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退出宫室前看了一眼吕不韦,对方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也是,只是折了一个将作少府和制瓷令而已,秦国的瓷器和纺织产业还在他的手里根本不用大惊小怪。
但是,江宁总觉得嬴政不会同意这么小儿科的围剿。难道是在下钩子?
如她所想,在将作少府被抓的三天后,夏腾在原本一锤定音的东郡流亡案上又敲了一锤。这一锤掀起的巨浪令吕不韦变了神色。
第69章 (一更)
三日后在朝堂上。
“启奏我王, 臣要状告将作少府勾结细作,结党营私,强占农田, 逼民为奴。此等恶行罄竹难书, 还请王上惩处祸首以肃朝堂!”
江宁刚进门便听到夏腾字正腔圆的声音,其内容更是骇人听闻。这不就是土地兼并残害平民百姓吗?长此以往秦国国内定会民怨载道, 上下联系更加不稳, 于国不利。
奏章被嬴政丢在了书案上, 发出啪的一声。明明只是很正常的声响,在此刻却让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压力。一时间宫室内噤若寒蝉,就连对朝事兴致缺缺的赵姬也不禁看向嬴政。
嬴政慢慢地抬眼扫视群臣, 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令人惴惴不安。
“区区一个将作少府就能号令地方官员为他办事。你们是觉得寡人是两三岁的孩童?”
“王上息怒。”夏腾跪地俯首。
在夏腾的带动下, 群臣纷纷下跪, 乌泱泱地跪了一片。江宁立在门口眼观鼻心道, 不怒自威, 果然令人心惊胆战。
“王上息怒。想来事情牵扯甚多, 夏大人不敢妄言。”吕不韦的声音响起,他不紧不慢道。
嬴政侧目看向吕不韦:“仲父以为如何?”
“当以彻底调查,拔除国之虫蠹。”吕不韦态度恭顺,“不如给夏大人一些时间, 让他仔细查明吧。”
“仲父真是个宽厚的人。”嬴政收起冷冰冰的目光, 淡声道, “那便有劳仲父和母亲费心了。”
积压在头顶的乌云好像散开了, 江宁不由自主地跟着朝臣们松了口气。她想, 下次算算日子再来奉茶,不然这种骇人的气势压着, 她还真有些害怕。
由于牵扯到了土地兼并这种大事,朝会的时间便延长了。不过江宁倒是有了更多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在去光禄寺告诉太官令准备何种膳食后,她便四处闲逛想着要如何把赵姬和嫪毐的事情告诉嬴政。
虽说现在是个好时机,但到底是嬴政的家事,她这个外人掺和进去很容易被怨怼。即便她跟嬴政算得上是患难之交,这种私密事情也是不好直接说的。唉,古往今来总是逃不了人情世故四个字。
今天艳阳高照,是个深秋中难得的好日子。江宁活动着筋骨,瞧见了差点摔倒了的永巷令。好在她拉得及时,不然这人非得掉进池子里不可。
江宁看着后怕的永巷令,轻笑:“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嗐,还不是这几天事情繁多给我累的。”永巷令像是找到人倒苦水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到岁首,少府中的人那个不是一个人拆成两个人用的。”
江宁宽慰:“一年岁首,事情自然多。忙点是好事,这说明少府大人很是其中诸位。”
“你这孩子还是这么会说话。”永巷令感慨,“你办事周全麻利,这一走,少府大人可头疼坏了。”
江宁:“劳少府大人记挂了。”
“要我说,你是个运气好的,整日里陪着王上,比我们这些忙前忙后的强多了。”永巷令开着玩笑道,“来日我们可都要巴结你啊。”
江宁含笑:“王上不过是看在往年的情分上罢了。要说巴结,还得是我巴结诸位大人。”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永巷令瞧着左右没人压低声音道:“说起来你听没听过一件事?”
“什么事?”江宁心头微动,觉得永巷令要说什么大事。
永巷令小声说道:“我跟你说前些日子甘泉宫里死了不少宫人。”
江宁啊了一声,惊讶道:“我怎么不知道?”
“当然是秘密赐死。”
“咦——为什么?”江宁吃惊。
“我不太清楚,据说是冒犯了王太后。”永巷令拍了拍江宁的手,“总之太后最近心情不好。你可别去碰触霉头。”
永巷令到底是宫里的老人,对于宫里的局势清楚得很,向来都是明哲保身。如今她愿意提醒自己,江宁自然感激。她笑着说:“多谢大人提醒,我会小心的。我前些日子做了些点心,等着不忙了我给你送去尝尝鲜。”
“你啊,”永巷令笑着摇了摇头,“永巷那边还有事,我先走了。”
江宁笑着送永巷令走了一段路,等到对方彻底离开后,她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淡了下来。
甘泉宫忽然死了那么多人却没有消息,其中必定有鬼。还有今天嬴政和夏腾的一唱一和,怎么看怎么像给吕不韦下套,吕不韦不可能不知道,但还是入套了,也是奇怪。
一阵秋风吹过,波光从眼前划过。江宁只觉得从去年到今年,秦国上下哪哪都怪怪的。
江宁摇了摇头,算了想回章台宫看看下没下朝吧。
“宁姊你跑去哪多清闲了,我都没找到你。”刚进章台宫,江宁就碰到了成蟜。她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眉头上扬:“还没说完?”
“是啊。”成蟜双手环在后脑,“下朝后,王兄就跟昌平君他们聚在书房议事了。幸好我不是秦王,否则非得被烦死不可。”
江宁伸出手指推了他的脑门:“慎言,长安君。”
成蟜捂着脑门撇撇嘴:“宁姊你也太不温婉了。”
“温婉又不能当饭吃,我要它有何用?”江宁坐在成蟜的边上,眺望远方。
没过一会儿,成蟜便坐不住了,他试探地询问:“宁姊你就没有话想问我吗?”
“什么话?”江宁装傻充愣。
成蟜:“哎呀,就是今天的事情啊。”
江宁故作恍然大悟:“原来你说这个啊。我没兴趣。”
“你怎么能没有兴趣呢?”成蟜急得抓耳挠腮,活像知道了好大的瓜却不能跟同伴分享的猹。但过了一会儿他反应了过来:“宁姊你故意的吧。”
江宁坦诚:“该我知道的我知道,不该我知道的,那我就不知道喽。反正我是不会问的。所以王弟这事我应该知道吗?”
成蟜托腮:“宁姊你这样真的很让人挫败啊。”
“我这叫清醒。”江宁双手撑在身后。从成蟜的表现来看,今天这件事情似乎是从很早就开始筹谋的。以东郡的碎瓷为突破口,下寻将作少府的错处,上寻与将作少府勾结在一起的官员。
将作少府是吕不韦的人,与其混在一处的必定是吕不韦的人居多。这一网下去,吕不韦折损的人手数量自然不言而喻。
“在众朝臣面前,相邦和太后就算权力再高,也不可能不在乎王兄的脸色。”成蟜伸出手握住阳光,“局势如此,容不得相邦不同意。”
江宁眉头一挑心中了然,阳谋之下吕不韦不得不入套。
“可是事情挑明,他怎么不会让下面的人清理掉尾巴吗?”
成蟜指着自己:“所以就要靠我了。”
“嗯?”
“我明天启程去封地。”
“你去封地?”江宁转念一想,恐怕去封地是假,去调查是真。作为过来人,她不得不提醒眼前热血上头的年轻人:“你这次并不像我能够彻底隐藏自己的目的,其中危险可不是笑一笑就能过去的。”
“我当然知道。”成蟜环着后脑靠在柱子上,跷着二郎腿,“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宁姊没时间了。”
江宁无法反驳。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让嬴政亲政之时能够彻底收回大权,所以即便损兵折将,即便没有了动手的最佳时机,都要对吕不韦出手。否则等到吕不韦在赵姬的帮助下再次壮大,对嬴政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身后传来门板阖动的声音,江宁转过身,书房里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昌平君和昌文君向着华阳宫的方向走去,成蟜起身走向夏腾看样子是有话要说。李斯行礼后,也离开了院子。
院子里又恢复成了刚来时的安静。
“成蟜都跟你说了?”
“嗯。”江宁点头,又笑了一下,“我只是没想到我随手捡到的碎瓷片不仅帮了我,也帮了王上。”
“我以为你会劝我不要让成蟜去。”
“跟在王上身边这么久,这点道理我还是知道的。若非真的需要长安君,王上是不会让成蟜去的。”
江宁心里清楚,如果不是蒙骜去得突然,而其他人要不是在这一局中有自己的任务,要不就是身份不够格,谁又会让游离在外多年的成蟜去那虎狼窝中厮杀。
若是她想得不错的话,这一局本来可以彻底拔除吕氏集团的。但流年不利,错失了良机,这一局的威力被减半,达不到设想的结果。不过她最担心的是打狗入穷巷遭到报复。
事到如今,江宁大概也能推测出成蟜之乱的过程。成蟜卷进了吕不韦和嬴政的斗争,在跟嬴政联手的时候,触碰到了吕不韦的根基。吕不韦怀恨在心,联合赵姬将谋逆的罪名按在了成蟜的头上,除掉了成蟜。
现在想要救成蟜,必须分化赵姬和吕不韦。
细数秦国历史,外臣都是依附王权而立足于朝堂之上。孝公死后,商鞅失去庇护惨死;惠文王逝去,张仪被逐;失去昭襄王信任的范雎,辞官忧虑而死。吕不韦之所以能做大,是因为新王弱小,旧王的余晖还落在他的身上。
只要刮掉这层余晖,那么除掉吕不韦是非常容易的。江宁觉得扯掉这层余晖的关键在嫪毐身上。如果赵姬真的是个恋爱脑的话,那么他们便可以以嫪毐为人质,要挟赵姬倒向他们。失去最高权力庇护的吕不韦,自然就是砧上鱼肉了。
可是,她要怎么把刀递给嬴政呢?说到底是母子之间的事情,她外人去戳破真的不好。
嬴政叫了她一声。
江宁抬眸看向嬴政:“怎么了王上?”
“你又发呆了。”
“想到了一些事情。”江宁猛然在脑子里浮现出一个绝佳的暗示,于是抛出话头。
嬴政果然有了兴趣追问。
江宁顺势说道:“我听到了些流言,是关于甘泉宫的。”
嬴政蹙起眉头。
江宁看了看左右凑到嬴政身旁,嬴政下意识地俯下身听她讲话。
“有人说太后赐死了许多宫人。”
这下嬴政的眉头更紧了,太后殡天,全国上下禁声色,杀人也要慎之又慎,以避免惊扰亡魂。流言若是真的,赵姬就是公然对太后不敬,传到外面秦廷颜面又要受损。
嬴政:“这流言来自何处?”
“路过巷子的时候偶然听到的,等我去找人的时候,却也瞧不见人影。”江宁自然不会恩将仇报,永巷令好心提点她。她也不会把人送出去。她道:“原本子虚乌有的事情我不该说的,只是——事关王室威严,还是想着告诉王上一声。”
嬴政按了按太阳穴:“流言蜚语不会无中生有,只怕有隐情——”说到一半,嬴政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了下来。他放下了按在太阳穴的手,看向甘泉宫的方向若有所思。
看到嬴政的反应后,江宁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好了,她已经给嬴政指出放刀的地方了。接下来就该他自己去把刀拿出来了。
此时的嬴政只会以为清理掉吕不韦和赵姬之间的联系人嫪毐,但他会随着调查发现赵姬与嫪毐之间的关系。到那个时候,政事上的问题会迎刃而解,但是私人感情又是一次打击。
江宁叹了口气,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天空中翻滚着云浪,一场大戏即将登台。
深深宫墙中,一道冷冽的光划破了黑夜,在短促的尖叫声中,温热的鲜血又一次喷在了墙壁上。
一人拿出帕子盖在鼻子上,好看的眉头拧在了一起,抱怨道:“你又弄得这么脏,回到让人瞧见了,又该怎么解释?”
另一人取出尸首上的帕子,擦掉了刀上的血迹。在听到身后人的话后冷笑:“那你自己藏好狐狸尾巴别让人看到啊。找我来又嫌我做事不好,你们这帮子真是难伺候。”
“你可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怎么现在官儿大了,要开始咬人了?”那人笑吟吟地,只是眼中依旧有了杀气。
“不敢不敢,大人可是太后亲信,小人的一家老小还在大人手里攥着,怎么敢咬人呢。”身着甲胄的男人收起了刀,轻笑一声,“你们这些宫里的人啊,心眼儿比针眼儿还小,我只是随口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嫪毐轻笑:“宫里的弯弯绕绕多了去了,我自然要小心。这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太后啊。”
“小人自然明白。”男人将刀插回了刀鞘,“这尸体我会妥善处理,不会再生意外了。”
“算你识趣。”嫪毐抬了抬下巴问道,“相邦那边近来如何?”
“忙着应对土地兼并的案子呢。你是知道的,王上是有备而来,怎么可能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男人环着手臂,“不过我们这位王上也是厉害,竟然下了这么打一盘棋,打得相邦一个措手不及。相邦这条船恐怕不是那么好坐的喽,大人你说呢?”
“上面的事情我怎么敢置喙呢?不过天下到底是王族的天下,相邦终究是过客。”嫪毐意味深长道,“你我只要好好服侍太后,还有什么得不到呢?”
男人闻言笑了起来:“相邦若是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呢。”
“后悔也是没有了。”嫪毐的眼中划过一丝狠厉,“我总要为自己打算。”
男人没接话,只是说道:“对了,差点忘记一件事情。”
嫪毐抬眸看向男人:“什么事?”
“今个巡逻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说甘泉宫宫人被赐死的事情。”男人斜眼看向嫪毐,“你没处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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