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们家实在是太倒霉了,运气怎么就这么差呢?你说你怎么就不小心一点呢,唉……”
顾父听着心里烦躁,虚弱无力地道:“你能不能别再说了?”
顾母习惯性地想反驳,但话刚要出口就意识到丈夫还受着伤,有些不爽地闭上了嘴。
顾渊则是背过病房外警察们的视线凑到了父亲身侧,超小声地嘱咐着待会儿他们问话该怎么回答,才能尽可能地拿到最大的好处。
简而言之,一是把责任尽数往赵老板身上推,把事故归因于轴承厂不合理的工作强度和超长的工作时间;二是把沈父的介绍归为一切的源头,要不是他的介绍,顾父也不会进了轴承厂,进而出了事。
顾母听着顾渊的话,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都是他们害的,这都是他们欠我们的!”
顾父却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穷,我没读过什么书,但是我知道人的好坏,我不能做恩将仇报的人。”
“我在轴承厂做工,每个月往家里拿一千多块钱的时候,也没好好地感谢过沈大哥帮我介绍工作的情份,已是说不过去;现在出了事,倒是一股脑儿把责任全往他身上推,这怎么成?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顾渊急道:“那您难道就要眼看着我和妈两个过不下去吗?爸,赵老板是大老板,沈伯父的点心铺生意那么好,他们都是很有钱的人,帮帮我们怎么了?对他们又没有影响。”
顾母连声附和:“对啊对啊,渊儿说得太对了!同样都是乡镇里出来的老农民,凭什么他们家过得这么好,我们家却要连饭都快吃不起了。反正他们那么有钱,帮我们是应该的啊。”
“否则的话,难道你真的要看着我们娘俩饿死不成?”
顾父看向妻子,无奈地道:“渊儿他妈,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干活养家,我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也从来没有强迫你干活挣钱。”
“但是,你有手有脚,身强体健,其实你也可以做工挣钱的,是不是?我现在都成了这个样子了,以后这家……只能靠你了啊。”
他盼着她,在家里发生这么大的变故之后,她能够作出改变,一改以前好吃懒做的习性,扛起这个家。要是这样的话,他们家就还有希望,不会就这么倒了。
但是顾母却仿佛听到了极其可怕的事情似的,睁大了眼睛:“我?不,我不能!渊儿他爸,你不能不管我们啊。你……你就按渊儿说的那么做,你是我们一家之主,你不管啥时候都要为我们全家打算啊。”让她去打工?这不可能,她才不要!
“喂,渊儿他爸,你听到了吗?你就算不为了我,也得为了渊儿!渊儿他……再过半个月就要高考了,他马上就要上大学了啊。只要读了大学,他将来一定能出息的。但是前提是他一定得上大学!你不能不管他啊。”顾母拿儿子来逼迫丈夫。
顾渊用恳求的眼神看向父亲:“爸,我想上大学,这是我多年的愿望。”
顾父垂下眼皮:“渊儿,唉。”他落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刻钟后。
警察们见顾父喝完了粥,询问过他的意思后,决定开始问话。他们将病房清了场,免得在场的人对顾父的回答造成影响。
半个小时后。
警察们出来,严肃地看向赵老板:“赵先生,请你跟我们局里走一趟。另外,今天下午我们会安排两位同事去你们轴承厂考察车间环境和工作情况。”
赵老板楞道:“等下,这么急吗?”他都还没有交代下面的人作好准备呢。这要是他们厂子的真实情况被查到了,那就麻烦大了。他隐隐有些后悔,或许他不该报这个警的。
警察查案要的就是突击,才不管赵老板的意见,不容反抗地把他带回了局里。
安晴他们看望了顾父,留下探病的礼品,嘱咐他好好休息后,也回了家。
到家后,安晴关上房门,心有余悸地跟沈父说道:“爸,刚才我要不是及时赶到的话,您是不是就要顺着顾渊的话,答应为他们家负全责了?以后您就要养着他们家了呀?”
沈父眉心紧皱,道:“当然不是。但是我该负的责任,我也理该担起来,不能推脱。原本,顾渊他爸在老家小镇种地种得好好的,虽然辛苦是辛苦了点,钱也挣得少了点,可至少人没事。要不是我把他介绍到轴承厂工作,他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要知道他们家就他一个壮劳力,一家子全指着他挣钱呢。他这一倒下,他们全家不都跟着垮了?家里没个进账,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晴晴,说到底这件事因我而起,是我害了顾渊他爸,我本就该多帮帮他们的。”
安晴又看向沈母:“妈,您也是这么觉着吗?”
沈母摇头,又点点头:“这事当然不能全怪你爸,是顾渊他爸专程赶到城里,求我们帮他介绍工作的,又不是我们逼他去轴承厂干活的。”
“只是,他们家现在这情况……实在也太惨了些。城里开销这么大,他们家又没了能干活的人,也不知以后该怎么过。看在老乡一场的份上,我们能帮,就尽量帮一帮他们吧。”
沈父、沈母都是极其纯朴善良的人,十分同情顾父的遭遇,都是想着能帮即帮。
可是,他们低估了某些人人性的阴暗程度。他们想的是出钱出力,尽他们所能帮顾家度过这个难关;可顾渊他们才不会因此感恩,而是会得寸进尺,趁机落实了“顾父失臂是沈父害的”这个事实,从而彻底赖上他们。
要是沈家不愿意一直做他们的吸血包,顾渊他们就会想办法用舆论压力来逼迫沈家继续供血。说着“这可是你们当初就承认了的啊““我们家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们害的“”“要不是你们内心有愧,当初你们怎么会出钱出力地帮我们呢”之类的话,来持续地道德绑架他们。
就跟安晴原本那个世界,某位臭名昭著的公职人员说的“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扶”一样。
总而言之,做好事也要看对象,对有些人就不能太好,小心养出白眼狼,反而害了自己。
安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爸,妈,有一句话叫做‘升米恩斗米仇’,我知道你们想帮顾叔叔,顾叔叔人确实还不错,但是顾阿姨和顾渊都不是省心的人。你们难道忘了他们以前做的事了?”
“他们的人品,我实在是信不过。我们能帮他们一时,这是我们心甘情愿的。但是难道我们必须因此帮他们一世?这也太过分了吧。”
沈父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这……不会吧。”
安晴摇头:“爸,您想想今天上午我刚到医院的时候,顾渊对您说的那句话。”
顾渊是这么说的,“沈伯父是好人,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家就这么没了生计,肯定会负起责任,帮我们想办法的。沈伯父,您说是不是?”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就是想因此赖上沈家。
沈父想到这,脸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他还想起了顾母责备他的那些话,说得实在刻薄、尖利。
他愿意帮是一回事,但是他们缠着他要、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母子俩的做派,实在是让他心寒啊。
沈母则是想起了顾母和顾渊曾经做过的那些事儿,包括顾母旁敲侧击地想为两家定下亲事啦,顾渊用感情欺骗程美枝骗吃骗喝啦,等等等等。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这俩人,我们家确实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比较好。”沈母说道,“一个好吃懒做,一个心术不正。我们要是帮太多,只怕后面真的会如晴晴所担心的那样,帮来帮去反而帮成仇啊。”
只是沈父还是有些转不过弯来:“顾兄弟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确实有我的缘故在。无论如何,是我介绍他去轴承厂上班的。要是他不去那里上班,他现在还好好的呢。”
安晴不赞同地说道:“爸,您只是给顾叔叔介绍了个工作而已。而且你话说在前头,轴承厂的工作会很辛苦,有些机器操作的时候得非常小心,否则会有危险,要十分注意安全。他总加班的时候,您也有提醒过他要休息,不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儿。”
“您对他,该注意的、该提醒的都已经关照到了。至于他有没有照做那不是您能决定的,您难道还能盯着他上班不成?”
沈母点点头:“我看他瘦成那个样子,整个人也黑了许多,肯定是完全没有听进去。”他为了钱,那是拿命在狠干啊。
安晴继续说道:“爸,要是这个世道是好心给人介绍工作,就得负责他一辈子,那谁还敢帮忙啊?”
“举个例子,要是我们一开始卖五香茶叶蛋和烤红薯的时候,没有赚钱,反而把存款给亏了,你们会因此责怪给我们提出这个点子的程伯伯和程伯母他们吗?”
沈父和沈母异口同声道:“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当然不会了!”他们可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安晴点头,道:“那就是了,爸给顾叔叔介绍工作也是这个理。爸,您没有错,您大可不必有不该有的负罪感。”
安晴的这番话如同一盆凉水浇头,让她父母彻底清醒了过来,再不被顾渊他们带偏了去,把不是自己的责任往身上揽,对顾父充满了愧疚。
沈父两个与安晴商量过后,决定用光明正大、谁都不能指摘的方式来帮助顾父——协助警局调查轴承厂,促使改善厂里车间恶劣的工作环境和不合理的工作时长,以及替顾父同赵老板谈判,争取为顾父拿到更多的工伤赔偿金。
“这样做,我们就能彻底心安了,问心无愧。”沈父说道,“而且还能帮到其他工人,免得这样子的悲剧以后再次发生。”
看在是同乡的份上,帮是肯定要帮一把的,但是不能圣母。这个帮,得有限度。
在沈父他们以及顾父同车间的工人们的协助调查下,警局的动作很快,这个案子不到一周就定了下来。
根据警局给出的调解意见,赵老板被要求整改轴承厂,顾父的伤被定义为工伤,赵老板需要为此负绝大部分责任。除了包揽顾父住院期间的所有花费之外,另再给两万块的补偿金。
如有不满,那就上诉吧。
赵老板当然不愿意上诉,因为那样他的损失还会更大,所以当场就同意了这个调解方案。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一个厚厚的信封交到了顾母手中,没好气地说道:“碰上你们算我倒霉。钱我已经给你们了,这事就算过去了啊,以后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们。”他觉得十分晦气,本以为只是一桩小小的车间事故,没想到却害得他必须整改厂子,这得多花多少钱,少赚多少钱呢。
顾母接过信封,手指有些发抖,声音也有些发抖:“两……两万块!谢谢您啊,赵老板。”好多钱,她活了四十多岁了,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那可是足足两万块!
赵老板不屑地撇了撇嘴,转身就走。这穷酸样!
顾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母亲手中的信封:“妈,要不这钱由我收着吧。”
顾母已经打开了信封,一张张地数着,等确认了钱数才道:“你小孩子家家的哪里懂得藏钱,而且你还得上学呢,要是交由你收着,不小心掉了怎么办?”
“男主外女主内,我是主妇,所有的钱本就应该全放在我这里,由我支配。反正你和你爸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就是,我会去买。”
顾渊只得不甘心地应下。
病床上的顾父看着顾渊,脸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渊儿,有这两万块,还有我之前在轴承厂赚来的五千多块,你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有着落了。”
他早就算过,一本和二本的大学都是公办的,国家大力扶持,给予的补助很多,不仅学费便宜,而且住宿费、杂费、食堂吃饭的费用等等也便宜。要是节省一点的话,全部加起来,每年四千块钱就够了,那四年就是一万六千块,这两万五千块钱还能余下个九千多块,放在家里以备不时之需。
到时候他再想想办法,看有什么活是他和妻子能做的。比如妻子可以做做手工编织赚点加工费,也可以考虑进纺织厂打工;他虽然没了手臂,但还有双脚,要是认真找应该还是能找到能做的活。
总之,顾父的想法就是这几年他们夫妻两个就辛苦点,想方设法地把日子熬过去。待熬到顾渊大学毕业了,找到工作了,自然就可
以让儿子来担起这个家的责任,他们也就可以功成身退,好好享清福了。
只是顾父的想法是美好的,现实却是坎坷的。他的妻子,他的儿子,后面都让他狠狠地失望了。
在离高考还有两天的时候,顾父出院了,而这个时候他们县里租的房子也刚好租约到期了。为了节省租金,他本想马上退了房子回小镇老家住,但考虑到儿子快要高考,为了来往考场方便,他就腆着脸跟房东商量了下,房东看他可怜,答应了破例多租给他一周。原本按例,续约都是至少一个月起的。
高考第一天。
顾家。
“渊儿,高考极其重要,关系到你将来的路是不是阳光大道。”顾渊出发前,顾父极其严肃地对他说道,“我们一家子的希望,我们能不能翻身,就全看你这一战了。”
顾母也殷切地再三嘱咐:“渊儿,你可一定要加油啊,一定要考出好成绩呀。我们全家全靠你了,你可千万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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