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山庄同鹤玄门交好,若想有这样一个地方,也是轻而易举的,只要有那机关秘术,何愁无法造个密室。
阿鸾捂着受伤的脸,在交错的人流中向东走去,那边她还算熟悉,从前顽劣总是去东院挨罚,季家山庄的领事们大多居于此处,而那些领事,可实打实都是认得祝阿鸾这张脸的。
随后,她又默默混在了去东院驻守的那批队伍里,悄然观察着情势。
周围有人瞧见她这幅样子,关心的叫她先去药堂上些药草,休息一番,她说并无大碍,她愿以山庄安危为先,待到了东院她再找个角落歇息一下便是。
那人还称赞起阿鸾的忠心,可他哪知道阿鸾是打算到时候借着这个缘由,去东院寻找那个不曾示人的房间。
到了东院门口,领事们还没有出来,她果然疼的脸色惨白,对周围的弟子说自己失血疲劳,想去附近找处石头坐着歇歇,众人没有多想,就那么放她去了。
她远离人群,沿着东院的院墙慢慢走着,细细查看院内细节。
院内景致与五年前并无不同,她曾在那巨树下被罚倒立一个时辰,也曾在水池中被罚扎马步两个时辰。
那时候季池总在一旁读着书陪她,还有几次叫日头给他晒起了满脸疹子,关于山庄的回忆被慢慢勾起,一时间阿鸾有些五味杂陈。
她是爱过季家山庄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树,很真挚的爱过,就像方才聚集的那些弟子一样,哪怕明知道打不过,也会选择守着山庄。
即便是现在,她走在山庄的石板路上,也像极了从前的样子,回忆总是浮现,勾起曾经鲜活的情感。
越是真挚的爱过,就越是恨,为什么偏偏是山庄屠了祝家村,为什么偏偏是季扬害死祝阿月,为什么偏偏是她不能把这里永远都当作家。
她才刚刚回暖的双眸骤然冷了下来,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第57章 意孤行.六
终于,她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院墙处一排普通的杂物房中,有一间的墙面比其他地方凸出一块,掩藏在树木之中,相当隐蔽。
杂物房内都没什么区别的,可单那一间多出一块,可就有问题了。
她迅速走进那处房间,细细探查着屋内的物什,在堆放器具的柜子上,她瞧见了一个熟悉的铃铛挂饰。
这枚铃铛挂饰她曾在鹤玄古籍中了解过,只要拉动绳结五次,内部机关就会启动,以柜体作为暗门的密道就会打开。
想必半月翎就藏在此处,阿鸾按照方法拉动绳结,暗门开启,眼前赫然是向下而去的楼梯。
随着楼梯逐级而下,阿鸾的内心终于泛起这许多年都不曾有过的,激动的感觉。
她晓得阿姐就在下面等着她,她终于可以待她回深水涧,回属于祝氏人的家。
可当她走完最后一节台阶,透过昏暗的烛火,她却看到了她最不想见到的画面。
季池静静的坐在烛火旁,面无表情,冷漠又疏离的看着她,他的身侧正摆着她心心念念的半月翎。
"阿鸾,你来了。"季池的声音那样冷,透骨的寒意穿过她的身体,叫她动弹不得。
季池好像是在同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看上去一点都没变,可你又变了那么多。"
阿鸾明白他的意思,样子没有变,但性子变得如此狠毒,他大约是猜到一切,所以才会等在这里。
他一定,非常失望吧。
季池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血渍,说:"这些年过得好吗?"
他手指的触感带着些许温热,却让她身体更加僵硬,阿鸾能听见彼此的喘息声,可她吐不出来半个字。
他就站在她面前,望着她已经通红的双眼,平静的问道:"你想要半月翎,给我一个理由。"
他没有责怪她,没有为难她,只是想问她要一个理由,哪怕她骗骗他,他也许都会轻易相信。
可惜她做不到。
她张了张嘴,嗫嚅道:"阿池……"
他神色没有变,只是又问了一次:"给我一个理由。"
有一滴眼泪滑落,阿鸾摇着头,轻声说:"我不能说……"
她的苦,明明可以说给这世上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听,却唯独不能告诉季池一丝一毫。
季家山庄坏事做尽,可她的季池却那么正直纯良,她不能告诉他这一切,她不想叫他失去信仰,夹在伦常与道义之间饱受煎熬。
季池叹息一声,无奈的垂下手,退后了两步,说:"你还是不肯说,你从来都不信,那这许多年我们之间又算什么呢。"
"不是……"阿鸾用力的摇头,哭着解释到:"不是你想的那样,从来都不是你我的之间的问题,而是……"
季池抬头,眼里竟有些许期待,等着她说下去。
阿鸾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靠近他,缓缓抱住他高大的身躯,将脸埋进他的怀中,问道:"今天我是不是带不走半月翎了。"
终究是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他也在此刻感到心死,季池眼里的光慢慢熄灭,他冷漠的回答到:"嗯,你带不走它。我就当没见过你,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青城了。"
阿鸾难过到了极点,情绪几近崩溃,她抱着季池肆意流着泪,他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片刻后,他动了,似是想要推开她,而她终于忍不住,哭喊道:"别动!让我再抱抱你们吧,再抱抱你们吧,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啊!"
阿鸾嚎ʝʂɠ啕大哭,她委屈极了,这些年她真的好委屈,不知道错在哪里,要她承受这样的生离死别之痛。
季池的心也在这一瞬间被狠狠扎了一下,那种尖锐的痛感弥漫整个胸腔,让他不由自主紧怀里崩溃的阿鸾。
两人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深深拥抱,像是在纪念久别重逢,又像是在纪念即将到来的永别。
阿鸾哭了好久,像是要把这些年所有的委屈哭尽,却怎么也哭不完。
她一边哭,一边松开季池,跪倒在桌边摩挲着半月翎,呢喃道:"我没有阿姐了,也没有你了……谁我都带不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季池不懂,他不懂阿鸾为什么这么固执的要带走半月翎,他更不懂为什么带不走半月翎她会悲伤到不想继续活着。
他半跪下来,伸出双臂抱住哭泣的阿鸾,试着安慰她说:"我还在,阿鸾,你还有我。"
"我没有!"阿鸾声嘶力竭的吼道:"你姓季,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了!"
他姓季,与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季池愣怔在那里,刚想问问她为什么,她却推开了他,站起身来。
她回头,抹去脸上混着鲜血的泪水,轻声说:"我不会再回来了,季池,替我保护好半月翎,不要让其他人碰她,也不用她去杀人,我走了。"
她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去了,只留下季池在原地不知所措。
阿鸾最后说的话,让季池感到疑惑。
众人渴慕半月翎,皆是因为它锋利无比,自带神力,是提升武力最好的工具,可她却说不要用它杀人。
就好像半月翎对她有着与常人不一样的意义,她眼里的半月翎需要精心呵护,无上纯洁。
而这一切,又与他姓季,有什么关系呢?
他停顿了半晌,迅速起身追了上去,这也许是他与她的秘密离得最近的一次,若错过,此生便是无法再见了。
阿鸾退出有密室房间,四下无人,她悄然退至墙边,想要从东墙直接飞身而去。
可是当她刚飞上墙时,一声暴喝却骤然响起,让她僵在原地。
季扬带着几个弟子,正立在墙外不远处,又暴喝一声:"下来!你这叛徒,祝氏妖女!"
阿鸾怒极反笑,讥讽到:"我是妖女?那你们是什么,吸血的怪物,杀人的魔鬼,还是满嘴谎言的骗子!"
"妖言惑众!"季扬甩了下衣袖,冷哼一声,说:"偷盗半月翎,虐杀王掌门,血洗鹤玄门,桩桩件件可有冤枉你?季家山庄教养你十几年,你却如此忘恩负义心狠手辣,毫无悔改之意,简直是武林败类!"
"呵呵。"阿鸾笑意很冷,大声质问道:"我为何要夺取半月翎,你可敢与天下人说?"
季扬环顾周围,毫无惧色,反问道:"说与不说又如何,四下皆是我的人,我有何惧?反倒是你,我记得当初同你一起逃走的,还有不少祝氏遗脉吧?想必只要拿住你,以你为饵,他们也都会自投罗网。"
第58章 意孤行.七
"你休想!"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阿鸾抬眼看去,竟是深水涧众人,为首正是手持长剑的祝修竹。
阿鸾惊道:"你们!?"
修竹上前一步,用剑指着季扬等人,怒到:"姓季的,她为了祝氏安危不敢多言,可我们却不愿再忍了!当年你们季家山庄为玄铁屠我祝氏全村,男女老幼皆不放过,如今又为练就宝器杀我祝氏阿月,这些事我等还未与你好好清算一番!"
季扬哈哈大笑,说:"就凭你们几个?痴人说梦!"
他笑看着祝氏那些人,心里压根儿没把他们当回事,从前在山庄时这几人武艺皆一般,成不了什么气候。
可他不知道的是,深水涧的众人早就在阿鸾的带领下加修鹤玄秘术,他们的修为早已不是等闲弟子可以制服的。
修竹不与他们多说,率领着深水涧众人与他们缠斗在一起。
阿鸾趁机翻墙而出,加入战局,全然没有注意到墙那边,季池正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翻飞的衣角,满脸绝望。
这一战季家山庄大多数人手并不在此处,所以季扬并没有捞到什么好处,不仅如此,他手下那几名弟子还身受重伤,当真是损失惨痛。
祝氏一脉修为的进益让吃了大亏,季扬惊怒交加之下,更将以祝阿鸾为首的那伙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季家山庄与深水涧众人势同水火,再也无和解之日了。
而季池追出来的时候,恰逢修竹细数季家山庄的种种恶行,于是他听到了阿鸾想对隐瞒的全部真相。
他想过祝阿月的失踪与山庄或多或少有些关系,可他没想过爹不仅杀了祝阿月,十几年前还屠了阿鸾满门。
她应当是恨极了季家的。
季池扶着墙慢慢蹲下,他感到荒唐,感到无措,锥心刺骨的痛从心口蔓延至全身。
如果他早知道半月翎是牺牲祝阿月才锻造而成的,他又怎么会阻拦阿鸾拿走它呢,那本就应该是属于她的东西。
可方才他干了些什么,冷漠的质问她,以半月翎要挟她说出真相,逼她离开青城。
她没有责怪他一丝一毫,只哭的那样委屈,她唯一说出口的怨怼竟然只是怪他姓季。
对啊,他为什么要姓季,为什么要做这季家山庄的少庄主。
季家山庄,不是天底下最正义的门派吗?它怎么会做出屠村灭口祭器这样残暴不仁的事啊?
他坚持多年的除恶扬善,难道只是世人眼里的一场笑话吗?
季池的信念逐渐崩塌,他想起从前爹称赞他正直善良,想起阿鸾执着他的手在桃林间奔跑,曾经大家嬉闹欢笑的画面在眼前频频而过,如今却通通破碎了。
在墙角处蹲了许久,季池才缓缓站起身来,他通红着一双眼睛,转身向着半月翎的密室走去。
修竹一行人挫败季家山庄,顺利带着阿鸾回了长弥谷,几人乘马车绕行关城潜回深水涧。
路上修竹很高兴,他耀武扬威的描述着痛打山庄弟子的画面,企图让旁边的阿鸾高兴一些。
阿鸾听后笑了笑,夸赞着众人武艺见长,不多时便可称霸江湖云云,可她的笑意没到眼底,有些勉强。
他自然知道阿鸾为什么难过,半月翎没拿回来,便是杀再多人也没有用,她的魂被困在青城里,回不来了。
修竹递给她一块药水帕子,说:"大不了过两年再去呗,别难受啦阿鸾,阿月姐姐瞧见你这样定会不开心的。"
她松了松肩膀,拿着帕子捂在脸上,说:"没事的,我没事。对了,你们怎么来了?多危险啊。"
"祝阿鸾……"修竹有些恼怒,说:"你到底有没有拿我们当家人啊?你这人,以为拍拍屁股自己寻仇去就完事了,丢下我们担心的要死,你知不知道彩云担心的吃不下饭,阿月日日都在哭……若今日我们不来,你可怎么脱身啊?"
"我……"阿鸾深深叹了一口气,垂下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修竹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当年五行楼的种种我都还记得,莫说是今天,便是以后,我们也都会陪你一起的,你还有我们,阿鸾,还有我们。"
她低垂着脑袋,缓缓靠向身边的祝细雨,今日已流过太多的眼泪,此刻她靠在细雨的肩头,湿润的双眸盯着马车的地垫,有些哽咽的说:"好……"
细雨揽着她的肩膀,温柔的安慰她:"阿鸾姐姐,别难受,彩云姐姐在家做了桃花糕,就等你回去吃呐。"
阿鸾靠在她的怀里,想起从前也时常这样靠在阿姐的怀里,眼泪又是默默流淌。
另一边,季池回到密室中,取走半月翎,悄然带回了十三别庄。
他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他所坚持的道义,不应该在季家山庄,不应该在爹身上,而是应该在他心里。
他要做的事,阿鸾能不能理解,爹能不能理解,或者说天下人能不能理解,都不重要,只要他自己明白就好。
回了别庄之后,季池取出尘封多年的南十三弦,拂去琴面上的灰尘,轻轻拨动琴弦。
阿鸾喜欢的歌谣缓缓响起,他回忆起从前他们说起过的那些画面,一丝温柔的笑意在唇边浮现。
若人不只有一辈子那该多好,也许下辈子他不姓季,她也不姓祝,是不是就可以像说的那样白头偕老了?
冰冷的躯壳融化,露出的是季池赤诚真挚的心,她总会看到。
希望那时候的她,不再悲伤怨恨,还像从前一样快乐纯真。
准备了些时日,季池安排好手头的事务,便去季家山庄拜见父亲季扬。
暑热难消,又逢祝氏众人作乱,季扬的肝火甚旺,他命弟子打听到祝氏向关城方向离去,一时间恨不得将整个儿关城都掀翻过来。
季池明白,为了季家山庄和他自己的名声,他定是急着要找到阿鸾等人,斩草除根。
所以他在最恰当ʝʂɠ的时候,拜见季扬,请求父亲派他去寻找祝阿鸾的下落。
季扬并不知道他已了解实情,没有怀疑他的用意,只语重心长的说:"池儿,这些年你受委屈了,你愿意为山庄出力为父自然高兴。只是,莫再被那妖女所欺骗了,以王羽行死状之凄惨,你应该明白她恶毒至极。"
季池点头称是,一副顺从的样子,说道:"从前孩儿为她单纯的外表欺骗,是孩儿太傻。这次孩儿定不负爹所望,将祝氏叛徒捉拿回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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