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停留在原来的那个位置上,男人稍稍仰着脸,眼镜已经摘了,手背盖在眼睛上。
听到她的声音,沈则随喉结滚动了一下,放下了手。
他偏头看来,一双狭长双眼晦暗不明,眼底似乎染着点点空洞死寂。
在看到这座房的模样之后,在听到他的亲生母亲所说的那些话之后。
有些复杂的、难以言描的情绪,突然间就变得分外清晰明显,纤毫毕现。
鞋子好像被什么东西蹭了一下,宋念初下意识垂下眼。
沈则随家中的那只黑猫不知为何走到了她的脚边,抬着张脸看她。
再抬眸时她心中的涩然已然平复,对视短暂错开的时间让她有镇定下来的空隙。
“林清铭跟你说过来我家吃火锅的事吧?”
宋念初弯了一下眼眸,语调轻松地说:“贝贝你有什么忌口吗?我提前了解一下。”
黑猫又扒拉了一下她的脚。
宋念初低下头去,跟它说:“小猫不可以吃火锅,不好意思啦。”
少女状若沉静地说着话,语气自若地转开话题,一派轻松愉快的模样。
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也什么都没有看到一样。
沈则随静默许久,忽然也笑了笑。
“你回来干什么?”
她想要维持体面,想要故作镇定。
就像一直以来的他一样,意识不到这种刻意在旁人眼中有多么醒目突兀。
他今天偏偏不想再维持那些体面和尊严,“你不是很怕我吗?”
眼前的女孩像是没有预料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怔在那里。
“我的腿可怕吗,”
沈则随笑着,自问自答般地喃喃,“这么丑陋,很可怕吧。”
“不然的话,你为什么总是不敢看我啊。”
空气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但我不明白。”
沈则随闭了闭眼,唇角讽刺般勾了勾。
“你这么怕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图什么。
“帮助我这样的残废,”
他慢慢地、一声声地问,近乎再次感到了自残的快感,“能满足你的精神需求吗?”
沈则随的声音很轻,尾音仿佛消散在了空气里。
落在宋念初的耳中,却好似沉闷的、带着刺的巨石,一下子砸得她喘不过气来。
女孩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要说什么。
她或许会安慰他,善良温柔,说他和正常人没什么不一样。
抑或会气红了脸,转身就走,在心中骂他不知好歹。
就这样吧。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他就应该一个人烂在这里。
乱糟糟的声音在脑海中尖叫嘶吼,额角都开始发疼。
沈则随看见她的眼眸慢慢红了起来。
她故作的镇定、刻意的轻快,确实破裂了。
但沈则随却觉得心中有一处地方在发紧作痛,没有分毫破罐子破摔的畅快。
“你是这样想的吗?”
宋念初攥紧了钥匙,铜制的尖端磕得她有些发疼,指尖却未曾松开。
“你担心一个没见面的网友出事,坐着轮椅也要去找她。”
她努力稳住嗓音,一字一句地问,“可她会因为你的腿不好而害怕你,甚至一边害怕,一边借着靠近你来满足自己的善心?”
沈则随张了张唇,喉口发涩发哑。
宋念初的声音变得有些轻,喃喃重复,“……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沈则随没有说话,手指却无意识地掐住了掌心,用力到指尖泛白。
女孩的眼中好像隐隐有水光,似乎也快要哭了。
可是沈则随没有看到她落泪。
宋念初抬起手,手指松松攥成拳,用力地擦了擦眼睛。
然后她吸了吸鼻子,偏开脸,往后退去几步。
“咔嗒”一声轻响。
女孩带上了门,就这样走了。
动静轻微,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却仿佛在那一刹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
沈则随怔着,坐在那里。
他的上身无意识地往前倾了倾。
就像是想要起身,想要上前,想要站起来、追上去,然后对她说些什么似的。
炽亮的灯光仿若审判庭上巨大的探照灯,刺目又冰冷。
地面上的那一片狼藉入目分明,男人眸底的沉寂颓唐亦无处遁藏。
良久沉寂,沈则随僵硬的脊背慢慢、慢慢地弯了下去。
黑发遮住眉眼,他用力地将那张英俊又颓废的面容埋进了掌心里。
第26章
“真的假的?”
书晴瞪大眼睛, 问宋念初:“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去龙溪?”
餐厅中人声鼎沸,宋念初取好餐盘,回来坐下。
“骗你干什么, ”
她被书晴的表情逗乐, 捧着腮弯起眼,“大名鼎鼎的晴宝都亲自邀请过了, 我要是不去, 也太不给我们晴晴面子了吧。”
书晴“啧了一声”,推了推她的手, 从宋念初的餐盘里抢走了一块鸡块。
“还调侃上我了, 你现在不比我更‘大名鼎鼎’?”
星月杯决赛三天前结束, 书晴的星月账号涨了快十万粉。
而宋念初作为优胜者, 获得的关注自然比她更多。
“现在热度高, 你还有开屏推荐, 不开播固粉, 怎么突然想起纪录片这事儿了。”
书晴惊喜完了, 嘴中开始碎碎念,“等我们拍完纪录片回来, 这批流量也不知道你还能吃上多少。”
宋念初这几天没什么心情去关注自己的账号信息, 却仍旧粗略知道自己涨了几十万粉,昨晚开播的时候弹幕都变得混乱了许多。
“那又没关系, ”
她听着,不甚在意的模样, “人多太杂了,说不准会赶跑我的老粉。”
书晴把薯条放进草莓新地里蘸了蘸, 倒也没反驳,“你那直播间的日常气氛确实比较独特。”
去拍纪录片这事儿书晴早就和宋念初说过。
当初宋念初还在犹豫, 如今终于确定下来,书晴当下便擦擦手指,拿出手机,开始计划行程。
“我没准备请什么团队,就联系一个摄影。这次要去山村,人太多也不方便。”
书晴手指飞快编辑着信息,“那个摄影师叫梁贺,你知道吗?在星月视频站也算有点儿名气的。”
宋念初叉起一勺麦旋风,眨眼想了想:“我以前刚开始拍Vlog的时候好像有看过他的视频。”
书晴边发消息边点头:“嗯,是他,他在星月上出的基本都是教程视频——”
她话音一顿,“哎,他三天后回国。那我们九月五号出发?你觉得怎么样?”
宋念初有点儿意外:“这么赶吗?”
“我本来也没准备这么早去。”
书晴解释,“是之前梁贺跟我提起过,九月初刚好盲校也开学了,早点去的话,能记录到盲童新生在适应期里会遇到的一些状况和难题。”
宋念初面露恍然,点头应了下来。
她是自由职业,又没有需要照顾的家庭,说走就走其实很简单。
行程定好了,宋念初在平台上跟粉丝们请了个假期,开始为自己准备行李。
她自幼在城市里长大,头一回要去山村里住上一段时间,其实还挺兴奋。
宋念初在网上搜索了一番,担心蚊虫多,买了几瓶花露水风油精;怕雷雨天停电,往行李箱里揣了个手电筒。
不知道要在那里待多久,想着到时候晚上有空闲也能直播些小游戏,于是又往里头塞了本笔记本电脑。
杂七杂八的东西装满了一整个行李箱,九月五号那天宋念初一大早就出了门,扯着个大箱子,还牵了只狗。
书晴的家离她爸妈家更近,宋念初准备把糯米送到爸爸妈妈那边,然后再跟书晴汇合。
行李箱上的大包小包装的都是糯米的东西。
它的狗粮,它最喜欢的小食盆,还有一些狗狗玩具。
她拎着箱子袋子在小区路边等车,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宋念初转过头去,看到林清铭走过来。
“这是要去哪儿?”
林清铭蹲下逗糯米,看了眼她的行李箱,随口问:“去旅游吗?”
宋念初说:“不是旅游,我是准备去……”
她话还没有说完,有辆车在面前停下,降下了车窗。
宋念初止住话音,连忙上前和司机确认信息,绕到车后开了后备箱。
林清铭帮她把行李箱放上去,有点儿感慨:“这司机人还挺好,看到大狗也没说什么。”
宋念初把箱子放平:“我备注了呀。”
“啊?”林清铭声音提高了些:“还能提前备注吗?在哪儿啊?你用的哪个软件?”
东西放好了,宋念初把后备箱关上,语气轻快:“你不知道吗?我一会儿微信上发给你吧。”
“不过你家泰迪那么小一只,平时打车也会不方便吗?”
“关那家伙什么事,”林清铭脱口道:“是随哥打车麻烦。”
突然间听到了这个名字,宋念初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林清铭天生神经粗,注意不到这些神态上的细微变化,摇着头感叹。
“坐轮椅打车真的挺麻烦,很多时候人家不愿意接,嫌速度慢,事儿多。”
“还有些人车子后备箱小,东西又塞得满,轮椅放不进去。我们说不然放后座吧,司机又怕刮坏他座椅皮,死活不肯。”
他像是难得找到机会和别人说这些事,神色黯淡了些,“随哥现在不喜欢出门,也有这个原因。”
宋念初抿住了嘴唇。
三天前的那些记忆又一次涌上眼前。
物业和沈则随母亲的对话,不敢去触碰的猜想。
控制不住情绪、在他面前红了眼眶的懊恼后悔,听到他的话之后的难过不解。
宋念初食指勾起牵引绳的首端,无意识卷了卷。
绳子缠上她的手指,她安静片刻,也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吗。”
女孩儿垂着眼,似乎有些恍惚,又隐约怔着神。
林清铭倾诉完了,又顺了把糯米身上软软长长的毛,直起身来,跟她道别:“我上去看看随哥,你上车吧,回来以后一起吃饭啊。”
“……”
宋念初回过神来,弯起眼眸,开玩笑般的语气:“知道了,你提醒我多少回了。”
车辆缓缓启动,在他的面前疾驰而去。
林清铭脸上的惆怅还没散去,一路垂头丧气。
敲开沈则随的门之前他还特意拿出手机照了照自己的脸,用手指往上提了提唇角。
颜阿姨跟他说,随哥最近脾气有些差,摔东西,还把她的脚踝推伤了,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所以林清铭有些担心,想过来看看。
门开了,他第一时间就往沈则随脸上瞄。
男人额前碎发有些湿,大抵是刚洗完脸,面容带着清凌凌的白。
他狭长的眼垂着,睫遮着瞳孔,唇角弯了弯,说了句“来了”。
早前林清铭在微信上跟沈则随说过要来,说是新买了个游戏,一直过不了关,想让沈则随帮忙带带他。
其实只是借口而已。
游戏机还是林清铭那天看到沈则随和宋念初打游戏之后才买的,他对掌机没什么兴趣,大学时姜颂玩掌机玩得起劲,他还在一旁嫌弃过。
就像有些人不喜欢玩手游、有些人不喜欢玩单机,林清铭一直觉得掌上游戏机没意思。
沈则随大概对此心知肚明。
但他什么都没有问。
林清铭在沙发上坐下,等待游戏加载的时候找起话题。
“这游戏真的好难,我打了好几天都没过关。”
“怎么没见着贝贝,一大早还在睡觉啊?”
他随口找着话说,好让空气不那么沉寂。
“——说起来,我刚才还在楼下看到宋念初了,提着一堆行李,不知道要去哪儿。”
这话刚刚落下,本来散漫应着声的男人倏然抬眸,看了过来。
“我问她是不是要去旅游,她还说不是。不过看她表情好像挺愉快的,”
于是林清铭接着说,羡慕地叹了口气,“当主播真舒服啊,想去哪就能去哪,都不用老板批假。”
沈则随沉默听着。
额发长了,发尾末端搭在眉眼上,不经意间刺进眼睛里,针扎般的疼。
他伸手,将发向后撩了撩,轻声说:“挺好的。”
今天没上班,林清铭在沈则随的家里打了一上午游戏,也试探了一个上午。
“随哥你最近心情怎么样”、“我妈最近老催我谈恋爱,我好烦”、“不过打游戏挺解压的,不爽的时候就该找点事干分分心”。
沈则随神色一直如常,时而弯唇笑笑。
游戏的中途,姜颂给林清铭打了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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