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找找。”南志安没抬头,盯着自己手上冲刷下来的血水流进洗碗池下水孔。
南志安原本计划斩下林文斌右臂,但他担心林文斌失血过多,最终改为从右手手腕处下刀。
刑慧英举着铁锨跑回来,南志安接过铁锨,在水池里用多年以前晒干的丝瓜瓤把铁锨上的泥土刷洗干净,接着放到火上烤。
等铁锨烧得通红,南志安把切纸用的铡刀放上桌,对刑慧英说,“碘伏,纱布,准备好。”
切手的一幕,刑慧英没敢睁眼,她只听到嘎吱一声,再睁眼时,林文斌的右手已经掉进地上的洗菜盆,血液滴滴答答从桌面流下来,滴进盆里。
南志安抓着林文斌右臂,说,“帮我扶稳。”
刑慧英照做,只见南志安先用纱布条紧紧勒住林文斌手腕,用以止血,随即从煤火上拿来滚烫的铁锨,用铁锨通红的铁板贴住林文斌右手手腕上的创面,滋滋冒烟,一股烤肉香味飘上来,刑慧英转头呕了满地。
包扎好林文斌右手之后,南志安又以同样的方法切去林文斌左手大拇指,如此一来,林文斌基本丧失了抓握能力,也就基本上丧失了反抗与逃跑的能力。整个过程中,林文斌始终没醒。
南志安和刑慧英低头看着满地血污,都怔怔地沉默了很久,他们忽然像一对陌生人,不仅对对方感到陌生,对扭曲和变态的自己也感到陌生。
凌晨三点钟,南志安用塑料袋包好五颗牙齿,一只右手,以及一根左手大拇指,他对刑慧英说,“咱俩只能保一个,要是警察查到咱们,就说人是我杀的,跟你没关系,警察要是问,你什么都不知道,必须撇干净。”
南志安望着不省人事的林文斌,说,“以后你就囚着他,让他生不如死。”
“志安,我活不下去了。”刑慧英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她说,“我对不起咱妮儿,咱家南琴没遇上个好妈,我一想起我扇她那一巴掌,我就害怕,我为啥要扇她?她是我闺女,我没护好我闺女,我还扇她,我闺女让人欺负了,我这个当妈的想的不是帮闺女出气,我想的是传出去丢人现眼。”
刑慧英从南志安手里拿过那个装着牙齿和断手断指的塑料袋,说,“你别跟我抢了,要是能判我死刑正好,一了百了。”
刑慧英揣着塑料袋回到纸箱厂时,东郊街边的早餐铺已经在热气腾腾地蒸包子了。
清晨五点,刑慧英把林文斌的牙齿和断手断指投入锅炉,她久久凝视着炉腔里的火焰,仿佛自己的灵魂也在燃烧,刑慧英觉得那一刻她已经死了。
从那天起,南志安的生命里多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他买来砖头,在老院儿北屋砌出一间坚不可摧的牢ʟᴇxɪ房,厚厚的墙中间夹着隔音泡沫。
起初林文斌常常大声喊叫呼救,南志安用断水断粮来威胁他。
为了不被街坊邻居和亲戚朋友发现,南志安干脆离群索居,彻底斩断社会联系。
林文斌自残,南志安帮他疗伤,林文斌生病,南志安给他买药医治。南志安囚禁着林文斌,林文斌也囚禁着南志安。南志安折磨着林文斌,林文斌也折磨着南志安。
没出三个月,林文斌便彻底放弃了生的念头,他开始以绝食的方式自尽。南志安为了逼他活下去,跑去实验中学门口,偷偷拍下林白露的照片,拿林白露的照片给林文斌看,并跟他说,“你要是不死,我就隔一段时间拍一张你闺女照片给你看,让你看着你闺女长大,你要是死了,我送你闺女下去陪你。”
林文斌的求生欲被瞬间点燃,他哭着答应南志安会好好活下去,哭着求南志安多给他看看女儿。
南志安看林文斌一副好父亲的模样,越想心里越恨,他也哭着对林文斌说,“我靠你娘,你把你闺女当宝贝,把我闺女当啥?”
说完,南志安把林文斌打到尿失禁才罢手。
2002 年夏天,林白露和江秋颖无声无息地从开市搬走以后,南志安不知道她们搬去了哪里。为了给林文斌拍照片,南志安趁那年岁末前后守在开市南郊公墓门口,想碰碰运气看江秋颖会不会来给林文斌烧纸。果然让他等到了,南志安暗地里跟着江秋颖,见江秋颖烧完纸去了趟市中心的茶楼,在茶楼里见了个女道士,之后便赶去火车站。南志安不知道江秋颖买的是去哪的火车票,他随便买了张便宜车票,混上站台,在站台上等江秋颖进站。江秋颖坐上一辆往西去的火车,终点站兰州,南志安也跟着上了这趟车。火车途径洛城时,江秋颖下车,南志安跟上,就这么摸清了江秋颖在洛城的住处。
之后,南志安基本上每隔半年去一次洛城,趁林白露放寒暑假在家时,南志安躲在街边偷偷拍下林白露的照片,拿回去给林文斌看。
这些年来,南志安跟林文斌的关系也越来越微妙。南志安怕林文斌死,所以像个奴隶一样伺候着他;南志安又恨林文斌,所以像个暴君一样折磨他。
林文斌也一样,当他喊着要一头撞死的时候,南志安不敢惹他,他便有底气向南志安讨些好处;当他想看女儿近况的时候,又得卑躬屈膝求南志安。
自从南志安离群索居,便染上喝酒的毛病,他靠县城小酒坊里散卖的“五粮原浆”麻醉度日,这酒比林白露买给吕向东的那种散酒强不到哪去,南志安也不在乎身体,浑浑噩噩喝了五年。终于在 2007 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他手脚麻木,舌头发直,去县城医院一检查,脑梗,医生直接给他推住院部去了,他躺在病床上想的却是林文斌在家没饭吃怎么办。要不是南琴大姑及时把他转去市区医疗条件更好的医院,估计南志安会彻底丧失语言能力,也就没机会把王健喊到身边,亲口告诉他囚禁林文斌的秘密。
老院儿里的蚊子们在王健身上吃饱自助餐,各自散去,王健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奇痒难耐,他弯腰薅下一团车前草,握在手里揉搓出墨绿色的汁液,涂抹在胳膊和腿上。这时一束汽车远光灯划过漆黑的黄龙岗夜空,江秋颖到了。
王健打开院门,眼瞅着刺目的车灯由远及近,停在门前。车子熄火,大灯熄灭,江秋颖穿着睡衣从车里下来。
之前院门紧闭时,江秋颖巴不得破门而入,闯进去一探究竟,但此刻面对着敞开的院门,她反而迟迟不敢近前。
王健背光站在院门中,江秋颖望着门框里高高瘦瘦的王健,只能看清他漆黑的轮廓,而他身后那座草木繁茂、幽绿狭长的院子像连通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隧道,江秋颖莫名胆怯了。
王健说,“等会儿不管你看见什么,都别冲动,好吗?”
第70章 砂锅70.
江秋颖接到王健电话时,她刚洗完澡,正套着睡衣准备吹头发,听说南志安死了,江秋颖恍惚好一阵儿。她挂断王健电话后将信将疑,最后还是决定亲自过去瞅一眼,心猿意马出门,衣服都没顾上换。
江秋颖顶着湿湿的头发站在院子门外,她没敢直接跟王健进院子,而是靠在车门边上问,“南志安在里面?”
“嗯。”王健迟缓地点点头。
由于王健背光而立,江秋颖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她又问,“死了?”
“嗯。”王健再次点点头。
江秋颖没走过去,她依然站在车门旁边,警惕地问道,“南志安死了谁给你开的门?”
“我有钥匙。”
江秋颖默默将手搭在汽车门把手上,她在想如果王健突然攻击她,身后这辆车可能是她唯一的活路。
王健说,“白天我没说实话,我答应过南叔替他保密,所以不能让你进去。”
“他都死了你还叫我过来干啥?”
“我也是刚来了才知道他死了。”
王健回头看了眼院子,江秋颖从他昏暗的侧脸看到某种历尽世间沧桑浮沉的悲戚和绝望,江秋颖难以想象这种神情会出现在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大男孩脸上。
王健说,“我觉得这里头的事儿,应该跟你说清楚,我怕以后就没机会亲口给你讲了。”
“啥事儿你说吧。”江秋颖的手依然抓着车门。
“你还是进来看一眼吧。”王健松垮地站在院门里,像被抽去了筋骨。
江秋颖没动,王健看她面有惧色,说,“你别怕,有我在呢,我陪你进去。”
江秋颖心说,你可别陪我,我怕的就是你。
但她又转念一想,王健能这么说,说明他或许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伤害她,王健以为她害怕的是院子里的死人。
江秋颖说,“我刚才已经报警了。”
王健沉默了一阵儿,说,“我还想着等你进来看过之后再报警的,算了,等警察来吧。”
王健说完,蔫头耷脑走回院子,重新坐到昏暗的门廊下,歪着头发愣。
江秋颖看他并不害怕警察来,心中踏实了许多,她回身钻进车里拿上手机,紧绷着身子走向小院,她像走钢丝似的屏息跨入院门,踩着满地车前草缓缓靠近亮着灯的屋子。
王健抬头见江秋颖走来,她身上那件棉绸面料的睡衣像个宽宽大大的连衣裙,藏青色底子上印着许多莹白硕大的玉兰花,她走在墨绿的夜色里,脚下生满肥嫩清凉的车前草,王健觉得江秋颖仿佛长在草丛中的一棵树,一棵南方的玉兰,王健忽然很想去南方,可是一想到警察马上就来了,他轻叹一声,做好了面临牢狱生活的心理准备。
“带我进去看一眼吧。”江秋颖走到王健面前说。
王健起身进屋,江秋颖跟着,她鼻子灵,刚进来就嗅到残余的煤气味。王健带她进门左转,穿过一扇木门来到一间促狭的小屋,小屋右手边是一面贴满芦苇杆的墙,江秋颖没看出来那其实是一面芦苇杆制成的大屏风。
尽管江秋颖做好了目睹死尸的准备,但当她看见椅子上的南志安时,还是吓出一头冷汗,紧紧抱住王健胳膊。
南志安坐在一张蓝色塑料椅子上,身上穿着泛黄的短袖白衬衣,衬衣塞进黑西裤里,脚上穿得是白袜子、黑皮鞋。也许他是在赴死之前特意换上的这身体面的衣服。
他面前摆着一张小小的圆形玻璃茶几,茶几上放着一页稿纸,应该是南志安留下的遗书。
一个锈迹斑斑的煤气罐倒在南志安脚边,不出意外的话,煤气罐里应该已经空了。
南志安明显死于煤气中毒,煤气罐大概是他拖着偏瘫的身子从厨房艰难地滚到这里来的。
“他自杀的?”江秋颖双手紧紧抓着王健胳膊问。
“嗯。”王健拿起茶几上那页稿纸,给江秋颖说,“南叔写的。”
江秋颖腾出一只手接过稿纸,另一只手仍抱着王健的胳膊,她借着屋子里昏暗的白色节能灯看清稿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应该是南志安用左手写的,他写道——
“慧英,今天我暴露了,我不应该去洛城。秘密可能快守不住了。
这六年我活得很痛苦,我知道你在监狱里也很痛苦。
我累了,自从得了病,我每天都很疲惫,我开始思考这么做的意义,也许当初我们的选择是错的。我想解脱,你应该是能理解我的,对不起,我先走一步了。
你放心,我会把那个畜生带走,到那边我会继续看着他。
我想,我们的女儿应该已经投胎转世,希望她可以生在一个好人家。你说你不是一个好母亲,我想我也不是一个好父亲。或者我们的女儿不必再转生成人,南琴小时候跟我说过,她想当一棵草,希ʟᴇxɪ望她已经梦想成真。
上个月,咱们家院子里长出很多草,是车前草,我很喜欢。
慧英,你要好好活着,希望你能减刑,也希望你能看到这封信。”
遗书落款处写着“2008 年 8 月 8 日 南志安”。
江秋颖反复读了两遍,她拿稿纸的手在颤抖,另一只手挽着王健,抬头问,“你看了吗?”
王健点头。
“八月八号,前天,前天死的?”江秋颖瞪大眼睛问。
“应该是。”
“前天上午他还在洛城呢,林白露亲眼看见他的。”
王健低头注目歪坐在塑料椅子上的南志安说,“可能下午就回来了吧。”
“这个秘密是啥秘密?”江秋颖指着稿纸上第一段秘密两个字问,她又指着第四段畜生两个字说,“这一句啥意思?这说的谁?”
“林文斌。”王健无力地说。
江秋颖闻言低下头,没再发问,她缓缓松开王健胳膊,又看了遍稿纸上的字,把纸放回玻璃茶几上。
“林文斌也死了。”王健说。
江秋颖不语,她不愿回忆起那些事,这么多年来她都逼着自己往前看,莫回头。
江秋颖没敢多看南志安的尸体,她背过身,垂首站在王健面前说,“他写的那个秘密,是不是打算报复我女儿?”
“不是。”王健说。
“那是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还缠着我女儿不放,我们搬那么远都躲不掉他。”
“他没想过害林白露,他就是去拍几张照片。”王健说,“给林文斌看的。”
江秋颖听得一头雾水,仰头注视着王健苍白瘦削的脸,她记得今天下午王健还没长出胡子,此刻他下巴和腮帮上竟冒出一层青色的胡茬。
王健舔舔干裂的嘴唇,喉头蠕动了一下,说,“他没死。”
“谁没死?”江秋颖满脸的疑惑不解。
“林文斌之前没死,但是他现在死了。”王健说。
江秋颖蹙着眉头,没听明白。
王健抓住身旁的芦苇杆屏风说,“等会儿你别害怕,也别激动,千万别激动,我刚才已经确认过了,死了,估计跟南叔一样也是前天才死的。”
江秋颖大脑一片空白,只见王健拉开芦苇杆屏风,屏风后面竟藏着一扇黑洞洞的铸铁门,门不高也不大,仅容一人出入。王健用力拽开虚掩着的铸铁门,生铁合叶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声,门后一片死黑。
王健弯腰钻入黑暗里,听到吧嗒一声,门后亮起白色的灯光。江秋颖快速回想刚才王健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脑子里嗡一下,两腿发软,她扶住芦苇杆屏风后冰凉的水泥墙,走进铸铁门后面的暗室。
暗室里的臭气令江秋颖慌忙捂住鼻子,几乎同时,她看到了地上的男尸。
林文斌平躺在地上,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灰色裤衩,瘦骨嶙峋,全身皮肤微微泛着黑紫色。他灰白的头发十分稀疏,软趴趴地贴在头皮上,依旧戴着眼镜,嘴巴微张,早已没了气息。
江秋颖安静地凝视着林文斌,几乎已经认不出来,他枯瘦而衰老,缺了右手,左手也只剩四根指头,肚皮下陷,肋骨高耸。
这间十五平左右的暗室没有窗,四壁皆是坚硬粗糙的水泥,靠墙处放着一条窄窄的木板床,一张小小的方木桌,头顶挂着盏白色节能灯泡,一台老旧的深褐色电风扇立在床边,墙角则放着红色的塑料便盆,便盆上盖一块遮味用的三合板。
王健担心江秋颖做出过激的举动,但他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江秋颖只轻轻走到林文斌身边,蹲下端详了一分钟,她自始至终都沉默不语,随后缓缓起身走出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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