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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无期——糖番茄【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13:17  作者:糖番茄【完结+番外】
  她想到“老”这个字眼,又觉得人的皮囊用旧了,就像绽了线的旧玩具,稍微一疏忽,里面破败的棉花胎就露了出来,很悲戚的。
  她漫无目的地走,并不想这么早回家去,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无意中路过一家理发店,门头很新潮,一些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进进出出,她驻足了很久,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隔天是礼拜六,早晨六点多钟虹嫣醒过来,睡眼惺忪地,看到窗帘缝隙外面阴沉沉的天,心里想着过会要出门去买菜,可别下雨。每个礼拜六中午嘉宁回来,所以这天一大早去买菜已成了她的习惯。
  一条胳膊伸出被窝,不由打了个寒噤,刚要起来,家山带着困意在被窝里扯了扯她的衣摆:“再睡会吧,嘉宁今天不回来。”
  她这才想起来,嘉宁前两天在电话里说过,这个礼拜要和同学一起去看摄影展,所以不回来。
  虹嫣一下子放松下来,又躺了回去,家山伸了条胳膊揽住她,他们紧贴着,被子里暖融融的,她闭了眼睛,很快又睡了过去。
  两个人差不多又是同时醒,被雨声吵醒,深秋的冷雨,淅淅沥沥的。
  因为想象得出在外面会有多冷,所以躺在被窝里,就觉得更加温暖舒适。静听了一阵雨声,虹嫣问他:“你不起来吗,今天没安排?”
  家山说:“今天不出去了,休息一天。”说完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烫过了啊?”
  虹嫣略有些埋怨地笑道:“你才刚刚发现啊。”
  说完了,她却又有点紧张和忐忑,问他:“不好看?”
  家山说:“好看的。昨天晚上我一回来就发现了啊。”
  虹嫣摸摸他下巴:“胡子又不刮。”
  家山不理,反拿胡须去蹭她,突然叹口气,轻声说:“老婆。好累啊。”
  虹嫣笑:“你也知道累。”
  家山也笑,不再说话,伸手又抱住她,额头抵着她的肩胛骨,仿佛在这会儿卸下了所有的重担。
  有一阵,他像是又睡了过去,伏到她耳边,呓语一样低声唤:“老婆,老婆。”
  她被他唤得耳根发烫,终于反问了一声:“叫够了没有?”
  他们年轻的时候,夜里抱在一起说话,家山无意中发现凑在她耳边说话再摸她有鸡皮疙瘩,他就总喜欢这样捉弄她。
  他不答话,又去摸她脖颈,摸到了鸡皮疙瘩,隔了层棉毛衫,发觉她两颗奶头甚至都凸了起来,他就去亲她的耳侧,手指隔着衣服轻轻搔刮。
  虹嫣喘,一只手抓紧被单,心里有点难为情,想着都这把年纪了,就把面孔侧了过去。
  家山却把她的面孔又扳了过来,从她眉毛到下颌细细地亲过来,一面拉起被角,把她露在外面的肩膀盖住。
  不是青涩时期公式化的机械交合,也不同于壮年时期干柴烈火,彼此的每一个部分都是熟悉的,每一下碰触都更像回归。
  不知道交叠在一起躺了多长时间,雨都停了,窗帘外透进来一束太阳光,家山还是不动,终于虹嫣推推他:“起床吧,出太阳了。买点菜去。”
  久违的二人世界,吃过中饭,他们去逛了街。晚饭也在外面吃,吃完路过影剧院,又一起看了场电影。
  电影散场再走出来,天色已经全黑。影院里的中央空调打得太热,他们都有些头晕脑胀,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反而觉得惬意。
  家山就提议:“再走走吧。”
  他们挽着胳膊,不知不觉走了很长的一段路。走过热闹的商店街,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走到虹嫣上班的学校,校园里寂静漆黑,有几幢楼里还隐约有灯光。虹嫣说:“值班老师还没回去。”
  走到河岸边,月亮刚好升到中天,一层薄薄的月光洒在河面上。
  虹嫣驻足,脑子里浮现起最早的时候,家山跟着老陈一起睡在她家堂屋里,她起来倒水,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就是在今晚这样的月光底下。
  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在沙发上撕咬着扭成一团,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
  她把家山的胳膊挽得更紧:“再往前就没有路了,我们往回吧。”
  快到家的时候路过广场,已经这么晚了,还有那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手拉着手跳着舞,喇叭开得震耳欲聋,在放刀郎的《情人》,从歌词到曲调统统俗不可耐。
  家山笑着拉了她的手,就到了人群里。虹嫣一向最怕这种广场舞,嫌吵,嫌烦,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逃,就笑了笑,顺着他。
  他们都跳不大来,一会儿脚踩脚,一会儿又肩碰肩,但看看边上的人其实也跳不来,大家却又都快乐极了,他们索性也就彻底放开来乱跳一气。
  红色绿色的彩光灯晃得人眼花,音乐换了一首,还是一样震耳欲聋,俗不可耐。
  虹嫣却头一次觉得,是吵,是烦,但这么热热闹闹的,其实也蛮好。
  真要老起来,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终于,换了一首相对舒缓点的慢歌,他们停下,坐到花坛边歇口气,家山突然笑着说:“再去趟杭州吧,两个人。”
第31章
  早饭桌上,嘉宁突然说:“昨天夜里我看见阿爷阿奶了。”
  虹嫣盛粥的手顿了顿,皱了眉说:“不要乱说。”
  家山一大早上青浦去办事了,就只有母女俩吃早饭。
  六月份,恰逢梅雨天,雨才停了一会儿就又下起来,虹嫣起身把西窗关小了一点,只留一丝缝透气,又把电灯打开,屋子里亮堂起来。
  嘉宁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荷包蛋的蛋黄,有点委屈地嘟嘟嚷嚷:“是真的。我起来上厕所,阿爷阿奶就站在阳台边上。”
  虹嫣笑了笑说:“昨夜里我看到你十二点多了还在看电视,睡得那么晚,难怪乱梦。”
  嘉宁就撅撅嘴不响了。
  虹嫣上楼走到阳台上,伸手摸摸昨天晾起来的衣服,说湿不湿,说干也没干透。连着几个礼拜不是下雨就是阴天,衣服只能挂在阳台内侧阴干,穿在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霉味。
  收完衣服,她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天色照旧灰沉沉,几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黑鸟慢悠悠地擦着屋檐飞了过去。
  她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这条弄堂已经被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团团包围住了,抵在夹缝里的老弄堂,像是一不留心就要被挤成碎片。
  但是实际上,老屋要比弄堂更早被挤碎。客堂间和灶间的墙壁都渗水,剥落得不成样子。雨下得大的时候,就连天花板也渗水,要拿个脸盆放在底下。家山修过好多次,但是老屋已经到年头了,如同一个年迈的老人到医院里去看病,这里好了那里又出问题,没有办法。
  11 年开了春,家山就跟虹嫣商量着买房子,他们一起比对了很多地方,最后选中一个老小区里的二手房,三楼,80 多个平方,两室一厅,有个朝南的小阳台 ,小区跟闹市区隔了段距离,所以安静。最主要的是,离虹嫣上班的学校很近,走路过去才十来分钟。
  房子一拿到,他们就开始着手装修的事,嘉宁在网上寻了些效果图,一家三口兴致勃勃地凑在电脑前研究。
  虹嫣连着几个周末跟家山一起,装潢公司,建材市场,家具城来回转。白天太累,夜里反而怎么也睡不踏实,辗转到后半夜,刚刚迷迷糊糊有点睡意,就听见楼下客堂间里“砰”一声巨响。她和家山同时惊醒过来。
  下楼去开了灯,只见挂在沙发上方的那幅全家福掉在了地上,玻璃镜框碎了一半,去世多年的二老在地上隔着碎玻璃面带微笑凝视着他们。
  虹嫣想起嘉宁说的“看见阿爷阿奶了。”心里有些发怵,再躺回床上,又怎么也睡不着了。
  家山说:“明天我来找人去重新弄个相框吧。”
  虹嫣却有些心不在焉,没应。
  过了会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过两天你又该去医院复查了吧。”
  礼拜天中午,虹嫣接到家山的电话,信号不太好,有十几秒钟什么也听不清,想要挂断重打过去的时候,听见他说:“虹嫣,我可能又要住院了。”
  家山的病房里,一共有三张床位,家山靠墙,靠窗户的是个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爷叔,结肠癌晚期,中间的是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白血病。
  虹嫣过去的时候,家山不是在和爷叔打扑克牌,就是在教小男孩折纸。
  扑克牌打着打着,他们就开始吹牛,爷叔说话的语气有点像从前的老顾,他说自己年纪轻的时候可以一口气喝两斤白酒,家山就说他最多的一次啤酒喝过二十八瓶。
  折纸用的是问护士讨来的白纸,家山能折出十二生肖,甚至是战斗机,坦克。小男孩刚做好穿刺,原本眼泪汪汪,跟着他一步一步折着纸,慢慢的就忘记了哭。
  虹嫣就笑说:“你要是怕痛,我是陪你喝酒还是折纸?”
  每个礼拜五,嘉宁一放学就背着书包坐地铁到医院,有次路上刚巧碰到面包房打折,就买了一袋面包过来。
  家山当做早饭吃了一个星期,说里面的小圆面包味道不错。
  从此嘉宁每次到医院都会买上一袋小圆面包。她来医院,还会跟家山汇报新房子装修到哪里了,把手机里拍的照片给他看。
  八月末,老爷叔出院,临别把那副扑克牌送给了家山,两个人还约好,等以后病好了,定要在一起喝顿酒。
  家山却也没再碰过扑克牌,九月份开始,他换了个新的化疗药水,没有什么别的副作用,就是嗜睡,一天里有十几个钟头都在昏睡。
  睡到后来,总是像醒又像还睡着,他先看到病房白生生的天花板,透明管子里的点滴慢慢地往下落,迷迷糊糊之中,仿佛回到童年,躺到了她家客堂间阴凉的水泥地板上,看着她的裙摆在眼跟前掖过来,又掖过去。
  一个晃神,又到了十几岁的少年时代,还是在那间客堂里,其他人的面孔都模糊了,只有她是清晰的,穿了身白裙子,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捧着一本书。那副样子,好像永远无法靠近。
  再接着,是青年,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掰蚊香,他想要靠近她一点,却又怎么也走不到她身边。
  有很长一段空白,不知道怎么,他又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冬天的早晨,她说:“家山,过来下。”然后她贴近,冰凉的手指沾了润肤霜轻轻地触碰到他脸上。
  他踏实下来,心里想,终于可以靠近她了。
  他完全醒过来,是个温暖的午后,太阳晒了满房间,就看到虹嫣靠窗坐着向他微笑,面孔有一半晒在太阳光里,像是离他很远。
  她说:“家山,你看啊,今天外头的太阳真好。”
  他张了张嘴,费了些力气才发出声音,他说:“你坐过来一点。”
  虹嫣就拿了茶杯走过来,调侃他:“怎么了,一分钟也离不开我啊。”
  她喂他喝了水,又在面盆里倒了热水,绞了毛巾给他擦脸,擦身。
  虹嫣想起什么,又说:“我给你把头发理一下吧。我现在的手法也可以。”
  家山点了头说好,她就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靠坐到窗边的靠背椅上,拿了块毛巾围在他肩膀上,然后从包里拿出电剃刀。
  虹嫣剃得很慢,动作也轻,但是一不小心,还是剃得短了一些,她就回想起了某一年。
  那一年,家山还是小长兴,她没胃口,某日饭桌上多吃了几口凉拌金瓜丝。结果过完年,家山从老家出来,刚下轮渡就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手上提了一大袋金瓜。
  那是个雨雪天,她从窗口望下去,就看到一个身影费力地拖了个大袋子在那条泥泞的小路上一步一挪地走过来。
  那年 17 岁的家山过年回老家剃了一个极短的平头,鞋子裤子上泥迹斑斑,到了门前,也不肯进来坐,说了句话放下袋子就走。
  那个袋子里后来倒出来二十来个金瓜,怎么也吃不完。
  那时候,滕华良还说:“小长兴从乡下拖这二十个金瓜上轮渡,又冒了雨雪一路拖过来,不能浪费。”
  于是接连一个月,炒金瓜拌金瓜葱油金瓜丝,吃到后来,家里人就连打出来的嗝都是一股金瓜味。
  虹嫣放下剃刀,摸摸他短短的头发茬,笑了笑说:“这下又变回拎着金瓜上门来的小长兴了。”
  家山过了会儿,突然说:“那个时候,我听说你和吕医生不结婚了,心里其实开心得不得了。”
  虹嫣把毛巾拿下来,替他把碎发轻轻掸掉,一面笑着揶揄他:“看不出来啊,小长兴,原来你这么坏。”
  家山也笑:“上你家里来提亲的前一天,我太紧张了,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着。”
  虹嫣就问:“咦?那个时候,你不是提前跟我爸爸商量好了才上门来提亲的吗?”
  家山说:“怎么可能。是我自己过来的。师父还被我吓了一跳,说我平时闷声不响的,没想到胆子这么大。”
  虹嫣笑:“还好你胆大了一回。”
  家山出院的那天,是个初冬的大晴天。现在睡在老爷叔床位上的是个老妈妈,得的也是结肠癌,她开完刀还没开始化疗,所以精神不错,坐在床上织着毛衣,一边看着他们收拾行李,笑着说:“家山的面色看起来蛮好,头发也长出来了一些,快了,看样子就快好起来了。”
  家山就笑道:“老婆照顾得好。”
  隔壁白血病小男孩的床位空了很长时间,现在躺在那边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前天刚来,得的淋巴癌,一直躺在病床上沉默地用吸管折着幸运星,积攒了一大瓶。
  临到家山要走,她突然从床铺上下来,从瓶子里倒出一颗幸运星,一言不发地给了他。
  家山出院后不久,和老朋友聚了一次。选在圣诞节,除了老顾实在联系不上,申天,小毛囡,小魏都来了。申天和小毛囡还都是特意搭飞机回来的,说是本身就想回来看看。
  开黑车的时候经常一起聚餐的小饭店已经拆了,原位置改建成了一家卡拉 OK,就在这里订了个包厢一起唱歌。
  申天去台湾几年,人胖了点,他说现在在那边跟着大舅子一起经营宠物店,生活过得去,老婆年纪大了,他跟继子相处得也蛮好,就不打算再要小囡。
  小毛囡来晚了些,年纪越大,她反而打扮得越朴素,马尾辫,素面朝天,牛仔裤球鞋,走进来的时候,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小姑娘走错了包厢。
  申天打趣她说:“越活越年轻了。”
  小毛囡就笑着往他身边一坐,说她带孩子带得没时间打扮,说着就把手机里拍的儿子照片翻出来给他们看。
  小男孩头发乌黑,骨骼结实,有一张照片是他蹲在南法的沙滩上回头看,笑得自信满满。
  家山说长得像小毛囡,虹嫣说笑起来其实也有点像孩子爸爸,申天没说话,就只是看着照片笑。
  小魏现在在大众 4s 店里做试车员,照片看着看着,就感慨着说:“现在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
  家山还像老早那样拍拍他肩膀。
  他们唱卡拉 ok,两只话筒递来递去,新的歌都唱不来,点的还都那些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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