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司珍欲要断章取义,借此给符嬷嬷定罪,正要说话,听段简璧一字一顿,沉声说:“杨司珍,我话未说完,你这般着急做什么?”
她声音很低,却不似平素轻柔,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天气,自有一股积聚待发的气势,不怒自威,叫人不敢轻视。
“还是你觉得,殿下和我,会纵容府上奴婢偷盗,需要你来主持公道?”段简璧坐在席上未动,半仰头看着杨司珍说。
杨司珍愣住,要说的话噎在喉咙里,嘴巴都未及闭上。她实没想到看上去胆怯懦弱,连剥个鸡蛋都要遮遮掩掩、不敢叫人撞破的女子竟也会拿出这样的威势,直指她无礼僭越,多管闲事。
段简璧见杨司珍显然有了顾忌,不敢再咄咄逼人,收回目光说道:“这件事情,殿下和我自会查清楚,今日上巳盛宴,杨司珍好好当差吧,别扰得大家不得安宁。”
她说完,转头看着贺长霆,明亮的眼睛里没有了半点训斥杨司珍时的锐利,只剩了柔和的请求,“殿下,您觉得呢?”
从争端开始到现在,晋王一直冷静地作壁上观,不偏不倚,像个看热闹的事外之人。
段简璧需要他的帮助。
她想要这场争端到此为止,害她的人显是有备而来,宫内宫外皆有手段,上至公主和杨司珍,下至她的陪嫁丫鬟,都是那人兴风作浪的推手,或许就连她的母家,也是那人坚实的后盾。
而她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与那人博弈的资本,若放任事态发展下去,她恐怕只会越来越不堪,任人宰割。
当下,她只有身旁这位静观其变的夫婿可以拉拢,她必须借他的势,按下这场风波,解了眼前危机,再图后事。
第13章
段简璧望着贺长霆,手心里攥了一层汗。
她没有底气,也没有信心,她之前求他的事,没有一次得到敞亮的答复。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答应,会不会出手帮她。
可她除了寻求他的帮助,再没别的办法。
这繁华富贵的宴席上,她只认识晋王这个新婚夫婿。
“夫君。”
段简璧顾不得贺长霆是否厌恶她的亲近,小手伸过去覆在他手背上。
贺长霆这才察觉,她手心生了一层冷汗。
再看她目光,紧张、期待、惊惧、央求,复杂的情绪汇聚在一双眼眸里,快要噙不住漫出来了。
不过一件小事,她竟怕成这样。
贺长霆正要开口说话,听有人急声唤了句:“阿妹!”
段瑛娥眼瞧着好不容易越掀越大的风浪要被压下了声势,心有不甘,想了想,快步从人群中走出,佯作真情实意地关心,劝段简璧说:“你若果真不小心把圣上的恩赐赏了他人,便同圣上和晋王阿兄认个错,你长在乡野,见识浅,不懂规矩情有可原,大家不会怪你的。”
又说:“若真有冤屈,也该当众查个清楚,让圣上和晋王阿兄为你做主,还你清白,切不可胆小怕事,毁了一辈子名声。”
段瑛娥生了一副佛口,明明字字诛心,却好像字字都在为这位见识短浅、胆小怯懦的堂妹着想。
段简璧料想今日是非概与堂姊有些关系,明知她佛口蛇心,却不得不笑了笑,领下她好意,说:“阿姊,劳你费心了,只是这到底是晋王府的家务事,我回去慢慢查就好,还是不要摆在这里,毁了好好的上巳盛宴。”
她撇开段瑛娥,再度看向身旁的贺长霆:“等查得真相,再入宫向父皇陈情,夫君觉着可好?”
凭段简璧如何忐忑惊心、如履薄冰,在久经沙场的贺长霆眼里,这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内宅小事。
不论真相如何,都于大业无碍,确实不必要因此毁了好好的上巳盛宴,何况接下来还有将士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狩猎大赛。
贺长霆看向站在人群中不前不后的内常侍,他早有注意,那常侍在这里不动声色候了许久,概是父皇遣来打探消息的。
今次宴席上,他这里的风波确实频繁了些。
“内宅事,王妃做主罢。”贺长霆散漫不羁地说道。
段简璧悬着的心终于落定,唇角刚刚扬起,眼睛一弯,憋在眼眶里的泪水便溢了出来,顺颊而落,吧嗒一声打在她手背上。
贺长霆一愣,右手状似漫不经意扶去腰间的九环蹀躞带上,按下又想怦然跳动的食指。
他怎能明白段简璧方才无助惶恐的心绪,更不明白她的眼泪怎会突如其来。
他自认没有招惹她,也没有欺负她,可她竟然哭了。
贺长霆转过头,目视前方,不再看她的眼泪。
段简璧趁热打铁说:“王爷,那让赵翼卫把符嬷嬷母女和竹青几人都先送回府中看管,我只留碧蕊伺候便可,您看如何?”
她心神放松下来,声音也恢复了平素的轻柔,只是还带着微微的哭腔,有些沙哑,听来很叫人怜惜。
贺长霆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做了错事的感觉,但他知道这是错觉,有时候女子的眼泪,总会让人有这种错觉。
但他还是允了:“赵翼卫一会儿要随我狩猎,我会叫他安排妥当。”
“谢夫君。”段简璧的惊怕至此完全散了,明澈的桃花眼里映着澄净纯粹的笑意,就这般直直望着身旁男人。
贺长霆盯着那双眼睛看了会儿,扶在蹀躞带上的食指轻轻叩了几下,便被他有意识地镇压下去。
他起身,说:“打猎去了。”
···
“王爷,事情都办好了。”赵七安排好送符嬷嬷几人回府的事,来向晋王复命。
贺长霆正在为即将开始的狩猎大赛做准备,亲自喂爱马进食,“嗯”了声表示知晓。
“王爷,你说真是竹青那丫头把镯子偷换了吗,她为何这样做?”赵七对方才的风波倒是很感兴趣,意犹未尽兀自推理着:“竹青果真有心换那镯子,为何不趁早下手,在府里悄悄换了不就成了,怎么想了这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贺长霆对这话并没入耳,继续手下事,上巳宴上唯一能叫他兴奋的事就是狩猎大赛,与三五好友持戈纵马,穿林逐兽,可谓自在惬意之极。
赵七忽然摇摇头,否了自己方才想法:“不好行事,镯子贵重,翠云那丫头肯定睡觉都戴着,竹青还真不好下手。”
“都是咱府里的丫头,闹这一场到底图什么呢?”赵七百思不得其解。
贺长霆见惯了宫闱内外大大小小的争端,对各种花样和小心思早就不稀奇也没了探索的兴趣,且王妃说会给他一个真相,他静观其变,看她如何交待便罢,多思无益。
“你的马可喂好了?”贺长霆瞪了赵七一眼,嫌他不务正业。
“这就喂。”赵七尴尬地笑了声,牵过自己马,拿了些草料,喂着马又转了另一个话题。
“王爷,您看见那边的马了没,应该就是今年的奖赏,听说是新来的外邦贡品,不仅跑的快,有灵性,脾气也好呢。”
大梁尚武,有定四方之志,境内所有马匹都征为战马,每年还拨出专项资财用以培育优良马种,马匹十分珍贵,因此缘故,皇朝上下达官显贵的车舆都是以牛代马,只有武官或享有特制皇恩者才能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马。
狩猎大赛以马作为奖赏,对诸位参赛儿郎来说,很具有激励性。
贺长霆自然早就看见了那匹马,抬头望过去,目中光华灿灿。他记得吕大说过,要在今年的狩猎大赛赢一匹马,当作妹妹的及笄礼物,叫她在一众贵族姐妹面前扬眉吐气。
而今吕大不在了,这份礼物由他来送。
“王爷,王妃娘娘可会骑马?那马温顺,给王妃娘娘倒很合适。”
赵七想,往年有裴宣和吕大在,还有人能与王爷一较高下,今年吕大亡故,裴宣镇守东都,这狩猎大赛的头名非王爷莫属了,王爷得的奖赏,自然要交给王妃娘娘,且京师贵族女子多有豢马者,王妃娘娘也该有一匹像样的马。
贺长霆顿了顿,在赵七开口之前,他从未有过这个想法。
他眼前忽地浮现一双明亮的眼睛,明明弥漫着一层水雾,却望着他笑。
他收回神思,跃身上马。
这匹马是吕家小妹的及笄礼物,这是吕大的心愿,也是贺长霆的决定。
狩猎大赛一向激烈,比赛结束时,参赛儿郎春衫俱已汗湿,面上笑容却畅爽。
结果早在意料之中,贺长霆夺得头筹,往圣上跟前受赏。
没能获得奖赏的儿郎们陆陆续续来到林子入口处搭建的帐篷里换衣裳,大大小小十多处帐篷,早有参赛者的家眷侯在此处。
段简璧也是一早就来了,早已备好擦洗用物和新衣,站在帐外翘首等着贺长霆归来。
这里临近魏王帐蓬,贺长霁来换衣裳,瞧见段简璧四处张望着,清澈的目光里没有一丝杂物,满心满眼都在候着一个人。
他想,这位嫂嫂一定很仰慕他的三哥吧,像瑛娥表妹一样,只要有三哥在,根本瞧不见他。
他方才看见三哥了,三哥牵着赢来的马找瑛娥表妹去了,而他常听瑛娥表妹念叨,想换一匹马。
“嫂嫂”,贺长霁一如房顶初见时温暖热烈,“三哥得了头筹,领赏去了,就在那里。”
贺长霁指了指不远处。
段简璧愣了下才认出他来,眉眼一弯,笑着道过谢,回帐中拿了水囊和一条打湿的帕子,寻贺长霆去了。
去的路上,她有些懊恼,怎么就没想到她的夫君会夺得头筹呢?她该在席上等着他,叫他一回来先喝些水,擦了汗,稍稍缓了疲劳再去领赏。
她能为他做的本就不多,却连这点小事都疏忽了。
离宴席越来越近,段简璧一眼就看见了贺长霆,却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去了。
她看见堂姊正兴高采烈地和晋王说着话,手中牵着一匹神气的马,便是狩猎大赛的奖赏吧。
多少儿郎求之不得的良马,她的夫君转手便给了堂姊。
还有之前,府中上好的花绫,她的夫君也会吩咐人给堂姊送去。
可这些,她没有资格阻止,早在她之前,他们本来就有了这样交集。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副景象。
第14章
段瑛娥自然也瞥见了段简璧。
她本来就对手镯风波的夭折心存不甘,没想到一向怯懦的堂妹这次竟没被牵着鼻子走,还三言两语将是非按了下来,让本来铁板钉钉的事成了悬而未决,没给人落下口实。
倒是她小瞧了这位看上去柔善可欺的堂妹,得逞之后竟故意当着她的面与晋王阿兄眉眼传情。
事情本来已经说定,段瑛娥却故意缠着晋王多说了会儿话:“阿兄,放心吧,我会好好照应吕家小妹,这匹马一定给她养的肥肥的,在她及笄之日准时给她送过去。”
贺长霆经常征战在外,怕吕家小妹及笄时他不在京中,便把这事交待给了段瑛娥,且如此贵重的礼物由段瑛娥来送更为妥当,他毕竟是男人,也无意叫吕家小妹做侧妃,还是不要生出一些莫须有的流言蜚语,耽搁了吕家小妹的良缘。
“阿兄”,段瑛娥垂下头,委屈地唤了句,佯作几次欲言又止后,才说:“我好羡慕吕家小妹,你明年再赢了比赛,赏赐要给我。”
贺长霆没有多想,应允:“好。”
他喜欢这样简单的等价交换,在这一点上,段瑛娥就做的很好,每每帮了他的忙,总会向他讨一些或大或小的酬劳,当然,即便她不讨,他也会吩咐管家挑些适当的东西送过去。也正因如此,坊间才以为他们两情相悦,迟早要成亲,但姻亲一事,又岂是如此简单。
段瑛娥素知贺长霆是个一诺千金之人,既然允诺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悔,有心叫背身立在远处的段简璧听见这话,故作兴奋地抬高音量,亲昵道:“阿兄,说定了,明年的赏赐还要给我!”
一个“还”字特别重,显是故意叫人误会今年的赏赐给了她。
贺长霆并不在乎她的小心思,随意“嗯”了声,转身去往帐蓬换衣裳。
碧蕊瞧见贺长霆朝这里走来,本想提醒段简璧的,见段瑛娥目光锐利地盯着这里,便什么话也未说,只等贺长霆快走近了,才福身行礼,好叫段简璧知道人已近前。
段简璧得了提示,忙转身去迎,不防贺长霆已来到跟前,她只觉眼前一黑,额头撞上硬邦邦一物,被结结实实弹了出去。
两人身形相差很大,贺长霆生得高挺英健,而段简璧虽在女子中也算高挑,却比贺长霆肩膀还要矮上一截,她虽非骨瘦如柴,却也单薄,力量上更无法与贺长霆相抗,被弹了一个踉跄,向后跌去。
贺长霆反应极快,在她被弹出去两小步远时就已伸手将人捞住。
他起初并没料到弹出去的是段简璧,伸手捞人时为避免肢体碰触,特意拽了她衣袖,为免手滑还拧了一圈再往上提,而后便听呲啦一声——
两人双双意识到是衣裳破裂的声音。
贺长霆首先想到的是松手,他也第一时间这样做了,然后就见方才还被他高高提着手臂的小姑娘一屁股跌坐下去。
段简璧窘迫得面如火烧,立即捂着腋下扯裂的地方。
想站起身,可方才一跤摔的太结实,胯部隐隐作痛,一时竟站不起来。
“王妃娘娘!”碧蕊冲过来搀扶,段简璧借着她的力才慢慢站起。
“呀,这里湿了一大片!”碧蕊惊声。
段简璧下意识去遮后腰上的湿渍,面色羞窘的更红。
上巳宴临水而设,孩童打闹泼的到处是水,她方才倒霉的很,恰恰坐在了一片水渍上。屁股疼倒是小事,要顶着这片湿渍走回去,太丢人了。
方才,衣裳扯裂的时候,贺长霆明明可以换种方式接住她的,但他毅然决然选择了松手,大概当众与她亲近,是一件让他难堪的事吧。
“碧蕊,去帮我找件外衫来。”段简璧低着头小声吩咐,恨不能把自己狼狈的模样藏起来。
碧蕊为难,回说:“王妃娘娘,这上哪儿找去啊,恐得回府拿一趟。”
主仆二人说话声音虽小,到底逃不过贺长霆耳朵,他说道:“我叫人去拿。”
宴席设在城外东郊,距王府有一段距离,但若遣人骑马来回,也用不了太长时间。
这期间,她等在帐中便可。
衣服的事解决了,但回帐篷这段路程,仍免不了要遭人笑话。
段简璧其实心中有主意,就怕贺长霆不肯配合,几经踟蹰还是说出了口:“殿下,您可否,可否走在我身后,挡住我。”
贺长霆在后,足够威严,前后左右都没有人敢盯着他看,且他身形高挺,完全可以严严实实遮住她,不必担心那片水渍被人瞧了去。
只是,要他像个跟屁虫一样走在她身后,还是这种场合,怕是有损他颜面,不知他会不会答应。
段简璧说完心中所想,良久没有等到贺长霆回应,想他是不乐意,自己若再央求怕又会惹了他厌烦,自暴自弃地想就这般被人笑话去吧,稍稍整理腋下开裂的衣裳,快步朝帐篷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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