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进单元楼,电梯停在四层。
Vivian 没有立即触动上行按钮,双手插兜,看向嘉图,“昨天管理会上,其实徐植也有调令。”
嘉图一愣,“去哪儿?”
“常州。那边不是有个实验室,年后组织框架调整并入研发了。公司想让他过去常驻半年,毕竟汇报层级有变,过去带带人,也树树威信。“Vivian 笑了一下,“徐植没同意。”
嘉图松一口气,可随即又觉得他应该去,心里咚咚作响,不免有些矛盾。
“他给了两个理由,一是八月份有新产品投放,他是项目负责人,留总部便利各个端口对接,二是……”说话的人故意大喘气,接着笑一下,“徐植说家属在,眼下不方便异地。”
这家伙。
Vivian 按下电梯按钮,“但往后啊,估计得勤往那边跑。你有个心理准备。”
从 Vivian 家刚出来,蒋数打来电话,单刀直入,“静伊结婚,咱给多少?”
哦对,婚礼在即,份子钱当然得商量。
“你定吧,我听你的。”嘉图说着,随即拉过徐植指指另外的方向,半捂上听筒,“带你去个地方。”
“老徐你俩在一块是吧?”蒋数听到话音,继续说道,“你问问他意思,你俩这情况是不是还得两份。”
“他就正常给吧,按他们同事结婚的标准。”嘉图朝徐植笑一下,“我替他决定了。”
徐植纳闷,“什么替我定?”
“伊伊结婚。”嘉图简言。
他立刻知会,比个“OK”的手势。
“还邀请了我妈和干妈。要我说,咱俩包个大的,一家一份,她们就也别麻烦了。”
“行。”
在这些事情上,蒋数一向比自己灵活。
“那你俩待着吧。我想想多少,回头发你。”
电话挂断,嘉图原地站定不由有些分神。徐植走出两步,见人未跟上于是退回来,“怎么了?”
“没,突然觉得时间好快。”
距离静伊登记结婚,距离蒋数坦白心事,距离他们之间那个暗自写下的秘密,好像停住回望一下,发现tຊ早就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也许蒋数已经整理好了,也许只是装作整理好了,嘉图不确定,也并不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人来这世间一遭,总要有些遗憾,可又必须要打起精神克服那些遗憾,这便是人生的功课。
蒋数、静伊、冯悦、徐植与她自己,皆逃不过,皆是如此。
徐植拉过她的手,“你要带我去哪儿?”
嘉图指指前面的花园,“带你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这片住宅区建在靠海半山上,他们沿小径拾级而上,穿过花园,视野顿时开阔。右边是广袤的海,左边是星星点点的城,绵延的海岸线一直舒展至目光所不及之处,两座灯塔似忠诚士兵,坚毅守卫着无垠自然与万家灯火。
徐植深吸一口气,清澈爽朗,有海的味道。
“我们公司晓晨也住儿,有次来她家我才知道这个地方。”嘉图笑了笑,“蹭 Vivian 的门禁卡,今夜逛大观园。”
徐植也笑,问她,“这里能看见咱们小区吗?”
“能,那边。”嘉图扬手指给他,随即手指偏了偏,“看见操场了吗?那是我们高中,回形的是教学楼,蓝顶棚的是食堂。”她寻找着,手指再次挪动,“那个大广场,挺亮的一大片,那里是火车站。旁边有两台塔吊的地方,那是新会展中心,估计得明年建完了。”
“完工后,车展估计也会挪过去办吧。”
“嗯。”嘉图望着那片区域,忽而有些好奇来年车展她与徐植在那里相遇的场景。要装不熟么?好像没必要,老吴、崔铭、丹妮,又或者他身边的 Vivian、老赵,大家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但表现得很亲热似乎又不好,毕竟海日与公司有合作关系在。
有趣,要成神合貌离情侣了。
徐植沿指示逐个看过去,搬来一年多,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去打量这座城。着实不算大,更无及软红十丈之奢华,可此时此刻于高处俯瞰,心就像落到一片细沙上,柔软、安然、宁静、自由。
他不太信命,但又觉得只能用宿命论去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深一浅,一步一步,抵抗又坚持,坚持又从容,被命运安放到这里。
“得交够几年社保才能安家啊?”
嘉图一下笑出来,“什么玩意。”
“社保,安家。”讲话人认真强调。
“不知道。”本地人嘉图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一句,“我对这种领域及其不擅长,你想吧。”
“你不想可不就是我想。”徐植点她脑门,“总不能两个人谁都没谱吧。”
嘉图侧头看他,收敛笑意,“我说服你了吗?”
“什么?”
“留下来。”她拨弄一下被海风吹乱的头发,重复,“留在这儿。”
徐植牵牵嘴角。
“那就是成功了。”嘉图自信。
“傻子,不用说服。”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同时听到海风与心里的声音
——你在,我就一定会留下来。
-END
第65章 番外:初见
离职离得不太顺利。
直属领导找,公司副总找,HR 也来找,大家问哪家猎头联系你了,是不是有了更好的去处,知道你身上担子重但条件可以谈嘛,是待遇是团队还是空间,这些都能坐下来谈,一起工作又不是一天两天,怎么能一声不吭突然就有走的念头。
任谁看,提出离职都毫无逻辑。
可好像又必须给出一个能被接受的的合理原因。
徐植不愿把关系弄僵,断断续续交涉半个月无果。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将简历递到海日汽车——研发专员,并非管理层。
那时的心态已疲惫至极,只想走,只想去到那个城市,大不了过去这些年的积累统统甩掉,换行业转赛道从头再来,已经做到这样的打算。
可以形容为,被内心折磨得受不了了。
他运气不错,海日一周后便打来电话,问什么时候方便到公司聊一聊,路费对方担负。徐植告了假,买好火车票,第一次来到这座海滨城。
面试非常顺利。他在小会议室里见了人力资源主管,而后是大老板。徐植是带了简历来的,但没有用到。他们只是同他聊天,聊他的过往经历、聊行业现状、聊合资企业的部门分级与运作、当然也聊离职原因。徐植说自己想换个环境,在北京生活个人时间被压缩的太少。这话一半真一半假,但他很谦逊,海日也很谦逊,他们说刚刚委托至第三方去帮忙寻觅研发主管的角色,看样子可以终止了。头衔虽差不多,待遇却难以给到北京等级,毕竟这里不是一线城市,花销自然也没那么大。徐植坦言自己手上还有项目要交接,入职恐怕要到四个月后。海日亦给出最大诚意——我们可拟定一个日期,在这之前,职位将为你保留。
从海日出来,他长舒一口气,终于有了合理的、显得不那么任性的离职理由。
那天傍晚,他去找冯悦。
去了她家,见到冯家父母,他称自己是冯悦在北京的朋友,正好出差过来看看。老两口很热情,先说大老远跑一趟还惦记,又面露难色地问是不是联系不上小悦,埋怨女儿把过去的关系全断了。他们给他一个地址,说冯悦现在自己住,平时不怎么回来。徐植道谢,临走前告诉他们别跟冯悦说自己来过,她在北京留了心结,也不是一定要见。
打车到新地址已是晚上七点半。在小区门口下车,四下看了看,春节将至,整条街都洋溢着红火的喜庆。正在这时,一位从小区里出来的年轻姑娘蹲到他旁边,对方似乎在讲电话,耳朵夹住手机,双手去系鞋带,她说——给我点个红烧带鱼。哎呀你俩就别催了,我从家里出来了,马上到。
与朋友约好饭局的当地年轻人——徐植想。
他往正门一侧让了让。
姑娘抬头,而后匆忙起身与对面而来的人打个招呼,“秦姨。”
“小图啊。”搬一箱饮料,小臂还挂一只大购物袋的妇人这样回应,“出去玩?”
声音气喘吁吁。
姑娘紧着接下她怀中的饮料,随之又往小区里走,“您是专门守着我出现的吧。”
“哪有。”妇人笑,“给我吧,我搬得动。”
“您就当我非要助人为乐行不行。”
徐植看一眼手机上的地址,跟了进去。
她们应该都住在这里,万一找不到楼号,方便打探。
“你妈又去跳舞了?”妇人问。
“嗯。”
“那你吃饭没?要不要去家里吃?”
“不用。我一会儿找伊伊他俩吃。”
“嗨,又你们仨。我还以为有男朋友了。”妇人换个手提购物袋,腾出来的手去帮姑娘往上拎她斜跨的背包。
“不用秦姨。”姑娘这样说着,熟门熟路拐进健身角前面的楼间通道。
“那什么,英子有个师哥,岁数应该跟你差不离,在交通局上班,正式编制。一米八几的大个……”
姑娘大概听出意图,笑着打断,“一米八几?”
“一米八……”妇人稍稍停顿,“瞅着得有一米八吧。我哪儿知道那么细,回去我问问英子,让她给你俩加个微信。”
“一米八二,多少都不行。”
“你这孩子,你就是故意的你。”
她们进入一栋单元楼,徐植与两人始终保持几步距离,没有再跟上。
一米八二,他突然觉得自己长得还挺精准。
无意间听来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做这样的比较——大概心情好吧,他想,找到合意工作,不久之后将搬来这座城市,而期望去做的那些事,终于在混乱与无序中抽出一丝希望的线头。
旁边有一骑自行车的身影经过,白色长款羽绒服,运动鞋,徐植觉得很像冯悦,印象中对方冬天也总穿件这样的衣服。心跳忽然加速,他小跑着跟了上去。自行车在一栋楼前停下,对方从车筐中拿出购物袋,徐植在一米开外站定,忽而有些不知所措。
嗨,真巧啊。
冯悦,好久不见。
对不起啊。
该用怎样一种开场去应对这次有意为之的久别重逢?
他犹豫了。
对方锁好车,摘下羽绒服上的帽子——她戴了眼镜——
不是冯悦。
徐植蓦得呼出一口气。
毫无准备前来,他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招架冯悦的出现。
如逃兵那般离开小区,慌乱、紧张、畏惧。直至街口,徐植停下,刚才并没有跑,可却像完成一场百米冲刺,浑身乏力,双腿止不住地抖,耳膜也似被一股力量撑起,以至于周围声音似从遥远外太空传来。忽然,他从身后被撞了一下,接着有人道歉“哎,不好意思啊”,视野里出现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徐植直起身,使劲甩了甩头。
对方是询问语气,“哥们,没事儿吧?”
徐植意识到自己挡了路,便也摆摆手说声“不好意思”,随之朝路边走几步,准备叫出租车回酒店。
这时,他看到几分钟前在tຊ小区碰见的姑娘。她似与撞到自己的男人相识,走过来时语气轻松地问话,“你怎么出来了?”
“我挪个车。”男人站定等她,抱怨一句,“磨磨蹭蹭。”
姑娘大概刚刚鞋带没有系好,此刻再次蹲下,“遇着二号楼秦姨了,要给我介绍对象。”
“得多大颗歪瓜裂枣配得上你。”
“歪瓜……”姑娘起身,两人一起进入身后西图澜娅餐厅,“一米八五大个,貌比潘安,才胜伯虎,富至马斯克,人还有编制……”
徐植听着,“噗嗤”一声笑出来。
再见她已是年后。
整理好要说的话,甚至对着镜子练了几遍开场白,当然也做好被打骂一通的准备。徐植坐中午航班抵达,在冯悦家门口等了几近一天。他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听楼下的牌局喧嚣又寂静,闻着楼道里的饭香升起又消散。大年初六,家家守着最后的团聚时刻,只有楼上一户人家从眼前经过——大概快十一点的时候,父母带一双儿女,女孩七八岁,昏昏欲睡,睡熟的男孩被母亲抱在怀里,父亲双手各提一只行李箱。徐植正上下爬楼舒展筋骨,见状赶忙去搭手帮忙,男人道谢,说你看着眼生,不住我们楼吧。徐植便答来找个朋友,借机问您认识住楼下的姑娘吗?认识啊,男人说着掏钥匙打开 601 房门,让妻子儿女进去,继而挪动箱子笑着问他——犯什么错误了等到现在。
徐植一愣,“挺大的错。”
“那丫头可有主见,但通情理。”男人仍笑着,关门前拍拍他肩膀,“加油啊,祝你成功。”
再次回到黑暗中,徐植打开手机里的邮箱客户端,开始编辑辞职信。
原因不难写,可要感谢的人很多。会上大吵会下和好的产品经理,总挑毛病可又总护短的部门领导,累得眼皮打架也要坚持把测试做完的团队伙伴,大概率一拍两散后大家鲜少联系,可徐植仍想借这封或许只有几人能看到辞职信感谢他们——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谢意,亦是对这段旅程的真挚告别。
若没有那场意外,他不会离开——
徐植放下手机,在黑暗中静静站起来,搓了搓脸。
冯悦也不会。
一切都不会。
他听到一抹强力的跺脚声,灯光亮起的当下,面前出现一个身影,手快过脑子已经伸出去拉住险些跌倒的人——
“小心。”
对方的脸清晰呈现在视野里。
是她啊。
姑娘惊吓未过,徐植等她稳了稳这才放开手。
“谢谢。”
她说完,一步跨两级台阶快跑上楼。
楼道很静,夜也很静,所以他能听到钥匙转进锁孔的声音。很快,关门声传来。
也是在这时才意识到——
那个有主见但通情理的丫头,其实说得是她。
这一年的春天过得无比匆忙。赶项目,忙交接,处理离京事宜。闭上眼,睁开眼,好像只是机械重复这样的动作,事情便随着一件件做完。部门给办了场欢送会,带出来的小徒弟掉了眼泪,徐植还得反过来劝“男儿有泪不轻弹,天涯何处不相逢”,送到楼下小伙子又哭,眼泪汪汪说“师父你不能不走么”,徐植推搡着将人按回电梯里,“别哭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走的是你。”
有点儿好笑,这成为他在北京职场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无缝入职到底有些辛苦,要培训、要认人、要以最快速度熟悉部门与个人职责,但很奇怪,徐植并没有先前头顶高压线神经时刻紧绷的压迫感。这里当然也忙,可似乎更宽容——更宽容的意思是,接受失误可被正确修正,接受一个独立个体能力与精力皆有限。
这是徐植进来头三个月最深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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