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君闻言脸色微变但终究没说什么。
而跟在后面江宁则是在想,嬴政素来稳重为何要刺激赵偃?
等到看到平原君给赵姬母子安排的别院后,她才恍然大悟。牢狱人员复杂极易被人下手防不胜防,反观别院有重兵把守吃食都是专人负责安全足以得到保障。
小陛下刚才所为,更像是向平原君直白地指出了关押地点不妥,逼着平原君给出更好的安置方案。
她看向嬴政不由得感叹,不愧是始皇帝,走一步预料了三步。
赵姬受惊过度,每次从噩梦中惊醒都要看到嬴政才行。一双手紧紧地握着嬴政的手,仿佛自己一松开嬴政就会被人抢走杀死。
这时的嬴政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安抚母亲的情绪,然后看着赵姬安然入睡。
昏暗的屋室内,是母子温情莹莹发亮,而江宁是唯一的见证人。
“宁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嬴政坐在软塌边询问道。
江宁闻言抬眸看向嬴政,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眸,仿佛能看到人内心深处。她下意识地移开了视线,轻声说道:“小人怎么会知道呢?但小人相信你说的,我们会平安无事的。”
半晌过去,嬴政忽然说道:“你总是这样。”
江宁觉得嬴政话未说完,但嬴政不提,她也不能问。
约莫过了小半年,别院中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丹,你怎么来了?”一别六载,嬴政却还是一眼认出了燕丹。
“我听说你被抓了,便一直想办法来见你。”燕丹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好在有不韦先生帮忙疏通关系,我才得以进来。对了,他说你们不要着急,他正与公子子楚想办法救你们出去,稍安勿躁。”
吕不韦?江宁挑眉这人竟然在邯郸城中有人手还能联系上燕丹,啧啧,深不可测的家伙。
“许久未见了,宁。”燕丹还是那么爽朗热情,仿佛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六年的横沟。
江宁颔首问安。
“对了,怎么不见婤夫人?”燕丹张望了一圈,没瞧见婤夫人的影子,好奇道。
“夫人刚刚歇下。”江宁解释道。
燕丹:“对了,我刚才遇到一个老人家,他说他是来找你的。”
江宁一愣,行信都到邯郸对于一个久病之人,算得上是一段相当远的路程了,他的身体还好吗?
嬴政颇为紧张道:“老师如何了?”
“原来如此。你放心,我已经将人安顿在我那里了。”燕丹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放在案上,对着嬴政说道,“我不能久留,这些东西你们先用着,其他的我再想办法送进来。”
听着燕丹的滔滔不绝,江宁看到嬴政眼中的波光,她知道此刻的小陛下心中定是感动的。这世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燕丹身为他国质子,却甘愿冒着风险来为旧友传递消息送衣食,这份情谊就变得更加弥足珍贵了。她慢慢退离将这难得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友人。
有了燕丹的消息,赵姬的精神好了不少,也不再是惶惶不安。而唐平那边有燕丹照拂应当无事,如此一来嬴政也能静下心研读各家经典,以便面对归秦后的宗亲朝臣的刁难。
她看着摆在小陛下面前的一摞竹简心道,当一个继承人真是太难了,尤其还是大多数人不认同的继承人,便更难了。
不过感慨归感慨,她能帮忙的还是要帮忙。江宁不是个吃软饭的性格,她得到了大树乘阴凉,自然也要回馈对方。
依照她所了解情况来说,小陛下肯定要面见秦王,如果是能凭这一面博得秦王喜爱的话,小陛下前期的日子会好过一点。学识上自己大约是帮不上忙,只能从其他方面帮帮忙了。
不能常见也不能逾越礼制,得附和当时的气氛。做什么呢?江宁捏着下巴在心里百般思量。最后拍案决定,造纸吧!竹简厚重纸张轻薄,实在是居家办公传递军情的必备之物。
说做就做,江宁已经开始收集原料熬木浆去了。
邯郸城中是有条不紊的欣欣向阳,而咸阳城中却是晴光明媚下的暗流涌动。
秦国公子府一片寂静。嬴异人一直望着窗外,细长的手指搭在木框上,发白的指尖暴露了他此刻的懊恼焦急。已经数月了,不知邯郸的情况如何。
脚步声长廊另一方响起,嬴异人转过头便对上了刚进屋的吕不韦。见对方神色平静,悬着的反到落回原位。
“看来邯郸无忧。”嬴异人伸手示意吕不韦坐下。
吕不韦端坐在嬴异人对面,一双眼微微弯起:“公子睿智。”
嬴异人捏着陶杯,垂眸瞧着里面的水,问道:“何时能归秦?”
“还差一个时机。”吕不韦慢条斯理地说道,“现如今秦燕夹击的流言在邯郸流窜,赵王投鼠忌器,夫人和小公子自会无恙。我们这里且不可操之过急。”
嬴异人眉头紧蹙,他知道吕不韦所言不错。只是他实在担心华阳夫人会出手迫害妻儿性命。他亏欠他们母子良多,实在不忍她们流离在外又遭杀身之祸。岂不闻,时不我待乎?
“公子莫慌,一切自有定数。如果天意在我等,那时机必然会到来。”吕不韦老神在在地安抚道。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只见家宰急匆匆地推门而入,神色慌张地对嬴异人说道:“公子大事不好了,秦王病危了。”
闻言嬴异人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实在不敢相信,一向身体康健的祖父竟然危在旦夕了!
吕不韦抬了抬手示意家宰下去,他望向嬴异人说道:“您看,时机不是已经到了吗?”
嬴异人自然知晓吕不韦是何意,王病重,其子孙应当归国侍奉左右,以诠人伦孝道。只有这样的理由摆在面前,华阳夫人才无法阻挠。
若不是知道他这几日忙于邯郸城里的事情,无暇顾及其他的事情,他都快觉得是这人对祖父下手了。
他看向吕不韦,忽然想起了坊间曾有传言,传闻吕氏先祖身负仙术,曾遣飞熊入梦文王,引其至渭水畔,缔造一段佳话。
追忆自己与他的相遇好像也是一段奇谈,富甲一方的大商竟然赌上全部身家押宝默默无闻的自己,很难不让人去联想此人是否参悟了天机。
而后,他又觉得自己想得可笑,若是吕氏一族真的有通天本领,就不会被田氏窃国了。
吕不韦:“公子不去侍疾吗?”
“自然是要去的,”嬴异人起身整理衣裳后,对吕不韦说道,“邯郸那边的事情就交给先生了。我希望能早日见到发妻与孩儿。”
吕不韦行礼,恭顺道:“公子放心,已经在准备了。”
噩耗传到太子府的时候,华阳夫人正与弟弟阳泉君叙旧。闻言,华阳夫人让奴仆退下,阳泉君立刻道喜道:“阿姊你要熬出头了。”
华阳夫人端起觞饮了口酒,淡淡道:“这只是开始而已。”过了一会儿,她对着阳泉君说道:“你替我去料理一件事情。”
第13章
秦王病重的消息很快传到了邯郸,江宁对此并不感到惊讶,甚至觉得本应如此。她端着茶点走向赵姬的屋子。还未等她靠近屋子,便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对话。
“……老师说过,王上性情刚勇多谋,鲜有私情,一心谋图霸业,为六国所忌惮。然大父性情低调内敛,仁厚心慈,与王上截然相反,六国更希望大父继位。”
嬴政正在将时局拆开揉碎地讲给赵姬:“而父亲备受大父器重。阿母是父亲发妻,意义非凡。赵王若想与大父交好,便要好生招待我们……”
江宁立在门口,垂眸看着陶杯中倒影心道,小陛下前半段说得不错,六国为了调养生息会期盼少有野心的秦孝文王继位。
只是后半段所言倒像是在安抚受惊的赵姬。她很清楚促使赵姬归秦的原因并非只有因为嬴异人顾念旧情,毕竟在欲/望面前感情便成了最先被抛弃的东西。
她想在唐平教育下,再加上嬴政本身天资聪颖,恐怕早就了解自己的处境。她不敢去想象一个九岁的孩子是用怎样的心情去审视这冰冷的真相。
稀薄的阳光落在院落中,金辉下的枝叶透露出死一般的寂静,让人感到无限压抑。
神游之际,嬴政的一声宁吓得她魂不附体。抬头一看,便瞧见嬴政正在看着她。正在江宁想着要说什么的时候,燕丹来了。
见嬴政的注意力落在了燕丹身上,江宁松了口气。虽说她现在算是赵姬母子的心腹,但是有些事情作为下属的她不应该听到。
燕丹的脸上是少有的紧张,原本轻快的声音在此刻也变得沉重起来:“秦王病逝了。”
一阵狂风袭来,让一树枝叶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声响。江宁稳住自己握着托盘的手,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秦昭襄王的逝世是一次转折,每个人的人生境遇都会因此发生改变。
“你且放心,”燕丹说道,“咸阳有传言,说秦公子子楚欲迎你和夫人归秦。我想,赵王会送你们回去的。”
闻言江宁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心中一沉。这样的消息在咸阳流窜,怎么会不惊动华阳夫人,这真的是好消息吗?
嬴政没有表态,只是询问燕丹唐平的近况如何。
燕丹回答:“放心吧,我都安顿好了,你不必忧心。”
“谢了。”嬴政说道,“等我平安以后,我一定会答谢你的。”
“我记下了。”燕丹爽朗一笑,“来日我到秦国以后,你可莫要忘记啊。”
嬴政的眉眼稍作柔和:“自然。”
而江宁在心里叹了口气,感叹命运弄人。
太阳渐渐隐没西山,月色悄然来临。江宁趁着众人休息独自一人来到了后院,来查看自己的大作。
花了两三天的时间,院子里的草都快被她薅秃了,终于做成了一张像模像样的纸了。她小心地起纸,生怕自己又把纸给扯漏了,自己又得重返工。
只见她小心翼翼地捏起一角,然后屏住呼吸地慢慢向外拉开纸张,差一点点就要完全撕下来的时候,听到一种空灵的声响在背后响起,江宁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纸在发出撕拉一声两半了。
江宁:“……”
还没等她抓狂,越来越近的血腥味弥散在鼻尖,让她警觉起来。她立刻藏进了长廊下的木箱的后。
细微的脚步声在头顶响起,反射的白光顺着缝隙晃到了江宁的眼睛,在她闭眼的瞬间温热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脸颊上,在闻到腥味的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顿时两股战战起来。要不是她还有一点理智及时捂住嘴,刺客们早就被她的尖叫引来了。
是谁要杀他们?小陛下和赵姬还安全吗?
不知过了多久,刺客离开了。江宁慢慢地爬出了藏身之处,一面强压着恐惧,一面寻赵姬和嬴政的下落。
月影幢幢,仆人和侍卫的尸体躺了一地,血水反射着月光,让人心惊肉跳。尤其是有一人的眼睛睁得浑圆死死地盯着她,那一瞬间江宁顿感毛骨悚然。
她大口地喘息试图平复自己心情,冷静,现在要想办法让巡逻的人知道别院里的情况。只要有人闯入,暗杀就会终止。
江宁环顾四周看到了庖厨里放着面粉的陶罐,又摸到了揣在怀里的火折子和废纸,顿时粉尘爆/炸四个字涌入她的脑子里。只见她先是倒出一部分面粉,接着扣上盖子用力地晃了两下,在将点燃的废纸塞进了陶罐里后飞速逃离现场。
然而她还是慢了一步,在她踏出门口的下一秒,气浪和巨响如约而至,她整个人被拍出了围栏外,一头撞在什么硬物,在两声闷哼中落地。
江宁揉着脑门坐了起来,一抬头,便看见嬴政正捂着鼻子。在看到嬴政的那一瞬间,恐惧和慌张竟然减退了不少,她甚至还能想到小陛下不能被自己撞破相吧。
嬴政捂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没事吧?”
“小人没事,”江宁扶起嬴政问道,“你怎么来了?夫人那边不要紧吗?”
“阿母那边安顿好,我见你迟迟未归,担心你出事,便来寻你。”嬴政松开手,红红的鼻子在月夜下格外显眼。
听闻嬴政是来找自己的,江宁心里有点感动。
嬴政吸了吸鼻子问道,“刚刚是怎么回事?”
“小人忽然听到兵戈之声,觉得情况不妙便想着去寻公子和夫人,路过庖厨时就这样了。对了,公子你们没事吧。”江宁不好解释,干脆装傻充愣表明自己不知道。
好在赵国守卫机警在听到爆炸声后便冲了进来,刺客见势不妙纷纷撤离。如此,别院的中的三人才侥幸逃过一劫。
江宁看着前来安抚的平原君心道,归秦之期已经不远了,刺杀恐怕也要越来越多了,还是多准备点保命工具吧。
尚在睡梦中的赵王骤然听到秦国质子遇刺的消息,差点摔下软塌。他匆匆地披上外套询问前来汇报平原君:“叔父可曾查清是何人动手?”
平原君摇头:“刺客来得突然消失得迅速,是在没有线索。”但他话锋一转,对赵王说道:“王上,赵姬母子已成祸患我们要尽快把他们送走。”
赵王看向平原君目有迟疑。
平原君自然知晓赵王顾忌,他担心自己送走秦国质子有示弱之嫌,为人耻笑攻讦。
“秦廷生变,赵姬母子已为众矢之的,今后刺杀只多不少。若其死于赵国境内,瓜田李下赵国百口莫辩,恐有兵灾。王上于此时将秦质子送还于秦,一来可以不使赵国卷入风波,此为贤德;二来王上送秦质子归秦,以完人伦孝道,此为仁孝。王上贤德仁孝,列国之中谁人敢嘲讽我王呢?”
赵王被平原君的话打动了:“善。此事就交由叔父处理了,务必尽快把这祸水引回秦国。”言罢,则又催着平原君回去休息,而他自己则让宫人引路不知去往哪位宠妃的宫中过夜。
平原君走出大殿看向灿烂的星空,忽然生出了一股深深地无力感。君兮君兮,何如故颜……
刺杀过后的第三日,平原君就带来了送赵姬母子归秦的消息。
嬴政自然欢喜带着江宁一起去请唐平同归秦。
别院中是沉闷的,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草药味。江宁有些迟疑心道,唐平的病还没好吗?
推门而入,穿戴整齐的唐平正坐在案前书写竹简。
“老师!”嬴政脸上是少有的欢喜,“我们能一起归秦了。”
唐平放下笔,抬头看向两人。向来浑浊的眸子竟也明亮了起来,整个人有一种容光焕发的感觉。
这下江宁心里越发觉得奇怪了。她试着询问:“先生在做什么?”
“著书,打算让元春带去秦国看。”
“老师可以到秦国去写,也不急于一时。”嬴政说道,“毕竟身体更重要。”
唐平不接言。
看着互动的师徒二人,江宁的心越来越沉。常言道,人之将死,则回光返照。
趁着嬴政去给唐平拿药,江宁想要询问,可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唐平却先开口,声音如海一般温沉有力:“我幼时跟随父母隐姓埋名躲避追杀,尝尽苦楚;少时辞别父母拜师求学,以求天理公道还我故土;学成之后又辞别师长,周游列国却见白骨皑皑人不如旧,便想效仿先祖荡平中原,祈求安居乐业。然而碌碌四十余载,狼狈归乡。如今能得一关门弟子,圆我旧愿,已然是求仁得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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