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令洛宁意外的是,她去栖香院,未雨也一同随行。
见云芝神情诧异,未雨跟在洛宁身后,贴心笑道,“今日二公子说了,让我贴身伺候洛宁姑娘。”
看来是因为晌午时杨简真的事……
洛宁不说话,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路,云芝在前走得愈发不自在,总觉得身后的未雨就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地刺着她,一不小心就会皮开肉绽……
她状若无意地放慢了步伐,最后与未雨一同前行。
自从病了一场,杨文真便住到了栖香院的东厢房内,被韩氏当成眼珠子一样护着。
当下他身后靠着绣着金钱大蟒的缎面引枕,漆黑如墨的长发披在身侧,视线呆滞,也不知道在看哪处。
“公子,表姑娘来了。”云芝笑吟吟地上前去,见他唇瓣周围上爬满了白层,赶忙倒了一杯水递上去。
“公子。快喝些水吧。”
杨文真并未理会她,知道洛宁就在不远处,他动了动眼眸,想去寻她的方向,可是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公子,您怎么不喝水啦?看您唇上干的……”
“你出去。”想起整日在他身旁叽叽喳喳蓄意讨好的丫鬟,他就莫名心烦。
见他沉下脸色,云芝一时愣住,随后红了眼眶,迅速看了洛宁一眼匆匆退下了。
“表姐?”干塞的喉咙一时有些难受,他声音嘶哑,“我想与表姐单独说几句话。”
闻言洛宁微愣片刻,未雨会意,不动声色的退下将门合上。
一时间房屋里就剩他们二人,洛宁一时有些紧张,万一等会儿他出了什么事姑母又找自己的麻烦可怎么办!
“七表弟,上回是我的不是。”洛宁无法,只得先发制人,“我……我也不知该怎么了……当日唐突了七表弟,害得七表弟大病一场……”
“哈哈,表姐……咳咳……”他正要说话,却突然咳嗽不止。洛宁看着桌上的青花瓷壶,想起方才云芝给他倒水被拒的事,犹豫了一瞬只得收回视线。
“表姐可否替我倒杯茶?”嘶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这回洛宁便只得照做,随后将杯子稳稳地放在了他的手心。
耳畔只有自己的心跳声还有他喝水的吞咽声。洛宁只觉得如坐针毡。
“表姐,对不起……”他将杯子递给她,待气息平稳后,默默道。
“表弟为何向我道歉?应是我向表弟道歉才是。”洛宁带着试探小声询问着。
良久,他眼眶微红,漆黑的眼眸里覆上一层水光。“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被母亲逼着去做那种事……”
他苦笑着,两颗饱满的门牙露出唇瓣,活像是一只可怜又无奈的小兔子。
那种事……
洛宁诧异地看向他,一时无力又窘迫,只得轻咬着唇瓣,“原来那天的事你全听到了……”
“对不起,表姐。其实我娘她是一个很温柔很好的人。只是她一遇到关于我的事就愈发癫狂……我……表姐也知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但这不是我们就能伤害你的理由。”
他深深垂眸,泪流满面,瘦弱的指节紧紧抓着身下的床褥,“表姐,我替母亲向你道歉……”
指甲深深陷入肉里,洛宁眼眶里涌起一汪清泪,她望着杨文真一时五味杂陈,心中的气恼和怜悯不停交织着,燃起熊熊烈火,最后渐渐沉下水面。
此刻,她说不出话,也不想说话,更无力说话。杨文真是杨文真,姑母是姑母……二人身为母子,血脉相连,却又不一条心。就像两道麻绳,狠狠地绞着她脖颈……
他这样,只会让她更纠结更痛苦更无力罢了。倒不如他们母子一同上阵,这样后来她回首时也能一同憎恨他们。
“表姐……你――”
洛宁再也忍不住了,她胡乱擦了几下眼泪便夺门而出。
听到嘭的一声,门被关上,杨文真放在匣子上的手青筋外露……他失落地摸着放在褥子的匣子,一时间胸闷气短,又不停咳嗽。
见一道雪青色的身影匆匆跑了出去,小柱还在发愣。旋即听到里面响哐啷一声巨响,还有不停地咳嗽声,他急忙进了里间。
小柱垂眸看着地上散乱的金珠,也顾不得去捡,迅速俯身将快要坠下床的男子扶起。
“小……小柱,”杨文真一时头昏脑涨,但是心底地执念还在支撑着他,“你去将这匣子送……咳咳。”
小柱轻轻拍着他的后脊,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送……送到流云院去。”
小柱听完就要去寻找匣子,可地上只有滚落的金珠和玉石之类的,哪有什么匣子?
“公子,这不是去岁时夫人送给您的金冠吗?”他说着,蹲在地上将那些东西都捡起来,“还有这颗南珠、金项圈,玉扳指,啊?怎么还有这块金镇纸啊?公子你怎么都将这些东西拿出来了?”
不应该放在夫人的库房里吗?
小柱将那些东西拾起,放在桌上。
又过去给杨文真盖上被子,整理床褥时,发现了公子身旁一块半开着的四四方方的匣子。
“别忘了送……送给她……”杨文真越发虚弱,一时有些无力,迷迷糊糊道。
小柱会意,将那桌上的东西全部装到匣子里,塞到怀里之后,才敢出门。
杨文真强忍着睁开眼眸,望向账顶,视线呆滞。
他什么也看不见,不仅没有一点用处,到头来还祸害了别人。若是他死了,母亲也不必整日为他担忧,表姐也不必再被迫委身于他人了。
他拿起手心里的一颗金珠,塞到了口中。
正要往里咽,可耳畔断断续续响起若有若无的哭声。那哭声总是不断,既有母亲的,又有方才那女子的。
胸中的闷意又涌了上来,他俯身一阵咳嗽,那金珠突然被力道带了出去,叮叮当当地滚落在地上。
听着金珠滚落的声音,杨文真猛然清醒。是啊,若是他今日出了事,不说母亲多么伤心……表姐才出他这里出来……母亲是不会放过表姐的……
小柱还没走出栖香院,便被云芝堵在了路上。他抱着怀中的匣子,一时有些无力。公子便不该让他去送东西,包括上回让小喜送去的笔筒……
淅淅沥沥落了一场雨,天气愈发寒冷。洛宁也换上了夹袄。凉风蹿进鼻腔,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京城的冬日比湖州的要来得早,不过短短几日光景,落雨后的天气比之前冷的太多。她又想起了那支可怜的独墨菊,若是能熬过这场寒冬,等开春便能长出细嫩的枝芽了。
越是这样想,便越发坐不住。几经辗转,她还是去了后园的凌清阁。
往常穆广元都是在凌清阁的,但是这次却有些意外地没看见他。只有几个收拾药材的小厮在那忙活儿。
“穆大夫不在吗?”洛宁等的有些焦急。随便问了身边的一个称量药材的小厮。
“穆大夫?他每月初和月中都不当值的。”
怎么会这样?洛宁蹙眉沉思,以前总觉得每日在杨府只要想找他就都能找得到。
“他可有说去了哪吗?”
“不知道。”
洛宁一时有些难过。
“姑娘找小穆有什么要紧事吗?”略微粗哑却又响亮从身后想起,惊得洛宁打了一个激灵。
“有……有要紧……要紧的事。”她迅速转过身,见是为带着东坡巾的老者,想必这就是和穆广元一起在凌清阁共事的齐大夫了。
“……挺要紧的。”
齐大夫见状望着她笑呵呵地缕着花白的胡须。
“姑娘若不介意,可先告知老朽,等老朽回头可以转告一下小穆大夫。”
洛宁本想问独墨菊如何了,不过见着老者看着她的眼神莫名有些古怪,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打趣。
洛宁咬了咬唇瓣,心底没由来涌起一丝对穆广元的好奇。
“穆,穆大夫他,他是何许人士?”
方才见这姑娘还满心急切地寻找穆广元,现下却又开始打听起人家了。齐大夫在心中暗自笑着,看来还真被他猜中了。
“他啊,我在杨大人府上也快十年了,头一次见他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却能在医术上有此成就,确实难得一见。”齐大夫说着,眼睛里流满了欣慰。
“若是问起他是何许人士,这我倒不知,他是去岁才来杨府任职的。”
“去岁?”洛宁眼底燃起一丝火苗,“他在医术最擅长哪些方面?可是伤寒?”
“他――”
“你问这些做什么?”低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灰色鹤氅上氤氲者些许水珠,穆广元看着她,眉峰拧起,苍白的面容愈发冷峻。
第37章 李知韫
洛宁被他看得愈发不自然, 低垂着眼帘,密密麻麻的鸦睫在白皙的面庞上覆上一层阴影。察觉淡漠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心底没有来涌起一阵委屈与涩痛来, 红润的唇瓣更是被抿得发白。
外间的光影掠过格门,稀稀疏疏的光线散落在她身上,将她的面容映衬的愈发柔婉可怜。穆广元心中微愣, 随后迅速移开了视线,从她身旁经过。
“哎呀!小穆, 这位姑娘找你有要紧事,你怎么待人家这般冷漠啊?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齐大夫看着两人之间微妙又诡异的气氛, 一时替穆广元着急。二人虽说是忘年交, 可他时常也会替穆广元惋惜。想他这么一个青年才俊, 怎么会愁找不到媳妇儿呢?可他如今也是一般年纪了, 到现在还打着光棍, 必然是因为他那一身倔脾气。
齐大夫又暗自扫了一下二人, 发觉穆广元独自走到他自己的位置坐下默不吭声也不看人家一眼。那姑娘还干杵在门口。这怎么能行呢!
“啧!姑娘你不是说身子不舒坦吗?现下我得去那边忙着手头上的事没时间给你看了,你去找穆大夫吧, 他其实最擅长给妇人看诊, 若不是他不愿意,现在都进宫里的太医属了!”
“最擅长给妇人看诊?”洛宁闻言转身看着齐大夫,颀长的黛眉拧起,神色诧异。
若是擅长给妇人看诊,那三年前,母亲就不会因为气虚血枯不得医治而去了。当时知韫哥哥和一众大夫面对那症状都是一筹莫展,他最擅长伤寒, 当时彻夜挑灯苦读,也未能将阿娘从病痛中挽回……可是, 短短三年,再聪敏的人也无法在一科医术上突飞猛进。
洛宁走到穆广元对面,将皓白的细腕伸出,直愣愣地盯着身前面不改色的男人。
见状,他也未拒绝,在纤细的腕上放了一张洁白若雪的帕子就开始为她搭脉。
这时间洛宁仍在打量着他。身形,医术上倒是挺像的,只是周身的气质,还有对她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洛宁正愣神间,见他的长袖微微掀起,露出了一方冷白的皮肤。还有上面的凝着血痂的细长伤痕,似乎是近些天的,一掐便能沁出血来。
她下意识地摁住他的手腕,诧异道,“穆大夫,你何时受伤了?”
旋即穆广元眸光一暗,迅速抽回了手。“无事,不小心被野猫抓伤了而已。”
怎么可能是野猫,那伤痕足足有小指那么粗,甚至皮肉开裂。
“我兄长曾经诊治过一位被野猫抓伤的人……”洛宁小心翼翼地盯着他漆黑的眼眸,“那时候他用泡了盐水的红椒涂抹伤处,再上药,后来那人就好了,穆大夫若是不介意,也可试试这种偏方。”
“你应是记错了,是用线椒而不是红椒。”穆广元诧异地看向她,眸色渐沉。
“当真是线椒吗?”洛宁紧紧揪着帕子,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愈发灼热。
“可那是我和哥哥两个人才知道的事情,穆大夫怎么知道?”洛宁抿着唇瓣,眼底波澜渐起。
“偏方罢了,你兄长也是或许也是从古籍上看到的。”
想起那温润如玉的人,洛宁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苦楚。她眼眶微微湿润,余光发觉周围没了什么人,这才站起身来,俯身轻轻凑近他,压低着声音。
“是啊,我哥哥也许是从古籍上看到的,我哥哥他最喜欢独墨菊,为了我哥哥的夙愿,我甚至冒着被野狼吃掉的风险,在夜里去爬苍台山,就是为了寻找我哥哥喜欢的独墨菊。”
“故而我才一在央求穆大夫替我好生照看那株菊花。若我哥哥看到独墨菊盛开的样子,定然很欣慰的。”
穆广元微微侧过面庞,忽略她的视线,温声安慰,“姑娘莫要伤情,人死如灯灭,在下会尽心照顾好姑娘的独墨菊。”
“哈哈,穆大夫怎么知道我兄长不在人世了呢?”洛宁冷笑着,突然抬起手抚上他的面庞,执着的视线在他的面容上逡巡着。
脸上的触感骤然袭来,穆广元神色凝重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却不想洛宁这回铁了心的要去探究自己心中的猜测,也顾不得他手臂上的伤,另一只手握上他手臂上的伤处,穆广元眉头紧锁,不得不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腕。
瞅准时机,洛宁迅速触及他的脖颈。不过一瞬,穆广元反应过来后已经为时已晚,只得迅速背过身去。
洛宁看着手上撕下的面皮,视线凝在那劲瘦的深灰色背影上。思念的雪山在这一瞬间尽数崩塌,冰凉的雪瞬间掩埋住她的口鼻,阻止着她的呼吸,甚至不将她闷死便誓不罢休。
身后的抽泣声一阵接着一阵,穆广元神情紧绷,低垂着头,动作间牵动了胸口的伤处,他俯身佝偻着脊背轻声咳喘。
“李知韫,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洛宁声音哽咽,但此时她却停止了哭泣,声音愈发坚定。
“姑娘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他一边咳喘一边回答,但是洛宁知道,他的身音在轻颤,他的脊背也在轻颤。
“你――”洛宁哭咽了一声,绕过桌子,几步就走到他的身边。
被两扇桌案围着,她又过来了,这回他想躲都躲不了。
瘦削的脸庞因为常年不见光日变得愈发苍白,上挑的丹凤眼,极薄的唇瓣,那种与杨晟真别无二致的面容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知韫哥哥!”洛宁也不顾他的反抗,直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唔~你为何要骗洛宁!”
她情绪激荡,抱着他的力道越来越近,身前的疼痛使他仰起脖颈,闷哼一声。
“你知不知道我又多想你!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你回来了他们就不会欺负我一个女儿家孤苦无依了……呜呜!”
“呃嗯~”
穆广元重重喘息着,洛宁过神来,察觉她的异常,一时间想起了进门时看见他面色苍白,方才他手臂上上还有抓伤……
“知韫哥哥,你怎么了?”她急忙放开他,漆黑的眼底涌满忧虑。不过继而又气恼他直到那时候了还在骗她,一时间又沉下了脸色。
穆广元俯身撑着桌子,又咳喘了几声,有气无力道,“珍儿,帮我把架子上金疮药拿过来吧。”
“现在肯与我相认了?”洛宁面带愠怒,不过还是从那边架子上给他找来了金创药。垂眸的瞬间发现自己的藕荷色衣衫上也沾了几点血渍,洛宁秀眉拢起,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将那金疮药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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