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总是没办法替在意的人做些什么呢?没办法让老师施展抱负, 也没有办法履行对丹的承诺,甚至没办法满足宁远离纷争的愿望。
一个王竟然要受制于人到这种地步,这是耻辱!嬴政不由地握紧了书本。
“王上?”
嬴政松开了书本,抬头看去,便瞧见江宁拉着帘子探出头。一张脸上浮现了困惑,浅褐色的眸子中映着烛光,衬得那双眼睛更加灵动有神。
他收回视线,低着头询问:“大半夜不休息,跑到我这做甚?”
“见到王上帐中还有光亮,想着王上也许忘记吹灭蜡烛了,所以来看看。”江宁放下帘子,走进大帐,“没想到王上如此用功。”
“为王者,自当勤勉。”
江宁上前抽走了他手中的书:“勤勉固然重要,身体更加重要。小小年纪就熬夜不睡觉,当心身体熬坏了躺在床榻上不得动弹。”
听着江宁的唠叨,嬴政倍感亲切。自邯郸归来,也只有宁会在意他会不会累,会不会生病了。许是烦忧被抛在一边,他竟感受到了烛火的温度。
“嘴上说着我,那你自己呢?不也是熬夜闲逛。是在因为今天的事情发愁?”他靠在凭几上半眯着眼睛。
江宁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他留意到江宁的动作,颇为自豪地想,果然,因为吕不韦发难的忧思的人不止他一个。
然而自豪感稍转即逝,他转而又变得愧疚起来。也许宁早就调节好了心情,结果却被自己提了起来。他想寻个话题打断江宁的思索,却不想是对方先打断了她的思索。
“那件事情啊,我早就不在意了。”江宁故作轻松道,“反正吕相是不能放过我了。我只能尽力做了。”
嬴政知道宁从来都是心思剔透的,想必早就在白日里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进与退都不是她想要的,可是却偏偏要从中选一个。
“早知道我就不带你来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样你就可以一直留在私田里,不用面对困局了。
江宁顿了顿,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王上,树欲静而风不止。自从他怀疑我的那天起,我便只有入局的一个选择了。其实我应该谢谢王上,帮我躲了这么久。作为朋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王上。”
看吧,我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嬴政如此想到。
“人生不如意十之有□□,何必追着无法改变的事情烦恼呢。”江宁又说起了她的那套理论,“凡事有利有弊。若是能研制出抑制怪病的药物,岂不是大功一件。一来能替王上博得美名,二来伤亡减少人力充足。这么一看反倒是好事不是吗?”
嬴政看着侃侃而谈的江宁,思绪飘回到了庄襄王三年的那个春天。在那个春天中,他撞见了吕不韦与母亲的私情。
他想去戳破母亲的私情,但又想到了母亲这些年的痛苦。为人子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想,自己若是不能分担,至少不要破坏的母亲的来之不易的欢乐。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行宫,只记得那天的春寒特别冷,让他整个常年习武的人都感到了刺骨。
他试着去接受母亲的改变,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母亲最重要的人时,那种感觉是无法表述的。就像辛辛苦苦剥开了莲蓬去掉了莲心,满心欢喜地将莲子放到嘴里,咀嚼后发现莲子依旧是苦的。
那苦涩滑到了心间,让眼眶都变得酸涩。脸颊上火辣辣的感觉,提醒着他母亲还是母亲,只是她不再疼爱自己的事实罢了。
怨恨的父亲即将步入幽冥,母亲也在悄然远去。一切好像是突然之间发生的,却又好像是有迹可循。可无论怎样,自己确实只有自己了。
他时常坐在窗边,望着那细密的春雨,总是寻不到苦难加之于自己的原因。苦痛麻痹了他对现实的感知。他浑浑噩噩地想,自己千辛万苦回到秦国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结局吗?
“太子你怎么了?”江宁错愕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唤回了他的思绪。
他将视线落到江宁的身上,才发现江宁没了往日的从容,连忙抽出自己的手帕,沾了水贴在自己的脸上,试探地询问:“疼吗?”
那一刻他混沌的思绪仿佛找到了出口,飘忽不定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他想,这大概是世界上唯一在意自己的人了。
回首那段阴郁的时光,江宁是唯一的,能让他想起时不会难过的人。
嬴政望向江宁,生动的表情冲散了江宁眉宇间的疏离感,火光摇曳在大帐内,让人感到温馨平和。
“不过——”他听到江宁委托,“虽然有两位医师在,应该不会出问题,但是我要是真的出事的话,王上你可得救我啊。”
嬴政垂下眼眸,看着被整理好的书卷,平静道:“我当然会救你。”
能与我回望往昔的人只有你了。如果没有相谈甚欢的挚友,那往后的日子又该是多么孤独寂寞呢?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江宁眼中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犹如雪中晴光,“那我的小命可就全都拜托王上了。拉钩钩?”
心头沉甸甸的情绪被这个小小的举动冲散了。他忍不住笑道:“你还当我是那个邯郸稚童?”
外面群星璀璨,预示着明天是个好天气。
第二天一早,嬴政刚刚用完餐,李斯便来求见。他注意到江宁顿了一下,旁人也许看不出来,但像他这种与江宁交往多年的老友,一看便知宁不喜与李斯多处。
他琢磨着大抵是宁素来总爱隐藏自己,而李斯有总爱戳破别人的伪装,让宁感到了威胁。于是嬴政对江宁说道:“你去找陈医师吧。”
看着江宁松了一口气的背影,嬴政不禁想起了老师的话。
“宁天资聪慧,性情良善。但机警过甚,易惊惧忧思。若想让她主动亲近,便不要逼迫她。”
如今想想,老师果然慧眼如炬。嬴政感叹自己跟兔子真是有缘,弟弟是一只纯良无害的天真兔子,友人则是一只胆小易惊的良善兔子。
“王上以为如何?”李斯忽然问道。
嬴政微微一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嘴角一直上扬。这倒是他第一次在议事时走神,他借着喝茶的动作,掩盖住了脸上的情绪。抬起头时他又是神色从容的王上。
“太后相邦监国,若无法说服他们,一切都是无用的。”嬴政将茶盏放在书案上。
李斯:“王上顾念旧情。可相邦未必如此。”
“自比周公?”嬴政看向李斯,淡淡道,“人人都想如此,你难道不想吗?”
一般人早就吓得跪下了,而李斯却冷静回答:“位极人臣是天下臣子的目标。但于李斯所言,还是比不得身家性命与早晚餐饮。”
“你倒是坦诚。”嬴政看向帐外,江宁正在跟陈吉和夏无且讨论蜀地的疫病。瞧着她神色忧虑,看样子此病颇为棘手了。也不知道江宁能不能顺利过关,过关了他又该如何在事成之后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呢?
“臣觉得让女子退避未必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李斯忽然说道。
嬴政示意他继续说。
李斯:“相邦看不惯女子,必会想法设法处置。王上总有疏忽之时,到时候女子毫无防身之物,危矣。况且王上如今正需用剑之时,何用藏而不用之理?”
闻言,嬴政并没有给出回答,沉默地看向帐外的江宁。
第41章
秋日的清晨分外清凉, 白雾从荒芜的野草中冒出,缓慢地升入空中。
“一定要去?”帐内传来嬴政的声音。
“一定要去的。”江宁回答。
嬴政收起被墨水污了的纸张,再次确认:“蜀地瘴气缭绕, 环境恶劣。你确定要入?”
江宁点头:“要想根治怪病光靠药方是不够的。且寻找病因也得入蜀去找, 所以一定要去。”
而且入蜀也算是一份保障,吕不韦把这件事情交给自己, 便是奔着要自己的命去的。她主动入蜀在吕不韦眼里算是自寻死路, 如此他便不会耗费精力处理自己。
嬴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才说道:“我会传信给李泰,让他多加照顾。另外我也会让王贲跟着你们一起去的。”
“多谢王上。”江宁十分感谢嬴政的帮助。虽说她现在是入蜀避难,但也希望自己入蜀的生活会顺利一些。如今嬴政帮忙打通关节, 又派了武将随行,她安心了不少。
“你总是如此。”嬴政按了按太阳穴, “只怕你回来以后, 咸阳城中又是一番风光了。”
“王上总叹气会变老的。”江宁轻笑一声, “但王上没变的话, 咸阳风光大抵也不会有太多改变。”
嬴政黝黑的眸子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后又叹了口气, 颇为忧心道:“忽然觉得只派一个王贲不够用了,要不要把王将军也派给你?”
“……”江宁哽住了,她现在十分好奇自己在嬴政心里是什么形象。
“你觉得呢?”嬴政笑了一下,重新拿出一张纸写字。
“王上!”江宁哭笑不得, 自己真的很不靠谱吗?
说笑归说笑, 入蜀之前该做准备还是要做准备。吃食盘缠, 驱虫利器, 等等都需要好好准备。她是去救人避难的, 不是真送命。好在嬴政靠谱,很快就帮她筹齐了所需东西。
出发时送行人颇多, 陈吉和夏无且身边围了不少人。江宁摇了摇头心道,真受欢迎啊。
“入蜀道路艰险,女子要当心。我已经修书一份送给高先生,他会照拂你的。”庄宇忧心忡忡。
“辛苦田令了。”江宁说道,“书籍一事就有劳田令了。”
“你放心,回去之后我就会着手准备。”
“我说你好端端的,入什么蜀,你是脑子坏掉了吗?我——啊,兄长你怼我做什么?”蒙毅人未到声音先到,但因话直来直去惨遭蒙恬制裁。
江宁咋舌:“郎中总是这般口无遮拦,仆看你活该被打。”
“你——”
“听到没有,以后说话注意点。”蒙恬捏着蒙毅的后颈。
“兄长——”蒙毅尾音拖得长长的,好似在撒娇。
蒙恬懒着搭理弟弟,转过头对江宁说道:“女子要小心。”
“多谢郎中关心。”江宁笑了笑,“有王郎中在,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也是,王大哥年长稳重,应该不会有事。”蒙毅张望了一圈,小声道,“王上没来送你?”
江宁同样小声回答:“千万双眼睛盯着王上呢,你想让王上挨训?”
“啧,当王上真不痛快。”蒙毅小声嘀咕。
江宁轻笑了一声没说话。她看向远处的王帐心道,全天下最不自由的人便是王了。
与众人话别后,江宁被王贲扶上了马。蜀道艰难,骑马比马车更为方便,所以她不得不一边赶路一边学骑马了。
前有书到用时方恨少[1],后有她事到临头抱佛脚。要命,太要命了。这是江宁坐在马背上的第一感想。
好在王贲是个细心的老师,陈吉也是个贴心的陪练。在两人的帮助下,江宁已经不用人帮忙牵动缰绳了。
他们要走褒斜道入汉中,传言那是褒姒入镐京时走过的道路。在路过五丈原的时候,江宁顿了顿心道,她这也算变相实现参观诸葛亮庙的愿望吧。不过少了友人们,还是会很难过。
“女子可是在担心入蜀一事?”王贲见她面露怀念,询问道。
江宁收敛起了表情,笑了笑:“准确地说是担心蜀地的病情。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让怪病消失。”
“女子不必着急,事事总要慢慢来,我父亲说急于求成十之有八/九会功亏一篑。”王贲安抚道,“况且王上也没有定下归期,女子有很多时间去疏通脉络。”
江宁闻言心头一暖,这些年她在嬴政的默许下躲在私田里,远离吕不韦带来的朝堂斗争。如今嬴政看出了自己赴蜀的另一层目的,又作了安排让她安心躲藏。说不感动都是假的,同时她也庆幸自己抱对了大腿。
承蒙庇护,她自然会有所回报。她记录蜀地风貌,想着在处理完蜀地怪病后,再看看能不能在原有的蜀道上修一条路。
翻过秦岭和大巴山后,又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了成都。四川地处盆地秋冬时节不似秦地寒冷,折腾下来反倒出了身汗。
江宁翻身下马后,扇了扇风打算看看是谁来接他们。
“呦,学会骑马了?”高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好久不见!高先生。”江宁乐颠颠地跑了过去。瞧着对方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的高尧感叹:“先生真是老当益壮,我还以为你会不适应蜀地气候呢。”
“去去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高尧颇为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江宁嘿嘿一笑,张望了一圈:“你的弟子呢?”
“他们才不像你这么闲,帮郡守造工具呢。”高尧抬了抬下巴,问道,“你怎么带了一群病病殃殃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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