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眸仰望着那棵大银杏树,下意识进了垂花门。砚池和墨七一眼便看见了她。
洛宁说明来意,墨七面无表情道,“表姑娘请回,公子今日不见外客。”
外客!
洛宁咬了咬牙,恰在此时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轻轻慢慢地落在她的肩膀上。洛宁取下那片金叶,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温声笑着。
“若是里面有贵客,我先等等吧,等二表兄见完客我再进去。”
砚池心中诧异,旋即面色不悦,“不是说了吗?公子今日不见外客,里面哪有什么客人。表姑娘不必等,公子说了,今日谁都不见!”
第13章 海珠姐姐
“砚池,二表兄说过,我若有事可以来扶光院找他……”
“表姑娘,也不是我非要为难你,公子确实也说了,今日谁都不见,望表姑娘也要体谅我们。”
洛宁心下失落,眼眶含泪。她轻轻点头,旋即拿着书册转身离去。
出了扶光院,洛宁眼角的湿润瞬时消失,朦胧的眼眸清明后,眼底闪着一丝嘲讽,随后取而代之的便是气恼。
若论外客,杨禹真是他的三弟,自然不算。若是不见外客,那今日那个姑娘不是外人嘛?
他分明就是不想见她罢了,还找什么借口。洛宁死死捏着手中的册子,漆黑的眼睫在白皙的面容上颤颤扫过。昨日还以为他对自己生了怜惜,没想到今日就反悔了。洛宁心底对他生起的那一丝好感又消失殆尽。
此刻,扶光院内,更是另一番梨花带雨的景象。
顾念盈看着桌案两旁高架上放置的一盆报岁兰,望向这兰花的视线愈来愈模糊,她努力抬起下颌,凝望着对面那人的背影,抿成直线的唇瓣又颤颤扬起。
“子明,你真得要冷眼旁观吗?”顾念盈眼眶红润,语气温婉,但是目光却异常决然。
“暂时不合时机。前有七月份左顺门杖责百官,近有几日前因为此事被打死的孟顺祯。阿盈,不是我不帮老师,而是此事尚在风口浪尖,现在最重要的是保留余力再做打算。”
杨晟真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冷白的道袍一层不染,顾念盈垂下眼帘,瞥过脸去不看他。方才有那么一瞬,她仿佛又看见了诏狱里铁针狠狠穿透骨骼的惨像。顾念盈垂眸暗自咬牙。祖父在哪里不知受何种苦呢。况且近来天气愈发寒凉……
“子明,眼见着就要落雪了,可否容我去狱中给祖父送些冬衣被褥御寒,他腿脚不好,冬天半边身子都是冰凉的……”顾念盈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抬起眼帘,秀眉紧蹙。心中虽气恼,但是目光却又苦苦哀求,“我知你与北镇抚司郭钦交好,就算祖父的事你不出面,可是这件事,你总得答应我吧。”
“我朝自古以孝治天下,我自出生不久父母便相继离世。祖父祖母养我成人,今上应当会成全我的一片孝心。还望……求子明助我。”顾念盈唇瓣轻颤,她从未在杨晟真面前如此低声下气。往日里,她和他一起讨论学问时事,从来都是春风得意,肆意昂扬。若论起才学,她自认不次于杨晟真,只可惜她身为女子……
只是如今出了事,她不能抛头露面奔走求告,兄长又被迫南下半差。她只能来求他这个师兄。
“二哥,阿盈说得没错,你就算不管老师的事,这件事也总得出手吧。而且你知道外面怎么说我们吗?”
杨禹真视线空洞,暗暗握紧双拳,心中憋闷,几步走上前来,“我和二哥同样为老师的学生,如今老师出了事,我们二人窝在府中不出来,外面那些学子几乎整日里作诗写赋编排你我二人。”
“编排又如何?嘴长在他们身上,若堵住一人之口,还有千千万万人。”杨晟真走到一旁,俯身垂眸,用银匙拨弄着香炉中的香灰。
“至于阿盈,你也知道。圣人亲自下的令,不得金口,如今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我今日以东宫少詹士的身份去觐言,那明日受廷杖下诏狱的便是我,更何况,还会将太子殿下卷入革新祸乱之中。”
“老师都因此事下狱,父亲身为次辅更不会再去触怒龙颜来救我。毕竟我是为咎由自取。”
袅袅婷婷地烟云自三足青莲香炉里溢出,顾念盈白皙的面容上泛着一丝浅浅的粉晕,她紧紧攥着手心,指甲陷入肉里。此刻,是羞恼,是失望,更是怨憎。
她乍然起身,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抿唇笑道,“子明,同窗多年,到了今日我才知何为患难见真情。你真是让我失望,我亦为祖父教了你这种狼心狗肺之人不齿。”
旋即,顾念盈转身,拂袖离去。
杨禹真看着顾念盈的离去的身影心中急切,回头怒视着杨晟真。
“二哥,你怎能如此!为了自保真是对老师的事不管不问。难道你平日里学的仁义礼仪信都被狗吃了!”
捻着香灰的手微顿,杨晟真抬眸冷觑着杨禹真,“若是能耐,你便去管。到头来整个杨氏一族都因此受猜忌被下狱,那时你便高兴了。”
“二哥――”
杨禹真望着他白色的身影视线渐渐涣散,良久他反应过来,叹了一口气。急忙动身去追顾念盈。
又到了统一去后园给杨老太太请安的日子,洛宁心中忐忑。自从上次被冤枉偷金簪一事,杨老太太的冷漠淡然便让她心生畏惧。虽然事后大太太也给了她许多首饰作为安抚。
加上姑母说的法子,她总觉得直接上前问杨老太太喝不喝茶确实太刻意了了。洛宁正犹豫间,却见云芝从院子里的水缸舀水绞着那几棵桂树。姑母向来喜欢桂树,二房的院子里几乎都是。
洛宁蓦然皱眉,想起了那日在静禅寺姑母让她喝的桂花酒,指不定兑了多少东西,还险些害得她被杨晟真掐死。
“你们姑娘在吗?”
云芝停下手上的动作,见着对面的人愣了一瞬,旋即笑道,“郡主,姑娘正在房里收拾着,等着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见门没有合,宋海珠直接进来了。
洛宁正欲起身给她行礼,“参见郡主。”
“不必这些繁文缛节,又没有别人。对了韩……”宋海珠犹豫了一瞬,眼眸里略着一丝询问,“我可以喊你洛宁吗?主要是韩姑娘太拗口了!你直接唤我海珠也成。”
洛宁心下一惊,其实从那日起她就看出这位郡主其实比京城的其他贵女要好相处的多,不拘小节,肆意随性。
“……海珠姐姐。”
“嗯,今日我来,主要是想问问你去不去外面?你来了京城,怕是没去过那些好玩的地方吧。”说起这些,宋海珠漆黑的眼眸骤然发亮,不知想起什么,悄悄抬眼看向她,“你不知道,天香楼的那些撒着芝麻的椒麻烧鸡真是一绝,还有那里的酸酸辣辣开胃可口的牛肚肉片汤、酥酥麻麻咬一口就爆汁水的脆皮鸭……”
洛宁听她说起这些吃的,不觉咽了咽口水,“海珠姐姐也喜欢吃辣吗?”
宋海珠听见这个“也”字,乍然间兴奋起来,上前一把握住洛宁的胳膊,惊喜道“杨府的姐姐妹妹里,都没有和我口味相同的,这几天陪着外祖母吃斋饭,全是些清淡寡味的,我都快受不了了,还有京城里我那些手帕交们,她们为了保持端庄娴雅的姿态,都不会陪我一起吃那些,到了宴会上,母亲更不许我吃那些,说是有损端庄。”
“可是我不管,口腹之欲嘛,离了他们,我想吃啥就吃啥。你说是不是?”
见她越来越兴奋,面色也愈发红润,洛宁抿着唇不忍笑她。何况她自己也喜欢吃麻辣一些的菜。杨府姑娘们的吃食供应都是大太太管着,几乎都是一样的清淡。她身为表姑娘,更是没由来嫌弃这嫌弃那的。毕竟是投奔来的,有的吃就不错了。
看来,以后想吃自己喜欢的,要么和宋海珠一起出去,要去自己出去。
“是这样的。”
“走吧,今天中午我就带你去见识见识天香楼的那些好吃的。”
旋即,就要拉着洛宁的手腕带她去,洛宁不及她力气大,想挣脱也挣脱不了,只能加快步伐跟着她,防止被她带倒。
穿过东跨院的梅林,宋海珠愈发迫不及待,走得也越来越快,洛宁只能看着她杏红色的裙裾随风翻飞。
第14章 同伙
“海珠姐姐,等……等等。我还没有去给老太太请安呢!”洛宁想起正事,不由得慌了神。
“没事,外祖母昨日就说了,今日不用来请安,她今早就去佛室打坐了,我们还是不打扰她了,不碍事的。”
洛宁这才放下心来,听着耳畔的钗环摇摇晃晃声,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这种场面千万不能让姑母见着,否则又会斥责她不端庄。
直至坐上马车,洛宁仍在使劲儿喘着气,宋海珠四平八稳地坐着,连水都未喝,洛宁望向她,不得不佩服她的体能。
“不行,你身子怎么和六娘那样虚!时间久了,怕是也得成了病秧子。”
宋海珠微微歪着脑袋,眉眼弯弯,打量着脸庞泛粉,浸着汗珠的洛宁,“我从小就爱闹腾,爬高上低的,后来太妃娘娘见我这样,就劝我母亲给我找了位练武的师父。我也略微精通些,不如以后你来我那,我教你一起练吧。”
“我,我其实身子还好,就是那次落水有些病根儿……”洛宁笑得勉强,她其实最怕那些踢腾打斗的事情了。只要能坐着,她就绝不站着。
“落水?因何落水?”宋海珠蹙着眉头,面上既担忧又急切,想起了那日在外祖母的宴会上,那些贵女因为洛宁的身世而欺负她的事。旋即冷了声音,“好生生的,怎么会落水,是谁把你推下水的?”
洛宁骤然惊愕,没想到她竟然会问这,心里没由来得生起一丝温暖。
“没事啦,是我自己不小心落下水的。”她望着宋海珠,唇角轻扬。本可以借助宋海珠稍稍惩罚一下杨嘉雪的,可是她突然很享受这种被人被人看重,被人关爱的感觉。慢慢地,她更为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情分,便不愿利用宋海珠为自己谋取些什么了。
穿过熙熙攘攘地闹市,不一会儿,马车便停在了天香楼前。宋海珠见着酒楼,也没再继续追问方才的事,旋即兴高采烈地带着洛宁下去了。
到底听别人说的那只是耳闻,直到吃进嘴里,洛宁泪眼汪汪一边嘘嘘吸气,一边吃着椒麻鸡,既痛苦又快乐。
此时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跟着宋海珠一起大口大口的吃着,被辣得吸气喝水,吃得满手都是油。仿佛有那么一瞬回到了湖州和父亲母亲知韫哥哥一起生活的日子。
母亲虽不喜她吃辣,但也不会禁止,反而是知韫哥哥,会配制温和的香料做吃那些好吃的给她。
“洛宁,尝尝这个椒麻鸡的鸡翅膀,卤得香喷喷地,咬一口可劲道儿又有味儿,完了吃在嘴里非常刺激,嘘~”她一边吃着,一边辣得嘘气。
“海珠姐姐,真好吃……嘘……哈……我从没吃过这样香的鸡……只是有些许咸了。”
“啊!我知道了,江南,对,就是你在的湖州那边儿,我听太妃娘娘说,那吃的可淡口。”宋海珠将鸡翅膀啃了一半,询问着,“要不下回我让厨子少放些盐,我无所谓,咸淡都可以的,我对好吃的向来不挑,太妃娘娘都说我天生享福的命,唔哈哈哈!”
洛宁强忍住心中的笑意,她发现自己真的越来越喜欢宋海珠了!
“等下,我要带你去京城最大的戏班棠春阁。那里才是京城一等一的好去处呢,不仅有唱戏儿好手玉屏春,还有会翻跟头的猴子!洛宁,你肯定是没见过的!那猴子还会顶碗。”
“那洛宁必定要和海珠姐姐一起去看看啦!”
“走,这就去!那猴子是戏班主的干儿子呢,他可是当宝贝的!”
用过饭后刚歇一会儿,宋海珠就迫不及待地拉着洛宁出了天香楼的雅间。
方才上楼时,洛宁也注意到了,天香楼上下共五层,一楼中央有个戏台子,这里时不是时有一些卖艺的人来演奏。戏台周围摆满了桌椅,迎来送往地,也是热闹非凡。二楼到五楼便是更高级的雅间,方才她们就在三楼临窗边的一个雅间内。
“却说啊,如今顾首辅下狱了,京城第一才女,顾首辅的孙女竟是四处求告无门。”
“那前几日不是有人见她去杨次辅府上了吗?虽说二位大人政见不合,不相往来,可那杨二公子确是顾首辅的高徒呢。啧啧……这杨二公子竟然连自己的师妹都不管,那可是如仙似玉的冷美人啊,若换做是我……”
“你懂什么?别看杨二平日里一幅清冷矜贵的模样,实则最为冷血淡漠,毫无人性。你看他,自己的恩师出了事,这都几个月了,他楞是就不管不问。前些日子因为顾首辅,杨二连户部侍郎的官都被停了,只留下詹士府那一虚职,你说他杨二会不恼不恨?”
几个读书人模样的青年说得起劲儿,复而又互相斟酒,喊小二添了几盘爽口的凉菜。
“我呸,杨二还有那杨三皆是虚伪鼠辈,品行如此恶劣之人却占着高位,只是苦了我等默默无闻之人。”
“杨晟真啊,你们想想,他爹是次辅大人,三叔又是二品大员,嫡亲的姑母又是当今梁王妃,凭此身份,他替顾首辅求情,不管结果怎样,他定然会平安无事。可是迟迟却不出手,甚至连试都不试,莫非是想等那顾小姐走投无路,再折返回来求他,由此,便抓紧了顾小姐的命脉。就算是为婢为妾,顾小姐也没得选。毕竟,顾首辅一倒,顾大公子被贬,顾家便没人了。”
“无耻之徒,无耻之徒,杨晟真这厮,真应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领着洛宁下楼的宋海珠步伐一顿,蹙眉抿唇看向方才声源传来的方向,她不屑地撇了撇唇,将洛宁带到了一根柱子旁,随即气势冲冲地大步走向那边。
“你们方才说什么?”
宋海珠一袭雪青色襦裙,骤然站在一桌喝酒论事的男人身后,那些人霎时目瞪口呆,看着面前芙蓉面,柳叶眉,樱桃唇的女子欲言又止,一时连酒碰到嘴边的酒都忘了喝。
“姑……姑娘,……来此做何?”
宋海珠柳眉倒竖,看着这一桌昏黄不济的人,心中更为厌恶,俯身抓着放才破口诅咒杨晟真的墨色布袍的人,“怎么,敢说却不敢认,你们这些穷酸书生,说轻了就是背后论人家事,说重了就是污蔑朝廷命官,改当何罪!”
那人被宋海珠抓着前襟,勒得几欲窒息。
“姑娘……你……”他剧烈地咳嗽,方才喝得酒正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怎么了,他杨晟真敢做还不让我们说。哦~你这泼皮女子是不是和他有一腿儿,如此维护他!”
这桌上另一着青色[衫之人站起来指责编排宋海珠。
听到动静,周围的人遂而聚在一起暗自偷瞄宋海珠并窃窃私语。
“好,既然你今天非要欠揍,就别怪姑奶奶我打死你!”
宋海珠当然受不了这气,杨晟真是杨府的嫡长孙,未来的杨氏宗子,亦是她母族一脉未来的家主,岂能如此受人诋毁!这般,不就是在打她母亲的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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