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娘子也是识得些字的,大约看了,好像确实是这么个意思,但她不知道啊!
一跺脚,道:“可这,可我婆母怎没与我和大郎说起过这事呀!这人都不在了,兴许这笺子是你自己写的也不一定啊!”
江满梨道:“当日按手印时,是租住吴家北院的申阿婆作的见证,章书吏、吴大娘子,只管请她来一说便知。”
还有证人,那这再简单不过。
章书吏手一挥,差人请了申阿婆过来,几人一对口供,立时便明了了。
原来,这房子的主人原是吴老太,也就是吴大娘子的婆母,吴大郎的阿娘。江满梨七个月前到京城租房时,是同吴家老太定下的契约。
后她找到了郭东楼的活计,但工钱颇低,为着早日能存下摆摊的本钱,便与吴老太商议,以每月多给三分利息为条件,延期七个月交租。吴老太吃斋念佛的人,心善,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却没想到上月吴老太猝然过世,还来不及交代,房子就由吴大郎与娘子继承了去,两口子昨日刚搬到来,一查收租的账本,以为江满梨故意欠租。
吴大娘子又是个火药急性子,江满梨去郭东楼上工,她来抓人不着,可不就直接告到坊正那里去了么。
章书吏弄清了原委,挑眉看向吴大娘子,冷声道:“笺子上写明的交租日期还有约莫一月才到,吴大娘子不妨先回去等着,莫要再着急伤身。”
吴大娘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可……可是……”
可是她要是真交不出来怎么办?六个月租钱,可不是个小数。
江满梨怎能不知吴大娘子担心什么。
吴家两口子初初搬来,对她不似吴阿奶那样了解,信不过,也是人之常情。
况且先前多亏了吴家老太宽容,她才短时间内攒够摆摊的本钱。
与其现在跟吴大娘子闹个不愉快,影响日后摆摊儿的事,倒不如主动端个破财消灾、和气生财,也算是还了吴老太的情。
沉吟了片刻,道:“今日一事,吴大娘子不知情,是我应当早些过去讲明的。”
“若是吴大娘子信得过我,愿意继续按照字据上那样,容我晚些交租,我愿意请张书吏作证,到时除利息之外,再多给一贯钱作赔。可好?”
“多给一贯钱?”院门口有人嗬了一声,“这下赚了呀!还有利息呢!”
章书吏也很是意外:“你愿多给一贯钱?”
江满梨点点头:“愿意。”
又道:“若不能做到,到时吴大娘子尽管报官抓我去,再将我购置的这些值钱家什都赔给吴大娘子,卖了便是。”
吴大娘子本是脸色难看,租钱都不一定能够还上,还敢谈多给?却又听说若是做不到,便将那些家当赔给她,亏不了。
一咬牙,便道:“那行。请章书吏作证。”
“好!”书吏自然不愿再多事,叫人拿笔墨写了字据,主持双方签了押,便回去与坊正复命。
看热闹的人作散,吴大娘子不想与江满梨多言,拿了字据便也跟着回自家。却是东边儿院子的租客阿香婶在院门见了她,拉住她的胳膊拍拍,眯眼笑道:“吴大娘子这次恐怕是赚喽。”
“阿香婶这是何话?”吴大娘子愣了愣。
阿香婶道:“我那个侄子,吴大娘子记得不?是给郭东楼送米粮的。”
吴大娘子皱了皱眉,好像是听过这家有个侄子在粮米店上工,那跟她赚不赚有甚么关系?
“我那侄子忒孝顺,有个把好东西都会送给我们老两口。”阿香婶接着道,“有日拿来几个晶亮剔透的小馉饳儿①,包了虾仁儿的,说是前所未有的新式吃食。我与我家那口子一尝,果然神仙滋味。”
吴大娘子还是不懂,直问道:“阿香婶到底想说什么?”
阿香婶勾着吴大娘子胳膊的手轻轻撞了她一下,道:“我那侄子说,新式小馉饳儿的做法就是阿梨教给郭东楼的!说是不止这一样,那个阿梨还会好些。”
这下吴大娘子反应过来了,道:“当真?她还懂得新式的吃食?”
“千真万确,我那侄子可不会骗我。”阿香婶点点头,又笑道,“阿梨是个有本事的,新式吃食可不比炊饼烧饼。吴家大娘子,等着收钱吧。”
吴大娘子看看阿香婶,眼睛亮了亮。
要是这样的话,那六个月的租钱说不定真能交上?
-人去院空,江满梨归整完了弄乱的家当,心道也好,这下不用将这些锅啊盆啊的藏着掖着了。索性打了水来,开始处理那小桶鲜虾。
水晶虾饺制作并不难,唯一这朝代缺乏的,是淀粉制作的方法,也是她教给郭东楼这道菜的真正价值所在。
鲜虾洗净去线,半数剁碎,半数切丁,放猪油、盐糖、黄酒、芝麻香油,加葱姜水调匀摔打出胶。
小麦淀粉与土豆淀粉江满梨有现成的,是在郭东楼以水磨土豆、小麦浆清洗沉淀,晾晒制好后带回来的两小包。
此时分别取适量按比例混合了,滚水和面搓条,切成比一般面粉更亮白、微微发透的小剂,擀圆,便可以开始包虾饺。
一张皮配一小调羹虾仁馅料,居中放,单边捏褶,包成一个个白白胖胖、放在案上似坐似卧的弧口团身形,取蒸笼,烧水上锅。
大火蒸制一刻钟,揭开笼盖,虾香扑鼻,取一个尝了味道正好,便拿食盒装上半数多些,合着吕掌柜今日给的梨儿酥,一同带去隔壁吴家。
应门的是吴大郎。
相比他娘子,吴大郎腼腆许多,见是江满梨,手中还端着两个食盒,脸上立刻显出些不知所措。憋了一下,道句屋里坐,就喊了自家娘子来。
倒是吴家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大的小娃娃丝毫不认生,闻着香味来了,脆生生地与江满梨打了招呼,就打听起食盒里的东西来。
等到吴大娘子赶到堂屋时,见到的就是江满梨笑吟吟地给她家孩子发吃食。
两个小儿一人手上拿两个,左手一个馉饳儿,右手一个梨儿形状的绿色糖果子。见了阿娘,撒欢儿跑去就往她嘴里送。
“阿娘尝尝阿梨姐姐给的馉饳儿,可好吃!”
“还有梨儿酥,里面有糖馅儿!”
纵是吴大娘子这般能在官差面前不打颤的,想到方才那讨租的场面,此刻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心里悔恨没把吴大郎一齐揪过来应付。
江满梨自然看得出来。笑着打了招呼,说明了送些吃食是为了方才不太愉快的场面作赔,又讲明了自己的打算,明日便开始出摊还钱一类的,也就告辞了。
等江满梨一走,吴大娘子缓过神来,才去看那食盒里的东西。
一看,晶莹剔透的弧口面食,透着些许虾红,比糖果子还好看,不是阿香婶跟她说的新式馉饳儿又是什么?
再闻一闻那虾香诱人,忍不住小心翼翼拿一个尝了。
外皮至软至糯,嚼起来满口清香,却是牙齿触到里面的虾仁馅儿,就多了一层脆弹的口感,虾泥与虾丁相辅相成,多一分嫌硬,少一分嫌软。
葱姜和猪油去了虾腥气,只留鲜甜味,再有一丝丝芝麻油的醇香,以上全部合在一起,那叫一个恰到好处,鲜软甜弹。
迫不及待地唤了吴大郎来,吴大郎一尝,也惊了,怎么这般好吃!
再幽幽回想方才发生之事,二人都甚是庆幸今日没有与江小娘子结下恶缘。
毕竟有这手艺去摆摊儿,那是压根儿不用担心她还不上租钱呀!
第3章 摊子马上就摆
翌日卯时,天还未明,江满梨裹着件素斗篷,已经开始了选址考察之旅。
第一站是与她居住的常平坊向东一坊之隔的西市。
京城大而方正,从内向外以回字形分为旧新两城,江满梨居住的旧城,又分作左右两都厢,这西市便是左都厢内最大的市场。
来之前江满梨只想着此处人流量大,吃食摊子也多得非常,且管理严明,规整干净,应是个不错的选择。却是进去一看,就默默作罢了。
不为它,就是未免太过于正规了些。
每日卯时开市,酉时便要强制关店收摊儿,闭市门,小贩商人甚至顾客均一刻不许多留。市场里每隔几步就有衙役站岗,商客双方都束手束脚,生怕讨价还价时不小心抬高了音量,就挨上几个大板子,全无了那种喧闹和市井烟火气。
直奔售卖饮食果子的区域胡乱绕了两圈,从一个小摊儿上压着声音买了份煎猪肚肺,味道马虎,趁热吃完,便出去了。
出西市东门,往东再往南各走一条街,潦草逛了几个不成规模的小市,就来到第二站,宣桥上的桥头小市。
相比西市,这一站活泼又欢腾,整座桥上没有店铺,均是小摊儿,朝食的香气扑面而来,吆喝声不绝于耳,食客们争相而坐,好不热闹。
江满梨精神一震,嘴角都不由自主扬起来了,对嘛,这才是她心目中小市该有的样子。
粗粗观了,两边桥头也有务管理治安,却不像西市那样有人站岗,而摊贩的种类也单一,除了个别卖生肉菜蔬和箧篓竹筐的,几乎全是各类吃食饮子、饴糖糕饼,可见周围居民人流之多,饮食需求之大。
江满梨走了这一个多时辰,先前吃的煎肚肺也消化得差不多,且身上还有些凉,便一眼相中那桥中央冒着白气的馄饨摊子,点了碗馄饨坐下,与摊主人打探起情况来。
馄饨鲜极,猪肉虾仁,皮薄馅儿大,汤底加了蛋丝榨菜,有葱花芫荽增香。贵是贵些,十八文一碗,可吃得餍足,浑身发暖。
摊主人也是个十六七的小娘子,热情好客,从小市的管制到税务都与她说了,方知此处也是卯时开市,闭市却没有过多限制。
江满梨心道不错,除了离家远些,不失为一个好选择。道了谢,准备再略微逛几处就做决定。
沿着宣桥向北再向南,又绕了两小一大三个市,却是有了桥头作比,都不大满意。
稍大那处初看还觉热闹,细细逛了,却发现顾客大都是奔着去买酒水香料、咸菜肉脯一类的烹饭材料,寥寥几个现吃的铺子无人问津,也就打消了念头。
最后一站位于西市所在的宣文坊、新政坊、利民坊和光顺坊四坊交汇处,离家比西市稍远一些,却又比宣桥近许多。
是一个新开不足三月的小市,因着紧靠象慈寺,又开在洪福街上,便称作象福小市。
光听这四坊交汇,应是不错,可想着这一路的前车之鉴,江满梨还是不抱太大希望,甚至做好了看一看就回宣桥去的准备,在脑中开始回忆桥上的空摊儿哪个好。
果不其然,到了地方,发现虽不若西市那般砌墙围门、制度严明,却也不像桥头那般人来人往、热闹喧哗。
一副冷冷清清、松松垮垮的模样。
江满梨皱了皱眉,耐着性子沿街往里走。
小市是店铺摊贩均有的,市务和桥头一样,设在街道两端,偶有巡街的差役,倒似乎也不干涉交易。
起初一段便是卖吃食,摊子不少,就是种类不多。烧饼胡饼、粽子羹汤,再就是卖汤饼的和卖馄饨的,连这朝人朝食爱吃的煎肉下水都没有。
此时已近午时二刻,江满梨挑了家味道闻着最香的芝麻胡饼,买了一个,拿油纸包着捧在手上,又往深处走了走,找了个卖羊肉汤饼的饭铺,点了碗羊汤坐下吃。
芝麻胡饼烤得热而酥,咬一口便掉渣,内里厚实柔软,微微的咸味。而羊汤以羊大骨配肉熬成,加了许多胡椒葱末,炖得浓香而不腥膻。
问店家要一勺油辣子加了,拿胡饼蘸着汤吃,正好适宜。就是那胡饼个头太小了,六文钱一个,两口没。
江满梨连油纸里的渣也抖来吃光,又拿了调羹舀汤,心道喝完便回桥头去。
却第一勺汤还没喂到嘴里,便听到身后忽而一阵喧哗。
转过头去,才发现身后还有一条巷子直通新政坊内大街,此时正由那巷子里走进来一群十八九个着公袍的员外郎,手里抱长脚幞头。
再等片刻,又是呼啦啦进来一群二三十个,皆是穿蓝黑窄袖衣的差役小吏。
正疑惑间,就见两群人三三两两散开了,有的往前头去买胡饼,有几个往更深处去买些果子饮子,讨价还价,谈笑喧嚣,整个象福小市里,闹腾气一下子铺陈开来。
三个宽袖及踝的员外郎径直往江满梨坐处走来。
其中一个深绿袍的高挑,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卖汤饼的铺里,道:“请阿庄叔来三碗羊骨汤饼,一碗加辣,一碗原汤。”
又转头对跟在后面的一青袍郎君问道:“仲驰也要辣汤?”
“要辣汤,多加一根羊骨!”称仲驰的青袍郎君个矮,落在最后,仰着脖子紧赶慢赶。
店里的阿庄叔已经听去了,笑呵呵应着,招呼自家娘子打汤,待三人落座,又熟络送了几碟芥辣瓜①。
听得几人在抱怨朝食又无着落的事情,诧异道:“几位郎君是来吃朝食?怎这般晚,定是饿坏了,小的让家里那个多盛些。”
说罢朝铺子里喊了几句。
江满梨着实不是故意偷听,而是这小市里有桌凳的摊铺不过两三家,这家又只有二套,她坐了后面一套,几位员外郎就只能坐前面紧挨着的那套,实在避不开。
“多谢阿庄叔,”林柳摇摇头,表情有些痛苦,“无法,今日应了卯才知衙里新来的庖厨又走了,食堂连茶点都做不出,谈何朝食?只得抽空匆匆赶来吃这一口。”
“又走啦?”阿庄叔很惊讶,“这这,第几个了?”
另一个深绿袍的郎君撇撇嘴,看着阿庄叔,比了三个手指,道:“三个。”
又道:“光这一月。”
“那这是为何?”阿庄叔道,“好厨子都被那些个酒楼饭铺请去啦?”
“可不是么,”青袍矮个的郎君点点头,“六部九寺五监,除了鸿胪寺,最近哪里的食堂都一样,国库缩减不必要开支,呵,各衙门食堂自然是第一刀,庖厨工钱掉得厉害,哪里还能留得住人。”
又问:“阿庄叔不觉最近除了我们这些人,由利民坊和光顺坊来小市吃朝食的,也多了许多么?”
什么九寺五监、国库银子的,阿庄叔没去细想,可一听利民坊和光顺坊,立时点头道:“自年后确实来了许多,卯时一到就来,别看现在这小市冷清,早晨人多的时候,小的家两口子都忙不过来。”
几人又聊了几句,汤饼店的娘子端了碗过来,便只剩吃面声。
江满梨小声喝着羊汤思索道,若是不说,她还真没想起,新政坊里有大理寺、刑部衙门和审刑院,前面背对着她的三位员外郎,恐怕就是由这几处出来的。
而宣文坊里有御史台,利民坊里有京城府衙和户部衙门,光顺坊则是都亭驿和秘书省的所在。
此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公事衙门,例如厢司和街道司,还有多个军巡铺,都在这一片区内。
如此一想,好家伙,这是京城行政商务区正中心的小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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