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息并未说是如何不利的,但百姓信奉神教,信奉殷氏,不过是认为相信殷氏能够使大旻风调雨顺,使他们安康富贵,所以年年岁岁上缴不少的供奉,但若类似鹿村地动的事频繁发生,只怕百姓怨恨殷芜,到时又有人幕后教唆,会要求殷芜谢罪领罚。
这样的事百年前便发生过,当时大旻大旱三年,百姓颗粒无收,那时的圣女虽然曾连日祈福祭天,却没有半滴甘霖落下,百姓心生怨愤,数万百姓围在宫外,要求圣女谢罪受罚,皇宫被围困半月,当时的圣女不得不出来面对沸腾民怨,在戒塔内水米不进半月之久,百姓就在戒塔外守着,也不知是这样的行为真的感动了上天,还是巧合,之后确实下了一场大雨,但那位圣女出来不久便困病而死。
他绝不会让殷芜陷落那样的境地,但她今日一时冲动的行为,却会增加自己的危险,所以才如此生气。
殷芜抬头,水盈盈的眸子望向他,面上却并无惶恐之色,她本姝色无双,如今又满眼都是他,便是一棵铁树也要被催得开了花,便是一块冰也要给捂化了。
“蝉蝉什么都不怕,蝉蝉错了。”她噙着泪,声音娇娇,委屈极了。
百里息觉得自己方才的态度实在太过严厉了,此时心中竟生出隐隐的悔愧来。
“莫哭了,方才是我不对,不该责备你。”他伸手将殷芜那颗要落不落的泪擦掉。
少女却越发委屈,她别过头,滚烫的眼泪砸在百里息的手背,她抿着唇,泪珠一滴接着一滴落下。百里息忍不住将她揽在怀中,轻声唤了一声“阿蝉”。
两人就这样拥着,不知过了多久,殿内渐渐暗了下来,殷芜也终于昏昏睡去,百里息才脱身出来。
今日之事需要善后,不能有一点差池,他有许多事要安排。
出了大殿,见厉晴和茜霜在不远处廊下候着,便唤了两人过来,叮嘱茜霜要一步不离守着殷芜,又让厉晴去寻黄斌回来,调潜龙卫守在外面,不许任何人进来。
茜霜本以为今日发生那样大的事,大祭司肯定不会轻轻揭过,还有些担心殷芜,谁知殿内只开始争执了几声,后来便安静了,此时百里息又叮嘱她陪着殷芜,便知此事算是平安度过了,心中既奇又惊,悄悄开门进了殿,正想点灯,便看见殷芜坐在昏暗的床帐里。
她走过去,轻声问道:“此事就算是过去了?”
帐中的少女双眼微肿,眼神却冷静,她叹了一口气,胸口有些闷,她也以为百里息会因此事同她生几日的气,还事先想了好多哄他的办法,谁知百里息只因她哭了几声,落了几滴泪,便消了气。
百里息对她越好,她便越觉得憋闷。
茜霜见殷芜神色倦怠,想了想,又低声道:“如今各州的神官都不得离开镜明山,短时间看不出什么,时间久了信众必会离心,进而削弱神教。”
“这一步的结果如何,如今还不能知晓,且走且看吧。”殷芜坐到镜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双眸含愁,片刻之后,殷芜收了所有的情绪,对茜霜道,“准备回京吧,镜明山这边的动静只怕已经传了回去,百里崈要坐不住了。”
当夜,百里息并未回来,殷芜知道他此时要处置的事情很多,只怕无暇分身了,而桐潭州堤坝塌毁的消息也快要传过来了。
两日后,厉晴神色肃然入了殿内,回禀道:“金钩河中段的堤坝塌毁,大祭司已前去处置,吩咐属下送圣女先回京,黄统领随行护送,请圣女今日启程。”
“我不回京,送我去金钩河。”殷芜穿着一件平常衣裙,头发也绾了个简单的发髻,似是等候许久了。
厉晴在殷芜身边也有一年之久,平素看她十分温顺,对百里息更是言听计从,不知今日怎么忽然这样有主意,只以为她尚不知外面是什么情形,于是解释道:“各州的神官都已入了戒塔祈福,镜明山上留了潜龙卫看守,暂时不必忧心,金钩河中段就在临近京城的桐潭州境内,大祭司已先行过去处置了,圣女回京也会经过桐潭州,说不定我们到那里时,塌毁的堤坝已修好,正好同大祭司一同回京。”
“我们不回京,将大部分潜龙卫留在镜明山,我们悄悄去桐潭州。”殷芜起身,将先前百里息给她的一块玉牌递给厉晴,这是能调动潜龙卫的密令,见令如见人,百里息不在,厉晴便要听密令的。
于是大部分潜龙卫留在镜明山未动,又加强了山脚的守卫,厉晴和黄斌带了几个精锐乔装打扮护送殷芜,素朴的马车内,殷芜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斗篷,脸躲在兜帽里,只露出一个苍白纤细的下颌。
前世金钩河塌毁之后,百里息前去处置,结果初七日查看损毁堤坝的时候忽遇暴雨,残存的堤坝再次塌溃,百里息落水失踪,这之后殷芜失去了庇护,周围蛰伏的虎狼露出了真容。
她细想过很久,觉得百里息的失踪不是巧合,前世他同百里家的矛盾虽然不似如今这般激烈,但也因护着她的缘故,早同百里崈闹翻了,百里息的失踪一定和百里家有关系。
这一世她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危险发生。
今日已是初一,她还有六日的时间,从镜明山到桐潭州的路程需要四日半,如果她日夜兼程应该来得及。
路上厉晴曾提议在驿馆休息,被殷芜拒绝了,她如今的心绪,即便歇在驿馆也是煎熬,不如星夜兼程,好在她的身体已被百里息养得好了不少,虽疲惫,但也能撑得住。
初五傍晚,一行人进了桐潭州地界,因是普通商人打扮,又有银钱疏通,一路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厉晴打听到百里息此时就在金钩河中段的一个村落,此时出发夜半可至。
“走吧。”殷芜在车内吩咐。
于是继续出发前往那村落,金钩河源自沧溟雪山,水流湍急,水量充沛,河水流至桐潭州境内冲击出了一块富饶的平原,
许多村落便依河而建,所以沿河便有可供马车行驶的道路。
一行人沿河而下,天色渐暗,耳边只有滔滔水声。
“圣女,前方的路塌毁,我们需要变道而行。”黄斌在外回禀。
殷芜掀开车帘,看前面黑漆漆的一片,只有天上一痕浅月倒映在黑亮的河水里,她越靠近金钩河,越靠近百里息,便越觉得忐忑,她怕自己不能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怕百里息再次失踪。
然而忐忑恐惧是最没用的东西。
“走吧。”
绕了一段路,终于到了百里息所在的村落,然而百里息却已不在此处。
厉晴又去寻人打听,才算是知道了百里息的下落——金钩河塌毁的地方是一片田地,倒是没有百姓伤亡,百里息是初三早晨到的此处,先是同桐潭州的官员们疏散了周围民众,随后又组织官兵重修塌毁那段的堤坝,初三夜里曾在这个农庄落脚,但从初四开始便一直在堤坝上没回来过。
“圣女,夜深路难行,不如在此处休息一夜,天亮再走。”厉晴劝阻道。
虽然离初七还有两日,可谁又能确定今世那堤坝依旧是初七才塌,会不会提前,会不会出了其他意外?
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殷芜哪里还能静下心来,于是一行人再次出发,还请了个熟悉地形的村民带路。
好在这次的距离并不算远,半个时辰后殷芜便看见了远处的篝火,篝火旁便是一排营帐。
等行至近前,夜风撩起一座营帐的帐门,殷芜便看到了一抹白袍。
守帐的潜龙卫自然认得殷芜,虽奇怪圣女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却放她进了帐。
帐内并未点灯,但远处的火光却透过床帐透进来一些,百里息此时仰卧在一张藤椅上,眉头紧锁,似困于梦境之中。
帐里并没有什么东西,殷芜在一面木质屏风上找到了一块薄毯,她轻手轻脚走至藤椅边,正要给百里息盖上薄毯,百里息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殷芜尚未反应,手腕已被死死钳住,她惊讶抬头,便对上百里息冷冰冰的一双眼。
第55章
阴冷的水牢里, 他双手双脚被钉在铁架之上,暗处传来水波流动之声,头顶尚有一线天光让他可以知晓时间的变化——他已经被关了一个月。
一月前, 他巡查堤坝时,原本牢固的堤坝忽然垮塌, 藏身暗处的数十高手瞬间涌出, 他旧伤未愈, 缠骨酥偏又发作起来,终于不敌。
有人在靠近, 脚步声自浮于水面的甬道传来,声音撞在这铁铸的墙壁上, 又被传得更远了些。
那人终于走到他面前,露出了真容。
“兄长这些日子过得可好?不知这水牢住得可还舒适?”百里睿居高临下,他穿着一身洁白长袍,看着污水之中的百里息。
终于他在上, 百里息在下。
血水自他被钉住的掌心潺潺流下,融入了黑亮的池水中。
即便此时, 他的眼中依旧没有恐惧之色, 薄唇轻轻勾起, 嗤了一声, 道:“尚可。”
“能做神教大祭司的人果然不同, 我听说前任大祭司冯南音前后收过十几个徒弟, 且都是资质顶尖的孩子,但他们都受不住冯南音的折磨,疯的疯, 死的死,最后只有兄长活了下来, 不过也是,兄长孤星照命,刑克六亲,冯南音那点手段怎么能奈何得了?”百里睿盯着他的脸,想从上面看到些恼意或情绪,然而看到的只是冷漠。
他道:“你不杀我,是想要潜龙卫的密令吧。”
百里睿看着水中堕仙一般的男人,虽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比自己强大,比自己冷静。
但自己终究计高一筹,家里那老头以后再不会说自己不如百里息了吧。
“我是想要潜龙卫,若你交出密令,我便留你一条性命。”
潜龙卫这股神秘的力量百年来都只听命于神教大祭司,有多少人,内部组织如何,只有历代大祭司知晓,百里家想完完全全掌控神教,必须先掌控潜龙卫。
显然,潜龙卫也是百里息最重要的一张牌,他不会轻易交出来。
百里睿蹲下身,手指用力在百里息掌心伤口处碾了碾,见他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终于失去了耐心。百里息消失一个月,潜龙卫几乎将大旻翻了个便,再拖延下去,这里也会暴露。
“兄长不顾及自己的安危,总要替圣女想一想,先前兄长总护着她,把家里的药都断了,如今她就似一块香肉,可把家里的那些饿狼馋坏了,兄长能吃苦,不知她受不受得住折磨?”
百里息抬头,眼中终于有了一点情绪,他想挣脱困住自己的桎梏,然而越是挣扎,那锁骨钉便越紧,他用尽力气,“嘭”地一声,周遭亮了起来,他便伸手去擒百里睿,手中确实抓住了什么东西,柔软滑腻,还伴随着一道娇声。
“干什么呀!”
百里息回神,见手中抓着一段玉腕,少女则被压在旁边那张简陋的桌上,露出一截藕白的后颈,绸缎一般的长发堆在桌上,正是他的阿蝉。
殷芜日夜不停地赶了好几日路,身体本已疲惫不堪,但因想着百里息的安危,所以一直咬牙坚持着,谁知这人竟把她按在桌子上,虽不知缘故,却觉得心中酸溜溜的,她哼了一声,眼睛也有些发酸,气声道:“你若生气我没听你安排回京去,我这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肩膀上的力道一松,殷芜被翻了过来,眼前便是百里息的衣襟,可她不愿意抬头看百里息的脸,害怕看到厌烦之色。
“我现在就走。”殷芜扭身便往帐外走,可才走一步手腕便被捉住,一具滚烫的身体从后面贴了上来,环在她腰上的手臂一点点收紧。
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接着整个人压了下来,力气之大恨不能将殷芜嵌进他的身体一般。
纵然殷芜生气,此时也发现了他的异样,不再挣扎,轻声问:“怎么啦?是缠骨酥又发作了?”
“不是缠骨酥,是做了个噩梦,梦见阿蝉不要我了。”百里息声音低沉沙哑,顿了顿,他将额头抵在殷芜后颈,“阿蝉永远不要骗我好不好?”
殷芜心跳加快,担心百里息怀疑自己,便听他低声道:“我拜入师傅门下时,还有一位师兄,他比我大六岁,事事照顾我,是我第一个全心信任的人,后来他骗了我,我杀了他。”
冯南音为人苛刻偏激,一直想寻一个完美的继任者,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自不必说,每当只剩下两位弟子,便会让他们自相残杀,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进入下一轮的考验。
那位师兄自然是带着目的接近百里息,对他好,为的不过是最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形下给他致命一击。
这些事他已经许久不曾想起,可今夜的这个梦让他还是想起了那位师兄。
“阿蝉不骗人。”少女抬起脸,明若桃李,目如秋水。
“好蝉蝉。”这么一会儿功夫,因梦境而起的烦乱被殷芜轻松安抚,他让殷芜坐在帐内那张小榻上,吩咐外面的守卫送炭火,复又折回帐内。
水壶中的茶水尚温,他用帐内唯一那只杯子倒水递给殷芜,问:“怎么不回上京去等我?”
“我做了个梦,梦见你正在巡视堤坝,那堤坝却忽然塌了,我……我实在担心你的安全,不能自己先回去,你别怪我又来给你添麻烦。”借口殷芜早已想好了,既是梦,那便没有道理,只要能警醒百里息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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