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辰不答,无意与他有何瓜葛,更无意结交模样。
贺长霆自也察知段辰冷漠,不再追问他姓名,道明来意:“前些日子内子在此被贼人所伤,幸得阁下救助,感激不尽,某今日前来,是想问阁下那贼人去向。”
段辰笑哼了声,丝毫不客气,“原来是晋王殿下。”
“不觉得现在来问太晚了么?那贼人说不定早就逃之夭夭,石沉大海了。”
段辰抱臂倚住半边门扉,深沉的目色看不出情绪,唇角却噙着明明显显的冷嘲热讽。
赵七看不得他对晋王不敬,撸袖子想上前给他教训,被晋王横臂阻下。
赵七气不过,对段辰嚷道:“你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我们好赶紧再查,现在是宵禁,没那么多时间耽误!你以为王爷想来这么晚吗,之前不是在外面打仗吗,我们不打仗,谁能有闲情来这里喝酒,你还能靠什么吃饭!”
段辰瞥赵七一眼,没理他的话,看回晋王:“说的大义凛然,不还是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
贺长霆不说话,赵七待要回嘴,见晋王抬手制止,也不吭声了。
“请阁下告知贼人去向。”贺长霆道。
院内又传来小林氏的声音:“到底怎么回事?”说着话便要过来。
段辰忙道:“没事,你且回去,我这就处理完了。”
又转向晋王几人:“等着。”
说罢便关上门折回院子,再开门时已将贼人带了来。
四个彪形大汉系在一条绳子上,一个挨一个都垂着头,面如菜色,身上酸臭,显然已被折磨了好些日子。
“晋王殿下,好好审审,大有惊喜。”段辰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关上了门。
贺长霆望着严严实实的门扉,想起护卫的话,这男子确非等闲之辈,为何屈就在一个小酒肆?
这些贼人已被段辰审过一遍,吃了不少苦头,早将段瑛娥供出,贺长霆并没费多少力气便审出了幕后主使,清楚了前因后果。
“王爷,现在怎么办?”赵七问。
汝南侯今日刚随魏王回京,亲外甥、准女婿立了如此大功,汝南侯府也正是风光时候,他们若现在找上去,难免败侯府兴致。
“去侯府。”贺长霆并没打算就此处决了几个贼人。
三更的梆子已过,大兴城内万籁俱寂,灯火皆暗,幸得秋月朗朗,照耀着夜中奔行的一队人马,穿街走巷,叩开了繁华的朱漆鎏金大门。
“不知殿下深夜至此,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汝南侯疾步而来,边说话边整理刚刚穿戴好的衣冠,来到待客前厅见到晋王身后几个狼狈不堪的大汉,愣住了。
“这是?”汝南侯诧异地看向晋王。
贺长霆命人递上几个大汉的供状。
汝南侯接过一看,脸色霎时铁青,破口大骂:“孽障!”
又问晋王:“阿月他们母子?”
“母子平安,王妃代她受了那一脚。”贺长霆冷道。
汝南侯心神稍定,忙作关心状:“王妃娘娘可有大碍?”
贺长霆看他一眼,目光里罕见地透出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不管有无大碍,那般冒犯王妃都是死罪。”
汝南侯明白了晋王来意,这是替王妃娘娘讨公道来了。若单单处决几个贼人,晋王不必深夜亲自来这一趟。
他必须处罚主使者,才能平息晋王怒火。
“殿下,我明日让十二娘备下厚礼,去给王妃娘娘磕头认错,望殿下手下留情!”
贺长霆不置可否。
气氛凝固片刻,汝南侯又道:“十二娘和七殿下婚期在即,若此时重罚,圣上和贵妃娘娘问起,臣无法交待,十二娘自小与殿下亲近,事事以殿下为先,她此次犯错,也不是刻意针对王妃娘娘,她是在气我,是我管教无方,让她生了恶念,所幸,所幸没有酿成大错!请殿下看在以往情分上,给她留个活路,我以后一定严加管教,绝不再让她做这等恶事!”
汝南侯涕泗横流,在晋王面前跪下,以额触地,咚咚磕头:“臣让她在出嫁前好好闭门思过,绝不许再去惹事生非,求殿下开恩!”
念他到底是王妃伯父,又是开国老臣,如此哀戚下跪实在不妥,贺长霆让步:“便依侯爷。”
···
“我不去!凭什么让我给段十四那个草包磕头!是她自己替那女人出头挨了打,关我什么事!”段瑛娥听过父亲命令,气得浑身发抖。
“啪!”一声落下,段瑛娥踉跄摔倒在地,脸上一阵僵麻,连痛楚也不觉了,只见地上两点血渍,半晌才觉口中腥咸,唇角已然出血。
“谋害你的亲手足,你还觉得理所当然了!”汝南侯脸色发紫,怒目圆瞪。
段瑛娥何曾挨过巴掌,只觉眼前人陌生,再不是疼她的爹爹,顿时泣如雨下。
“那野种和我无关,我才不认!”她嘶吼道。
“我告诉你,不管你认不认,那都是我的孩子,再叫我知道你去害他们母子,我……”
“你怎样?你杀了我啊,我倒要看看,爹爹是要那个野种,还是要我这个魏王妃!”段瑛娥有恃无恐,心知她这个魏王妃已是板上钉钉,而魏王正当荣盛,精明如父亲,知道该保谁。
汝南侯摇头冷笑,只觉嘲讽,“我看你才是个草包!魏王妃,这次的事,晋王若是揪着不放,告发到衙门去,出丑的是我们段家,你这个魏王妃还做的成吗?”
“要不是段十四也出自段家,你觉得晋王会轻易善罢甘休吗?蠢货!你真想安安稳稳做魏王妃,就乖乖去晋王府认错!”汝南侯怒道。
段瑛娥不甘心:“我才不信,那段十四不过挨了一脚,又没断胳膊少腿的,圣上和姑母怎会因此就废了婚约,再说了,表哥也会保我的,我不去!”
“那要是晋王非要罚你呢?你觉得圣上会得罪一个战无不胜的儿子,保你这个作恶的儿媳吗?你表哥?你表哥几斤几两我清楚的很,他缺女人吗,有了这次的功劳,他不愁好姻亲,不是非你不可!”
段瑛娥泪眼婆娑:“是晋王阿兄非要罚我么?”
汝南侯瞪她一眼,“不然你以为,晋王深夜过来,就是为了告状吗?”
“就因为段十四挨了打么?”段瑛娥恨得切齿,“是她活该,关我什么事!”
···
自段家回到晋王府,已是四更末。
贺长霆给随行侍卫放了一日假,要他们明日不必当差,在府歇息。
院内安静下来,玉泽院的光亮便又打了过来。
不知那院子里的人是没睡,还是已经起了。
这几日,因为一个重阳宴游诗文会,她可谓起早贪黑,废寝忘食。
贺长霆望着玉泽院方向,微弱的灯烛打过来,在他目中浮光蔼蔼。
她那日做梦,捂着肚子哭泣,怨他来得迟,就是梦到了酒肆里的事吧?
那等彪形大汉,足足有她四个那么大,那心存恶念的一脚踹在她身上,想想都心惊。
可她回来,竟只字未与他提。
为何不告诉他?
贺长霆抬步,想去假山散散心,可出了院门,竟朝玉泽院去了。
她受了那样的委屈,他该去看看她,只是看看而已,没有别的心思。
第36章
玉泽院
房内陈设如旧,临窗的角落里,一人高的连枝铜灯上左右分杈托着七节烛火,光芒熠熠。
段简璧碎步慢行,在窗前踱来踱去,双手捧卷,时而低眸看看,时而捧书叩在鼻尖,遮住了大部面庞,只留一双横波美目,映着灯火,浮光跃金,顾盼生姿。
她这几日睡的少,不欲牵累碧蕊受罪,没有留她守夜,是以房内只她一人,而她又沉浸于背诗,丝毫未觉晋王到来。
贺长霆站在门口,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始终未见她向这里看来,才轻轻敲击门扉,引她转目望来。
她微微歪着脑袋,黑黝黝的眼睛定在他身上,呆怔了片刻,不知是在诧异他的到来,还是在把方才背的诗文存进脑子里,免得被他打断。
“王爷一大早来,有事么?”她怔忪片刻后,放下书卷,站在窗前不动,并没有迎他的意思,只是这样轻淡地问了句。
贺长霆抬脚,想走近些,迈出一步又觉不大妥当。
天光未明,他来这里看她,传到裴宣耳朵里,怕又要惹他生出几分患得患失的情丝。
他定住脚步,未再上前,问道:“听说你前段日子受伤,如今可好透了?”
段简璧不知他调查自家哥哥阴差阳错查出了这事,但听他话语,似是只知自己受伤,不知因果,猜想是管家告知他的,便也不多言,顺着他话点头:“多谢王爷记挂,已经全好了。”
贺长霆盯着她淡漠的脸色,再也找不到初嫁进府,每每望他时眼中明亮的钦慕。
一个人的钦慕,会消失得那么快么,还是她的眼睛在骗人?
贺长霆按下胡思乱想,看着她说:“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若非他无意查知,她打算就这样忍气吞声,既往不咎了么?
段简璧沉默不语,起初瞒他是怕他责罚,现在,他已将她许了别人,他们之间早晚了断,很多往事都没必要再说了。
房内陷入长久的静默,贺长霆始终也没等来她哪怕一个字的答复。
什么时候,她也这般少言寡语了?
“下次再受委屈,不要憋在心里,你一日是我妻子,我便会护你一日。”
段简璧目光浮动,压抑在心底的恨呼之欲出,“你真的会,替我报仇么?”
语声激动,带出微微的哭腔来。
贺长霆看着她目中滢滢水光,微微点头。
“那我犯的错,能抵消么,能不追究么?”段简璧并没有完全放下心,还是会怕他的责罚。
贺长霆看她目色粼粼,憋了一眶泪珠,手指忍不住微微跳动,不觉向她走近一步,忽又停下,站定,仍只是对她点点头。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怕他追究她去看姨母的事,才隐瞒不报。
她竟怕他到这般地步?
段简璧的泪珠终于落下来,对晋王道:“那你杀了他们!”
贺长霆不知段简璧真正恨的是什么,只当她被那恶人踢打得痛极才会梦靥缠身、怨恨至此,颔首道:“好。”
“你,已经知道了么,说真的么?”段简璧看晋王神色镇定,没有一丝疑虑,像是了然一切的样子。
贺长霆微颔首:“那些人已经死了。”
段简璧怔忪一息,目中的怨恨散了许多。
他为那个孩子报仇了,一切就到此为止吧。
停了会儿,她脸色缓和,柔声对他道谢。
贺长霆没有说话,定定站着,想多留会儿,却好像也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
而眼前人在道谢之后,也没有与他多说一个字的欲望。
他最初的目的不就是来看看她,叫她以后不要忍着憋着委屈么,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应当回去了。
他转身走出几步,听到身后人忽然开口。
“是因为裴……”
“裴家阿兄”四个字被咽回去,段简璧改口:“是因为裴将军么?”
是看在裴宣的面子上,才没有追究她的过错,肯为她报仇么?
贺长霆脚步一顿。
做这事还需要缘由么?
从今夜听说她遭人踢打,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替她讨回公道。
她是他的妻子,就算将来会散,至少以前是,他做这些不是天经地义么,还需要缘由么?
但凡是个血性男儿,如何能忍受妻子叫人打成这般?
她为什么觉得,他是因为裴宣才会去做这些?
他今夜行事,未有一刻虑及裴宣,不过凭心而为。
但她这般想,也没有什么不妥,裴宣也确实说过,让他不要计较她之前诸般过错,善待于她。
贺长霆没有否认,复抬步往外走。
临近门口的香几上放着一个针线筐,筐内放着双已经绣好的虎头鞋,还有一个绣了一半的虎头帽,颜色鲜亮,生动惹眼,贺长霆的目光不知为何就被吸引了去。
那东西很明显是给小孩子用的,瞧那大小,应该只够几个月大的婴儿穿戴。
“你……”
贺长霆转头望向段简璧,一向沉静的目光骤如耀日,灿灿流辉。
她有了他的孩子!
他要做父亲了么?
果真如此,那桩许出去的承诺便不能作数了,他会亲自和裴宣说清楚,裴宣应当也能体谅他,他总不能让他的孩子认裴宣做父亲,也不能让孩子没有母亲。
王妃为何不告诉他这件事,还在气他把她还给裴宣么?
若早知她有了身孕,他绝不会做出那个决定。
“你有了……”贺长霆攥紧虎头帽,望着段简璧,目中熠熠生辉。
段简璧看看他手中的虎头帽,再看他发亮的眼睛,唇角将起未起的喜色,知他生了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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