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六年前搬来洛城,林白露就没再主动交过朋友,从初二转学过来,到高中毕业,她永远是班里最沉默寡言的那个,她把自己隐藏在沉默里,制造冷漠与傲慢的外壳,来隔绝一切以友谊为名的试探,无论善意与否,她一概拒之门外,宁可被孤立,也要保全敏感自卑的神经。只要足够沉默,洛城就不会有人知道她是强奸犯的女儿。
江秋颖吃完,从包里抽出张纸巾,撕下半张递给林白露,“我走啦,你慢慢吃吧,油饼吃不完带回去。”江秋颖起身,抚平裙子,去路边找自己的车。她刚一走,旁边带孩子等位的大姐就凑了过来,把孩子的小书包放在江秋颖刚才坐的板凳上,朝店里喊道,“这儿收一下!”
林白露也无意再吃下去,她起身去店门口揪塑料袋,打包剩下的葱油饼,回来时看到街对面的男人调转了镜头方向,顺着镜头方向看过去,江秋颖正走向停在路边的汽车,男人把相机枕在大腿上,相机镜头跟着江秋颖移动的方向缓慢转动,男人缩着脖子,待到江秋颖上车,男人把相机从腿上拿起,单手操作,似乎在检查拍摄成果。
你为什么拍我妈?林白露手里提着装油饼的塑料袋,很想走到街对面质问这个古怪的男人,但她只是站在槐树后远远看了一眼,她不愿惹麻烦。
回到家里,林白露心猿意马,昨晚睡前看到一半的《挪威的森林》扣在床上,她刚刚读到书中的“我”被永泽拉去陪女友吃晚饭,席间,永泽的女友质问“我”为什么有心上人,还要跑去跟鬼混认识的女孩睡觉。林白露明明很想继续读下去,但她翻开书看了半天,眼睛虽然在转动,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她打开电脑登陆进 QQ,大学群里有人发了几张远远拍摄的鸟巢,她这才恍然意识到,今天是八月八号,晚上奥运会开幕,留校做志愿者的同学在 QQ 空间里分享着激动的心情。林白露自己的 QQ 空间是空的,没有照片,没有文字,没有转发。校内网在大学里很流行,但她也没有注册。一个排斥社交的人,自然用不到社交网络。
按照林白露给自己制定的时间表,上午看书,下午看电视,但她实在没办法专心在文字上,早上那个奇怪的男人令她心神不宁。林白露合上书,打开电视,攥着遥控器把电视频道轮了一遍也没找到合心意的节目。上周去音像店租了一套韩剧,叫《对不起,我爱你》,是鼻尖有痣的女生推荐的,昨天下午刚刚看完,还没来得及还碟,她迫切需要一些东西转移注意力,把脑子里的猜疑和惶恐挤出去。
走在去音像店的路上,林白露放松了不少,刚刚经过早点铺门前时,她注意到那个拍照的男人已经不在了。音像店在离家一公里左右的一个礼拜堂后面,藏在一条专卖点心的窄巷里。林白露从礼拜堂侧面的围墙绕过去,抬头看到高高的十字架立在礼拜堂尖顶上。还没进巷子,就闻见香浓的鸡蛋糕味,往里走又能闻到桃酥和蜜三刀的甜腻气息。在一排点心铺中间,音像店只占着很小一个门脸儿,左边隔壁是家成人用品店,门脸儿更小,屋里常年黑着灯。
林白露把整套《对不起,我爱你》交还给柜台店员,转身钻进层层叠叠的碟架。还不到十点钟,音像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店员瞅着也才刚起床,后脑勺的头发撅着,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常年眼袋低垂,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不知道天生就长这样,还是心里琢磨着什么可乐的事,脸上总挂着比蒙娜丽莎还神秘的微笑。
这个店员话不多,林白露很喜欢这一点。他从不问林白露想租什么碟,也不嫌她在店里磨磨蹭蹭犹豫不决,他只是坐在柜台后面,坐在一张明黄色的塑料藤椅里,藤椅千疮百孔,用花里胡哨的打包带绑了多处补丁,他安详地坐在里面,看自己的小电视。林白露偶尔会瞄一眼店员在看什么,大多数时候是一些闻所未闻的外国电影,上次来时,林白露看到店员又在看电影,电影里两个年轻人并排坐着,盯着一个被风吹起的白色塑料袋,塑料袋和满地黄叶被风托举着,在空无一人的红砖墙面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飘舞,那一刻安静极了,仿佛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塑料袋就是整个世界,林白露的心被紧紧抓住,入了神,电影里两个年轻人吻向彼此,在塑料袋的见证下。那天临走时,林白露鼓足勇气向店员询问了那部电影的名字。
林白露穿梭在碟架之间,寻找那天店员看的《美国丽人》,她听到店员打开 DVD,随后传来碟片入仓的声音,小伙子又要看片了。林白露花了半天才找到《美国丽人》,归类在欧美情色片那一层,她并不惊讶,因为《泰坦尼克号》也在这一层放着。再往下数两层,就是扎扎实实的香港三级片了。
对于性,林白露曾经惧怕过。她曾对两件事难以言喻地恐惧,一个是性,另一个是关于林文斌的回忆。如今,关于林文斌的回忆依然令她恐惧,但她不再害怕男女那点性事。去年光棍节那天,鼻尖有痣的女生为了帮林白露打破恐惧,带她去了电影学院附近的酒吧,几乎毫不费力就认识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大学生,当晚便去了酒店,林白露只记得自己在床上紧张到浑身颤抖,过程很短暂,结束以后,林白露不抖了,她无比平静,穿好衣服回酒吧找鼻尖有痣的女生。临走前,男生索要林白露的电话号码,想常联系,林白露没给。鼻尖有痣的女生问她什么感受,林白露想了一会儿说,就像喝完的可乐罐。喝完的可乐罐,这就是林白露对性的评价。那是林白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自那以后,林白露不再惧怕性,但也没什么兴趣。
租完碟回家,林白露又看到了那个拿相机的男人。男人坐在小区门口阴凉处,混在一群打扑克的人中间。虽然男人戴着大大的墨镜,但林白露知道墨镜背后的眼睛正盯着自己,对此她毫不怀疑,她面对过太多这样的墨镜。
男人手里没拿相机,林白露加快脚步,从打扑克的人群外匆匆跑了过去。进入小区大门后,她回头看向男人,隔着铁门栏杆看到男人手里果然又举起相机,对准林白露。
不是自作多情的被迫害妄想,林白露在心里确认了这一想法,她壮着胆子走向男人,男人忽然乱了阵脚,急忙把相机对准大街,慌张之下,相机从手里滑脱,而这时林白露已经走到他面前。男人僵硬地弯腰捡相机,偏瘫的身体力不从心,因为着急,额角青筋凸起,冒出汗珠。
林白露终于凑近看清男人的脸,那张脸令她恍惚了一下,她浑身一颤,眼前一黑,像被电流碾过ʟᴇxɪ身体。
男人是南志安,林白露无比确定,六年前被林文斌强奸的南琴,是他的女儿。
第8章 白露08.
林白露只见过南志安一面,六年前,开市人民法院宣判南琴母亲刑慧英故意杀人,法庭上,林白露见到了南琴的父亲南志安。在她记忆里,南志安不偏瘫,手脚健全,平头圆脸,小小的鼻子,薄嘴唇,跟南琴一样眼角低垂,似有说不尽的苦楚,相比起来,他老婆刑慧英眉骨高悬,深目阔鼻,更有一家之主的威严。南琴像爸爸,十三岁的林白露在法庭上记住了那张脸。
为了捡起地上的相机,南志安扭曲着身子,越着急越够不着,本想用右脚把相机勾过来,可僵硬的右脚不听使唤,往外一蹬,倒把相机踢远了。旁边看打牌的人都盯着牌桌,专心致志,没人注意到南志安。
林白露想逃,但她挪不动身子,脸上发烫,她不知道该不该帮南志安捡起相机再逃走,抑或捡起相机后检查一下里面的内容。
南志安折叠着身体,用背部力量把左手奋力推向地上的相机,这下抓到了,但他整个身子也跟着左手倒下去,僵硬地摔在前面那几个看牌的男人腿上。林白露出于本能反应,毫不犹豫地去扶南志安,还没等她搭上手,看牌的男人已经七手八脚帮南志安站了起来。
“咋弄的?没事吧?”看牌的男人扶着南志安,关切地问道。
南志安慌里慌张说了几句没事,左手始终紧紧抓着相机,他没看林白露一眼,但知道林白露就在身后站着。南志安佝偻着背,匆匆走开,尽管已经用尽全力,但走的还是很慢,他的左腿可以正常前行,右腿则在地上画圈,每走一步,右脚脚尖都贴着地面扫出一个半圆,右臂弯成直角,紧紧贴在身上。
林白露原以为逃走的人应该是自己。南志安拖着偏瘫的身子,别扭地往远处走,与其说逃跑,倒更像是在用扭曲的背影告诉林白露,别追。
南志安就这么摇摇晃晃走出二十米远,直到一辆出租车经过,被他拦下。林白露始终站在原地,仿佛担心南志安再次摔倒一样,紧紧盯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担心起一个她原本最害怕的人。她远远看着南志安拉开车门,由于南志安的右腿不灵便,无法单独支撑身体,他做不到先把左腿跨入车内,但他又急切想上车,最终他几乎是躺倒进后车厢,用左半边身体躺在后座,慢慢把身子挪进了车里,又过了一会儿,才看到南志安的左手从车里别扭地伸出来,拉上车门。
他怎么一下子老成这样?林白露在心里反复问自己。她好像没刚才那么害怕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南志安身体残疾,从而放下了戒心,但南志安为什么突然出现在洛城?他是怎么知道我住这儿的?偷拍又是为了什么?一连串问题浮现出来,林白露刚刚放下的戒心又提到嗓子眼儿。
一路琢磨着这些问题,林白露回到家中。她放下帆布包,新租的碟也顾不上拿出来,她得赶紧给江秋颖打个电话,然而手机不在口袋里,她翻了翻帆布包,只有一张碟,一包纸巾,一条耳机,一个钱包。林白露回想着最后一次看到手机的画面,她依稀记得自己走进音像店时,手里是握着手机的,顺着这个画面继续想下去,大概是找碟的时候随手把手机放在了碟架上。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大概率手机落在了音像店。
林白露端起自己的水杯来到饮水机前,杯子抵住水龙头开关,只断断续续落了几滴,水就停了。林白露晃了晃水桶,空的。
不对劲,林白露心里有点发毛,她明明记得出门前,饮水机里还有水。可能真的记错了吧,她这么安慰着自己,忍不住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眼早上打包回来的葱油饼。葱油饼还在,可是感觉变少了,林白露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会不会因为热胀冷缩,葱油饼在冰箱里缩水了?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然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林白露在心里不断暗示自己,可她越给自己找科学解释,越觉得不科学。
家里有东西,贪吃的东西。张道长的话反复出现在林白露耳边,她孤零零站在客厅中央,忽然觉得家里这么空,这么大,安静得不真实,可是越安静,林白露越觉得耳朵里不清净,像耳鸣,但又不是,她故意咳嗽了一声,把耳朵里嗡嗡的杂音驱散。
江秋颖说过,有张道长的符咒在,那些东西就不敢来胡作非为。林白露拉开电视柜抽屉,把抽屉取出来,可奇怪的是,符咒不见了。
林白露脑子嗡了一声,浑身发麻,仿佛这个家里不再只有她一个人,她脊背冒汗出冷,缓缓起身,不敢发出动静,像是怕惊动了卧室里的谁。她几乎秉着呼吸,慢慢站直,江秋颖卧室的门是关着的,这很奇怪——林白露已经忘了江秋颖一直以来都有随手关卧室房门的习惯,她自己吓自己,想象门后站着人,两个人,一高一矮,高的是林文斌,矮的是南琴。
林白露几乎是冲出的家门,她一口气跑到楼下,直到看见活人,看见明晃晃的太阳,才终于停下,原地大喘气。
一个头发花白,摇着大蒲扇的老太太坐在楼下背阴处,朝林白露远远喊道,“咋了这是?”
林白露这才发现自己早已哭得泪流满面,鼻涕都淌了出来。她身上什么也没带,连张擦鼻涕的卫生纸都没有,只好用力把鼻涕吸了回去,用手背蹭了蹭湿答答的鼻子。
家肯定是回不去了,刚才出门连钥匙都没拿,林白露抱着一线希望重新走回音像店。店里还是只有店员一个人,坐在他那张打满补丁的塑料藤椅里。林白露在碟架中间找了一会儿,没有她的手机。
“你好,我手机掉在这儿了,有人捡到吗?”林白露问正在看片的店员。
店员特意暂停了电影,看了林白露一会儿,说,“手机?”
“嗯,三星的,刚才我应该是放在那层架子上了。”林白露指着欧美色情片分区。
“你找过了吗?”
“找了,没找到。”
“你确定放那儿了?”
“应该是忘在那儿了。”林白露也不十分确定。
“我这儿也没摄像头,刚才来过俩人。”店员说。
“来的都是谁?我能看看吗?”
“我也不知道。”
“租碟不是都有会员记录的吗?”林白露看着柜台上那本厚厚的登记册,记录着每个会员的租借信息,大多是次卡会员,每租一张碟就在名字后面的“正”字上添一笔,“我每次都登记。”
“刚才那俩人没租碟,转一圈就走了。”店员挠挠头,“你要是确定手机落在架子上,估计就是被他俩谁拿走了,让人拿走就不好找了。”
林白露不甘心,又回到碟架中间翻了一会儿,店员也过来帮忙找。
“算了。”林白露轻轻叹口气,“要是有人还回来,你能给我打个电话吗?”
“行,你留个号码吧。”店员拿笔在登记册边角处记下林白露说的手机号码。
“这是我妈电话,有消息了麻烦你跟她说一声。”
“不麻烦。”
林白露临走前,不好意思地问店员,“能借我一张卫生纸吗?”
店员愣了一下,“卫生纸?”
“一张就行。”林白露很尴尬,店员也看出了她的尴尬,从柜台下面掏出一卷卫生纸,扯了一大截递给林白露,林白露频频道谢后,拿着卫生纸走出音像店。
站在奶油和糖精味弥漫的窄巷里,林白露用卫生纸痛痛快快擤了通鼻涕。巷子里挨家挨户都做点心,门口摆着玻璃柜和大簸箕,林白露看着一筐一筐的小麻花被人从屋里抬出来,热腾腾的,哗啦啦倒进门口的大簸箕里摊开晾凉,香气四溢。
林白露无处可去,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回想刚才店员的话,似乎发现一些疑点。店员说店里来过两个人,转一圈就走了,这不太正常。这是一家专门租碟的店,不是卖碟,凡是能走进这家店的,都是老客,要么来还碟,要么来租新碟,没道理进来转一圈就走。况且这是一家开在小胡同里的小店,远离旅游景区,虽然洛城算是个旅游城市,但极少有游客闲逛至此。所以林白露觉得店员有撒谎的嫌疑,但细细一想,也有可能来的是老客户,本想租碟,但意外捡了手机,怕留下踪迹,便揣了手机匆匆离开,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思来想去,林白露决定放弃,纵使进去质问店员,也不会有结果,况且刚才还用了人家卫生纸。一上午这么折腾下来,林白露肚子倒是不饿,不过精神疲惫,口有些渴。眼看快中午了,离江秋颖下班还早,走路去公ʟᴇxɪ司找她要走五六公里,还得顶着大太阳,林白露倒是不怕走路,只是觉得没必要。
她百无聊赖,想着今天就随便找家书店耗过去吧,低头看到脚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十字架的影子。太阳升到中天,把隔壁礼拜堂尖顶上的十字架投影在小巷子里。林白露偶尔经过礼拜堂门口,大门总是关着,大门上嵌套的小门常常虚掩,也没见人进出过,门口镶着政府发的铜牌,证明这是一座文物保护单位,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牧师传教。林白露从香甜的小巷子里出来,沿着礼拜堂围墙绕到正门,小门一如往常虚掩着,她没想太多,推开就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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