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殷芜不言语,邬池也不催促,道:“大祭司说让圣女慢慢选,若这些没有满意的,便再寻好的,若有中意的,圣女便让人将画像送到仪典司即可。”
见邬池准备离开,殷芜叫住他,试探问道:“百里掌司最近很忙吗?我有些事想找他。”
邬池停住,低头拱手,道:“掌司前几日得了重病,如今在家养病,属下暂代掌司之职,若圣女有事,可吩咐属下。”
“我知道了,那日后便有劳邬掌司了。”
前世百里衡可没得什么病,如今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就病了,她猜想应该是因他私自来取血,自己又演了那出戏,所以被百里息罚了。
百里息既然能罚他,说明她演的戏有用,既然有用,她就要多演演……
殷芜抱着那叠画像,起身去了临渊宫。
第7章
百里息日夜受欲念折磨,前世就总泡在这冰冷的池水里,所以他的体温总是偏低一些,如今才过十五,满月的影响还在。
殷芜到后殿时果然见百里息在此,因濡湿而变得透明的里衣紧贴在他的脊背上,勾勒出流畅修长的线条。
殷芜垂着眼,低低唤了一声“大祭司”。
他恍若未闻,既不回头,也不出声,就这样晾着她。
许久他才动了动,依旧不看殷芜,径直上了岸。
凛冽的泉水从高大的身躯滴落,既清冷又充满蛊惑,殷芜移开眼,正不知如何开口,却有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了过来,她吓了一跳,却强迫自己站定,那只手从她怀中那叠画像中抽了一张。
“是仪典司要给我选夫婿。”殷芜小声说。
“自己好好选吧。”百里息将画像还给她。
百里息先前便吩咐邬池尽量选些好的,这样殷芜成婚后就不会再来缠他。
见百里息转身欲走,殷芜忙拉住他的衣袖,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她的手指微微颤着,声音也有些哽咽:“我不想……不想选夫婿,我怕。”
百里息不说话,只冷冷看着她,僵持了一会儿,殷芜忽然生出破釜沉舟的勇气来,她的时间不多了。
她一把丢开怀中那些画像,双臂缠上百里息,颤声道:“殷芜之前说爱慕大祭司,并不是说谎,殷芜不要嫁给别人。”
前世他极乐蛊发作失控时,也曾对她有过非礼之行,或许这位大祭司并非太上忘情。
下颌被抬起,殷芜对上一双孤寂冷漠的眼睛,他的声音也是冷的:“圣女想得庇护直说便可,总说这样的话,便没什么意思了。”
殷芜心中虽已有准备,却还是觉得窘迫……
她怔怔松开百里息,双手垂在两侧,别过头,声音里满是不安和恐惧:“这些人保护不了我,也没有人会真心待我。”
大家嫡子不会成为圣女夫婿的人选,这些人不过是稍好一些的庶子,无权无势,怎么可能在神教长老、护法的手中护住她?
至于真心,只怕在权势利诱之下,也剩不下太多。
“你想怎样?”
殷氏只剩她这一条血脉,如今年岁也到了,教中长老们不可能放过她。
殷芜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都是水汽,却又倔强得不肯再哭,“大祭司再容我些日子吧,我……我再好好想想。”
说完,她像是怕百里息拒绝,转身逃命似的离开了。
百里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滑腻的触感,他皱了皱眉,忽略了心底那股怪异的感觉。
*
殷芜从后殿出来便碰见孟雁容,她快走两步追上去,“我同你一起走。”
孟雁容眼中闪过一抹厌恶狠厉之色,殷芜却似没有发觉,笑着上前揽住她的手臂,孟雁容不好挣脱,只能忍耐着往外走,虽是白日,竹林里却有些昏暗,殷芜偏头看向她,道:“孟姑娘进宫多久了?”
“一年。”
殷芜“哦”了一声没再说话,不多时两人出了竹林,孟雁容心中厌烦至极,正要告辞,殷芜却拦住了她的去路,沉了脸色,道:“孟奇是你兄长吧?”
孟雁容身体有些僵硬,色厉内荏问道:“圣女想说什么?”
殷芜笑了一声,往临渊宫旁的明湖走去,声音很轻,“你猜他是怎么死的?”
虽知道可能有诈,但孟奇的尸首没有还给孟家,而是直接被焚烧了,或许其中还有隐秘,孟雁容思索再三还是跟上了殷芜。
反正这位圣女病歪歪的,若是她有心谋害,大不了鱼死网破!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明湖上起了风,两人站在湖边小亭里。
“我哥是怎么死的?”
“你那天的香囊很好闻。”
孟奇那件事之后,殷芜回想自己什么时候被下的药,思来想去,就只能想到孟雁容那个奇怪的香囊,之后她让茜霜打听孟雁容的身世,便更确定了。
孟雁容脸色微白,醉花阴本就阴毒,若被人知晓了,她的名声前途可就全毁了,但转念一想,那东西早已被她毁了,即便殷芜将事闹将出来,也查不到任何证据,便有恃无恐道:“只可惜香囊不小心毁了,圣女再想闻,也闻不到了。”
殷芜唇角勾了勾,退到了亭子边,继续激怒孟雁容道:“孟奇死的时候有些惨。”
孟雁容皱眉逼近两步,怒问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临渊宫附近虽人少,但每隔一炷香都有人巡逻经过。
然而巡逻侍卫还未来,殷芜余光便看到一抹白色人影,她看着孟雁容,最后又点了一把火,“我要去和大祭司说,说你和孟奇合谋加害我。”
说完,殷芜作势要走,孟雁容心中一慌,便上前抓她,谁知手刚碰到她的衣角,殷芜便像是被一股大力推了似的,惊叫一声向后倒去。
“噗通!”
孟雁容愣在当场。
接着一抹白影掠过,不多时,百里息抱着殷芜上了岸。
孟雁容一慌,快步迎了上去,强迫自己镇定,道:“奴婢去找人来。”
“站住。”声若霜雪。
孟雁容双腿发颤,跪了下去,道:“是奴婢没护住圣女,奴婢有罪。”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响起,殷芜揪着百里息的衣襟,眉头微微皱起,极为痛苦的样子。
“你说。”百里息垂眼看向她。
她又咳嗽了几声,眼中满是惊恐之色,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她说我害死了她哥哥,说恨极了我,要……要杀我。”
怀中的娇躯微微颤抖,像是吓坏了的小兽,惹人怜惜。
孟雁容却呆住了,若殷芜说自己用药害她,她还能争辩几句,到时有孟家回护,最后总不至于太难看,但殷芜却说了这样的话,虽没有证据,又仿佛有证据,毕竟孟奇确实是她亲哥……
“自去戒塔领罚,五十鞭笞,以后也不必再来临渊宫。”百里息丢下一句话,根本不听她的辩解。
“大祭司!大祭司饶我!”
五十鞭笞她根本受不住,即便不死也只剩半条命,而且若被赶出去,她未来的前程要怎么办!
辰风拦住她,冷冷道:“孟姑娘去戒塔吧。”
*
殷芜有些忐忑,她手中没有证据,无法处置孟雁容,但她害过自己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没有一直防贼的道理,便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把她赶出去。
只是没想到会被百里息撞见,她也是心头意起,才在他面前栽赃孟雁容,如今却后悔自己的鲁莽,百里息这样近妖的高手,只怕她的小动作根本瞒不住他。
殷芜偷偷看向百里息,见他下颌紧绷着,竹叶的阴影落在他的面目上,忽明忽暗不可捉摸,心中便愈发不安起来。
直至被抱到后殿,她想起那池子里的冰泉水,不禁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大祭司……殷芜回灵鹤宫清洗即可。”
下一刻殷芜身上一轻,人便大冬瓜似的“咕咚”一声落进池中,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挣扎着摸住池壁站起,抬眼就看见百里息那双冰冷的凤目,心中便知自己的嫁祸被他看出来了。
池中的殷芜冷得瑟瑟发抖,面白唇红,眼里蓦地生出满满的委屈来,一滴泪从脸颊滑进池水里, “大祭司看见了是吗?”
百里息抬起她的下颌,“你哭什么。”
殷芜仰着头,巴掌大的脸被他握在手上,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他的掌心。
“息表哥是不是觉得蝉蝉恶毒?”她想挣脱百里息,下颌却被牢牢掌握,哭得更加厉害,“孟奇入宫那天,我来过临渊宫,你不在,孟雁容拿了一个香囊给我闻,那香囊味道很怪,后来我就……我就……”
她又“呜呜”哭了起来。
“为什么不说出来?”
“我……我没有证据,没有证据息表哥会信蝉蝉吗?”少女哭得厉害委屈,整个人都脆弱到了极致。
她没有证据,说出来谁会信?明明知道是谁害了自己,却没有人能给她做主,所以只能用这样自损八百,伤人一千的方式自保。
百里息其实已让人去查了孟雁容,今日才得到消息,还没等他处置,殷芜已经先出手了。
他揉了揉额头,体内的躁郁之气越发厉害,又觉得实在心烦,松开殷芜,脸色也冷了下来,“出去。”
殷芜愣了愣,眼中满是不安,忍着泪上了岸,从百里息身边经过后又折返回来,双手放在腰侧行了个礼,声音虽有湿意,却也有故意而为的坚强:“殷芜这些日子打扰大祭司了,多谢大祭司多次出手相救,殷芜告退,以后不会来打扰大祭司清净了。”
她说完,便垂着眼走了出去,虽然脚步虚浮,却很坚定。
第8章
那日之后,殷芜再没去过临渊宫,她怕太心急会起反作用。
小雪豹在地上玩球,它圆滚滚的身子蹭着殷芜的腿,仰着头撒娇,殷芜拿起球,扔远了一些,那小雪豹便又去追球,如此几次,它越发疯了起来,直往殷芜身上扑。
虽然年幼,但到底是猛兽,殷芜被它撞了几下,急忙安抚求饶。
正闹着,茜霜端了托盘进来,说是仪典司又送来了一些候选男子画像。
殷芜想了想,拿起那些画像细细看了起来。
三位长老家都有庶子在列,他们都希望通过联姻控制殷芜这个傀儡,那……便让他们争起来吧。
她挑挑拣拣,抽出了一张画像放在桌上。
百里永。
画像上的男子还算英俊,只是不知道真人如何,但殷芜觉得她八成也见不到真人。
如今百里息是神教大祭司,百里崈又是三大长老之一,若她的夫君还是百里家的人,这旻国就真是要姓百里了,天枢和天玑都不会袖手旁观。
茜霜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低声问道:“圣女真的选他?”
殷芜垂眼,“没事的。”
圣女选定夫婿的消息很快传开,百里家得知是选了百里永,很是高兴,另外两家便失意了。
孟家落选倒在预料之中,毕竟才出了孟奇的事,只是天玑长老所在的孙家不免有些失望。
邬池将消息禀报给百里息时,他正在写祈福祭文,知道人选后挑了挑眉,并未多言。
等写完祭文,才对邬池道:“人选既然定下,仪典司便按规矩准备吧。”
按规矩准备需要小半年。
那日之后,百里息终于得了清净,只是偶尔梦见那双含泪的杏眼,他念两遍清心咒驱邪咒,相信渐渐也就好了。
这夜他泡过冷泉水,心情稍好,便想出去走一走,这宫中很大,却没住什么人,大多数地方都荒着,正适合闲庭信步。
走过一处假山,忽听见山后有个细细的声音响起,山石缝隙还透出闪烁昏黄的光亮。
“求娘亲庇护蝉蝉,保佑蝉蝉的郎君是个……是个好人,爱护蝉蝉,保护蝉蝉,别让蝉蝉惊惧害怕。”少女的声音里都是希冀,仿佛这是她唯一能求的人了。
保佑百里永是个好人?百里家就没有好人,怎么偏偏就选了百里永?
现在厉害了,不去临渊宫求他了,来这里求一个死了的人,真有用啊。
殷芜的声音停住,很快,假山后又传出轻轻的啜泣声,少女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住,再开口时,她的声音绵软沙哑,“娘……蝉蝉好害怕,蝉蝉每天都睡不着觉,蝉蝉还总做噩梦,怎么办呀……”
渐渐的,少女声音低了下去,假山后面的火光也渐渐熄灭。
不多时,殷芜手中提着个小篮子,扶着假山走了出来,她眼睛又红又肿,走了两步才发现百里息,吓得手里的篮子都掉在地上,人也定在当场。
“大……大祭司。”殷芜垂着眼,白细的指尖微微颤了颤,弯腰将地上的篮子捡了起来,低声解释:“今日是我母亲冥诞,我来烧些纸钱。”
说完,她也不等百里息说话,便垂着头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她没穿披风,显得身影越发纤细,孤身走在这黑夜里,像是一株随风飘摇的小仙草。
百里息眯了眯眼。
前世殷芜也曾在这里碰到百里息,那时两人虽然有几分熟悉,但她尚未生出要勾引他的心思,两人也说什么话。
她想让神教灰飞烟灭,最大的阻碍是百里息,最大的助力也是百里息。
可他若知道自己所图,还会帮她吗?八成是不会,前世他虽庇护过殷芜几次,却必不肯为了她覆灭神教。
神教创立已有百年,最初由殷氏建立,百里家只是殷氏的仆从,可随着百里家野心渐大,权利渐长,反而将殷氏变成了傀儡。
*
今年开春迟,雨水一直降不下来,初一这日便要举办一场祭典祈雨。
祈雨之前,殷芜要斋戒沐浴,吃素十日,抄写疏文,自然不能出门,也见不到百里息。
祭典那日一早,殷芜着盛装华服,头戴金冠,细细描画了眉眼,上了口脂。
殷氏女子皆貌美惊人,镜中的少女雪肤花容,只是眼中略带轻愁,她扶着茜霜的手出门,上了轿辇,金丝红纱放下,遮住了她的娇影。
轿辇很快到了宫门,透过红纱,殷芜看见了百里息。
他骑马立在宫门外,身形高大挺秀,俊美无俦的脸上冷傲孤清,像是寂静孤岭上的一轮月,他见轿辇行来,便打马走在前面。
殷芜垂下眼,心中不免又生出些退意——大祭司这样的人,她能得到他的心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虽还是少女的身体,但该饱满的地方很饱满,该纤细的地方也很纤细,还行,于是略有了一点信心。
她又抬头看看前方的百里息,觉得他浑身都冒着仙气儿,那点信心瞬间就又消失了。
城中百姓知道今日祈雨,早早在路边等候,只为一观圣女姿容。
虽隔着一层红纱,却隐约能见圣女身姿窈窕,端庄圣洁,他们将手中的花抛向轿辇,跪地参拜,仿佛这样就能得到神明庇护,心想事成。
他们以为圣女是神明化身,却不知圣女只是统御万民的幌子,她自己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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