武场,要不要换上那副铁叶铠甲?”
赵匡胤活动了一下手脚,笑道:“不用了,今日我只是个看客,用不着亲自上场。这样便很好。”
解忧左右看看,也跟着说道:“确实很好。”
赵匡胤本是个粗人,对女儿心思不甚了解,可如今也感受到了她言语中的情绪,便停下了动作,盯着她看了一刻,继而笑道:“你若是不想去,便不去了。说到底,不过是女子跑马射箭的,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新意。”
“我偏要去。”解忧回头轻轻瞪了他一眼,“我也好奇,女子骑马能跑多快,射箭能射多远。待有一日,我也练就了马上开弓的本事,便一骑绝尘,赶到官人前头去,让你追也追不上我。”
解忧说罢,便要转身要走,赵匡胤哈哈笑道,又将她搂了回来,正待要说上几句亲昵的话。恰好此时一个亲兵在门外回禀,说是卫穆夫人的马队已到了营外。赵匡胤立刻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襟,嘴里说道:“我亲自去迎。”
解忧来到武场,一应事务都已ʝʂɠ备好。将令台上不设坐席,只留给赵匡胤与漠离主宾二人。看台设在东边,黑压压地或坐或站着的都是陇西的将官士兵。另外又在南边高高低低摆了一大片椅子,有身份的妇人小姐皆在此观看。阳光浓烈,贵妇们或遮着面纱,或举着纱扇遮挡着。众人又笑又闹,笑语喧哗,一派自在与闲适。锦柔在上方坐定,便伸手招呼解忧过去,侧头笑道:“今日我们都是看客,你且与我好好说说话,不许再跑了。”
解忧点点头,轻声说:“我能跑哪去,今日是看别人跑马。”一面说,一面又扭头去看台上,遥遥地看见漠离一身月白色的党项族骑射装,纤腰一系,腰带上挂着一柄短短的弯刀,刀柄上镶嵌着珠宝在阳光下熠熠闪亮,两只长长的牛皮靴筒裹住浑圆的小腿,显得格外精干。她正侧着头与赵匡胤交谈,长长的发丝落在肩上,又添了几分柔情。锦柔举起宽大的袖子,往她面前一挡,笑道:“别看了,再看你也站不上去,偏给自己添堵心不是。”
两人正言语间,只听见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传来,远处沙坡与天交际处,突然涌出了一支青灰色的马队,马上的骑手身着皮甲铁铠,马身上套着上下两层铁皮重甲,擦拭得锃亮,在阳光下耀出炫目的光辉。解忧原以为所谓的女子骑射队必定是一群动作轻盈,身姿优美的轻甲兵,却没想到她们会以重甲出场。
马队绕着场地跑了一圈,速度比解忧奋力骑马时还要快,马蹄溅起的沙尘四散扬起,不多时,整个跑马铺都淹在了沙雾之中。第二圈的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队女射手,跪在地上,连续抽箭拉弓,一支一支的箭在空中迅速组成了密密麻麻的箭阵。看得台上众人一阵心惊。只见马队迎着箭阵,连速度也不曾有半点减弱,骑手微微俯身下去,那箭射在马队身上,便一根根的筷子投掷在人身上一般,纷纷弹开,落在了地上。
这一精彩表演引得看客们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叫好。台上的赵匡却胤微微一笑,扭头对漠离道:“骑术上佳,但女子的弩力总归是弱些。”
漠离微一侧头,笑意自信而笃定,道:“玄帅可命人试试。”
赵匡胤朝着身后的武义律点点头,武义律领命,立刻着人安排。待马队跑至第三圈的末处,黑衣军忽地出列了十人,各个身姿高大强健,一看便是出众的弓弩手。他们张着弓,待那马队离自己不到三丈远时,猛地松了弦,人迅速滚至一旁,避开了马队。那些箭势头凶猛,在空中发出嗡地声响,飞向了马队。看台上静静的,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箭飞去的方向。
前排骑手也不敢轻心,身体紧紧靠在马背上,一手举着刀剑格开箭凶猛的来势。箭与马相遇后,十支箭落地了四支,还有六支留在了马甲上。事后查看,其中有两支透过了表层的铁甲,插在了内层厚厚的牛皮上,马本身浑然无伤。整个马队的速度也只慢了一节而已。
场边的看客大多是有上阵经验的军士,一看这情形,惊愕不已。不少年轻的将士开始欢呼尖叫,大声称赞对方身手好,不容小觑。
台上的赵匡胤眉心微微一蹙,手指搭着掌心,轻飘飘地虚拍了几下,饶有兴味地看着漠离,道:“果然精彩,大出所料。”
漠离掩着口微微一笑,十只新染的指甲娇艳欲滴,犹如一朵朵浓烈的山花在指尖跳跃,“灰马团是我近身卫队,卫官们虽是女子,却也是精挑细选,又勤于练习的。这些年一直跟我,虽不如玄帅的黑衣军战名震天下,可也绝不是好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赵匡胤温文而笑,侧着头盯着漠离的脸看了看,目光继而又转向场上,口中言语颇带玩味:“夫人未说实话,是当赵某是那混沌愚昧之人,好糊弄么?”
漠离浅浅一笑,脸颊上边璇出了两个好看的涡儿,“玄帅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匡胤往漠离身边走进了两步,脸上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神色,“灰马团最有价值的可不是马上的女骑手,而是这一百匹灰色良驹。马上的人加铠甲,再加上马身上上下两层重甲,每匹马的负重已接近两百斤,还能奔跑如常,甚至当弓箭近在眼前时,还能不慌不乱,直奔朝前。这样的良驹,才是夫人今日真正想要给赵某看的吧。”
漠离微微抬头,眸子凉凉晶晶仿佛含着无限光彩流动。她对赵匡胤盈盈而笑,道:“玄帅是行家里手,自然瞒不住。”
骑射完毕,台下又收拾出了场地,玩起了相扑比赛。一个女相扑身着紫色夹边短袄上了台,台下一片起哄乱笑。不一会儿,便推了一个白色短褂的武士上台。两人上台后,相互施了个礼,很快扭打在了一起。围观的人群很兴奋,吆喝与喝彩声此起彼伏。
赵匡胤对台下的热闹并不在意,他挺直了腰背,笑着对漠离说:“良驹难求,夫人的灰马,可否售于赵某。无论所求何物,尽由夫人开口。”
漠离抿了抿唇,露出了几分自傲的神色,缓缓说道:“不是我小气,只是此马难养活,即便给了你,不懂饲养之法,也是无用。”漠离笑了笑,又说道,“大业年间,隋炀帝杨广在卑禾羌海放了一千匹纯白色品相优良的母马,以求龙种。多年后,人民在附近发现一种青灰色的马驹,嘶鸣嘹亮,力大如虎,可奔跑数日不息。牧民以为是当年白马所得龙子,便给这种马取名为霜黛驹。设下陷阱拿住了几匹霜黛驹,谁料此马性子强烈,见人们要驯服它,宁可不饮不食,自绝了性命也不屈从。如此一来,所得数匹霜黛驹中,唯剩了一匹盲马,因处于幼年,双眼又不见事物,才肯吃些食物,从而活了下来。此后,又经养马工匠数代努力,好不容易有了这灰马。我也不敢再给它取名,怕它生了自我尊贵之心。只以灰马叫着,但其品种之稀少,驯养之艰难,我却比谁都清楚它的价值。良驹望于伯乐,四海之内想求灰马者也非玄帅一人。我将这灰马视若自家性命,既怕所托非人,又怕卖不出个好价钱。”她举眸看着赵匡胤,言语里似有几分挑逗,亦有几分更深的试探,“更何况,当真我无论开口要什么,玄帅都能应得下?”
这话说得已近乎直白,赵匡胤还未想好如何回答,一阵急切的鼓声在台下响起,台下女相扑一个翻身扑倒了那白褂武士,骑在他身上,反扭着他的胳膊,白褂武士被压制着,肘部动了动,想凭借力量将局面翻转过来,可那女相扑劲用得巧,钳制住他的双臂,任凭他如何扭动挣扎都无济于事,显然已经是占据了胜利。
一声清亮的角声宣告比赛结束。女相扑获胜。赵匡胤不忙接漠离的话,从腰间随意翻出一锭小金子,扎了个彩头,从台上抛了下去。又引得下边一片欢腾。不少兵士脱了上衣,跃跃欲试要跳上台去挑战那女相扑。
漠离替属下微微行了一礼,笑道:“谢玄帅赏。”
老道的政治游戏本就是双方相互处在迷雾中的反复博弈、不断试探中步步前进。赵匡胤看了看今日初相见的这个女人,心中暗自思忖,知她能在兵戈扰攘的党项得到如今的地位,必然也是处事谨慎的。即便心中存了与渭州结盟的心思,行事却仍步步为营,不轻易信任,也不轻易冲突,叫人难以探知她的想法和底牌。这份沉着与冷静,便是汴梁朝堂上许多男子怕也未能企及。他又看了看台下热闹起哄的人群,又有一名武士被女相扑扭倒在地上。从马阵到相扑,赵匡胤已经失了一局,若再输下去,怕是再大的脸都挂不住这面子了。“夫人这位女相士好身手,不过想要在跑马铺守住这擂台,怕也是不易。”
漠离笑意嫣然,言语谦和,却内含锋芒,“我倒也没想到,玄帅竟然如此谦让。”
赵匡胤扭过头,对着罗环,傲然说道:“你也去玩一手吧,若你也输了,那就只能本帅亲自下场与她扭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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