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竺宴看了眼天际的月亮,道:“我要回魔域一趟。”
令黎愣住:“现在吗?”
“嗯。”
“那好吧,我们先回去跟姝燃和村长说一声……”
竺宴道:“你留在此处,我办完事回来寻你。”
令黎眼中的笑意霎时消失。
“……哈?”
竺宴说她方从槐安图出来,神识不稳,从极渊虽然被镇压,但终究是魔气深重,她暂时不宜去。但他眼下有要事,所以需要独自离开。
令黎开心了一整日,白日的喜悦还没有淡去,陡然间就要和他分开,心中虽然不舍,但见他神情十分坚定,今夜是非走不可,她也只好点头。
竺宴将她送回村长家中,留了獾疏和青耕给她,便离开了。
他走得似乎很着急,令黎望着忽然间空荡的空气,有些失落:“也不知道他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今夜离开,明日再做不可以吗?”
的确不可以。
竺宴匆匆赶回,无漾和玄度已经等在从极渊。
每年今日是令黎的生辰,也是她魂灯将灭的一夜。唯有在魂灯熄灭以前,重启禁术,以他元神血祭魂灯,才能支撑她的魂灯再燃一年。
这一夜对他而言万分凶险,所以每逢今夜,不论玄度和无漾身在何处,他们都会及时赶回从极渊,虽无力为他护法,但至少可以镇住魔域太平。
第125章
从极渊深处的结界将一切无声掩藏, 今夜看起来如同这六百年间的每一个夜晚,风平浪静。到了后半夜,巡视的魔卫也有些犯困, 几次经过重华殿外, 见玄度与无漾仍在里面对弈, 又振奋起精神, 抬头挺胸昂首阔步走过。
其实两年前, 每年今日魔域之门大开, 六界使者前来朝贺,虽各怀鬼胎, 但寿礼琳琅满目, 宴饮彻夜不歇, 也是十分热闹。只是不知为何, 自两年前那一次寿宴之后,君上就紧闭从极渊,从此再没有办过宴会。
无漾虽是在与玄度对弈, 但两人都心不在焉,频频看向殿外的天空。
夜空如幕, 上弦月安静地挂着。
“该你了。”无漾收回视线, 催促玄度。
玄度胡乱走了一步棋:“说实话,我很担心君上。”
无漾没作声, 落下一子。
玄度木然地跟上去:“这几年他受伤一次比一次重, 去年昏迷了整整半年才醒过来……”
他沉默了半晌, 垂头道:“我担心, 他撑不了多久了。”
无漾抬眼往他看去, 却未作反驳,一言不发地落下一子。
玄度继续道:“只怕这不是长久之道。”
无漾听到这里总算开口:“他六百年前烧自己一半元神重燃魂灯, 其后每年重启禁术,损耗自身为她续命,怎可能长久?”
“可人界的祝祷源源不断啊,”玄度反问无漾,“六百年来,君上每逢今日都要让六界同贺,大肆祈福,凡界还有众生同乐的上巳节,不就是在为她收集苍生的祝祷,以众生安宁福祉,为她累下功德吗?”
无漾:“点滴功德,天罚面前,何足挂齿?”
“那就果真没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吗?君上天赋过人,年少时受制于神尊封印,甚至可重修灵根,连开天辟地的神尊也困不住他,他总会有办法的吧?”
无漾视线转到案前的灯盏:“你看这盏灯,点灯熬油,终有燃尽的时候。”
玄度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小小的一盏灯,燃了大半夜,灯油已经所剩不多。
他皱眉问:“你的意思是,君上不复巅峰时期,已经想不到法子了?”
“不,正相反。”无漾手中折扇“啪”地收拢,笃定道,“在他油尽灯枯之前,他定会做一个一劳永逸的安排。”
“就是不知……”他微微停顿,叹道,“他此刻情况如何。”
不同于他们这边漆黑夜色、风平浪静,结界之内,此刻透亮的光芒从竹林深处的木屋穿出,将天空照得亮如白昼。
白光之上,血阵涌动。
血液铸成的血阵,在上空流动成一个血色旋涡,精纯又磅礴的灵力在其中涌动。而那旋涡的正中,安静地燃着一盏橘色的魂灯。
魂灯悬浮在半空,橘黄的光融进灵力的白光之内,一同照着地上昏迷的竺宴。
一身青衣,满头银色发丝披散,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胸口处淌出大片血迹,像雪地里开出了一朵殷红的花。
他躺在那里,不知生死,灵力从他胸口的血洞汹涌涌出。
*
令黎趴在桌前,被一阵心悸惊醒。
猛地睁开眼,刹那间竟不知身在何处。过了片刻,她才想起,这里是人界的祝余村。
桌上的灯已经快要燃尽,窗外,天空还是黑的,唯有天际露出一丝青白色,看起来天很快就要亮了。
她昨夜是怎么睡过去的?她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只记得昨夜竺宴匆匆离开,她有些失落,有些不舍,也睡不着,便独自坐在灯前……然后就这么睡过去了?
她揉了揉脑袋,感觉比起睡过去,更像是昏过去的。
角落里,獾疏趴在地上,青耕化成了人形,两条小手臂紧紧抱着它,小脸埋在那一身柔软雪白的皮毛里,一人一兽正睡得呼呼的。不远处是她昨日射回的大雁,也睡着了。
趴着睡了一夜,脖子有点酸,令黎艰难地转动着脖子,忽然察觉到有什么动静从对面传来。
声音不甚清晰,然而在这黎明破晓的时分,万籁俱寂,还是格外明显。
令黎立刻起身。
声音是从姝燃那边传出的,她房中的灯亮着,在令黎走到门边时,又传出“砰”的一声。
难道又是孟极?
令黎推门而进,却见姝燃倒在地上。房中并没有孟极,只有她一人,看起来十分虚弱,竟不能爬起来。
“你怎么了?”令黎连忙上前去扶她。
却见姝燃一张脸白得瘆人,连嘴唇也是紫的,浑身冰冷战栗,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令黎吓了一跳。
虽说她昨夜被孟极伤得不轻,但神族有神力护体,她这点伤,以神力调息个一二日即可,怎会严重成这样?
令黎探上她的脉搏,少顷,困惑地看向她。
怎么可能?
她又立刻以灵力探她神识,脸色乍变。
“你没有灵力了?”她惊呼。
姝燃身子一颤,震惊又抗拒地看着令黎。
看这模样,姝燃自己应该是还没有意识到。令黎不放心,又以神力再探了一遍。
没错,姝燃如今这情形,跟她当初在从极渊发现自己神力全无时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当初她没有受伤,而姝燃身受重伤,没有了神力护持,便连性命都快维持不住。
令黎没说话,沉默着将姝燃扶到床上,又以神力为她疗伤。
白光笼罩下,姝燃的脸色渐渐恢复了血色,也不再战栗,终于能说出话来。
“谢,谢天酒殿下救命之恩。”她刚能虚弱地开口,便伸手按住令黎,“天酒殿下停下吧,不必为我浪费神力。”
令黎其实也不敢太用神力,只怕用太多会引来天罚,只是一时不知该如何跟她说这个噩耗。
她如今没有神力了,需得旁人为她疗伤。
“停下吧,天酒殿下。”姝燃催促道。
令黎收了手。
她当初在明知自己即便有神力也无法用时,得知自己神力全无,尚且无法接受,更何况姝燃并没有天罚,忽然间神力尽失,几百年修炼毁于一旦……她恻然看着姝燃,欲言又止。
这片刻功夫,姝燃却像是已经从最初的不能接受里缓了过来,主动问:“殿下,我真的……没有神力了吗?”
令黎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
姝燃眼眶一红,身子脱力一般瘫在床头,轻喃:“为什么啊?孟极自己都浑身是伤,他哪里还有那样大的本事,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就能吸走了我全部的神力,而我却毫无所觉?”
令黎默了默:“若我没有猜错,你应该是被方寸草吸尽了神力。”
“方寸草?”姝燃点头,“对啊,我怎么忘了,孟极是负芒坐骑,他们赤虚一族,惯会用方寸草为祸……可为何?我与孟极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害我?”
这也正是令黎心中疑惑的。
但此刻姝燃将将受到重创,她也不想让她思虑,便安慰道:“孟极疯癫多年了,兴许,是将你认错了也说不定。他前二十年在祝余村乱抓新娘,也是将那些嫁人的女子错认了。”
姝燃垂着眼,默不吭声。
她生的是一种英气的美貌,此刻即使神力全失,受了大创,也丝毫不见柔弱之色,眉宇间更有种坚强韧性。
令黎看了眼窗外,天际已经露出鱼肚白。
“天快亮了,你应当一夜未睡吧,你如今……切莫再自行疗伤了,好生休息,等你好了,再从长计议。”
令黎拍了拍她的手。
她的手冷硬,想是这些年花了苦功夫修炼的,一点也不似女子的柔软,手指纤长有力,虎口有厚重的粗茧。
她如此用功,神力却一夕全无……而她除了最开始乍听噩耗时的真情流露,后面却再没有说过什么。
令黎心中对她恻隐之心更甚,又安慰道:“你的情况不似我这般复杂,会有办法恢复的,等竺宴回来,我问问他。”
姝燃点了点头。
令黎起身离开,走至门边,姝燃忽然开口叫住她:“天酒殿下。”
令黎回头。
姝燃半躺在床上,神情莫名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转眸看向令黎:“天还没亮……天酒殿下,有什么心愿吗?”
令黎不知道天亮没亮跟她的心愿有什么关系,更不知这姝燃自己都自身难保了,为何还要忽然问她心愿,困惑道:“什么?”
姝燃沉默一瞬:“天酒殿下已连续三次救我性命,姝燃想报答天酒殿下恩情,替天酒殿下完成一个心愿。”
令黎挑眉。
没想到这小小琅鸟,竟如此知恩图报。令黎心中感动,自然更加大气:“不必报答,守护苍生是我应该做的!”
令黎转身欲走,姝燃又将她叫住,坚持道:“天酒殿下,还是许一个心愿吧。”
令黎想了想,道:“那你这样说的话,我就不客气了——我要见斳渊。”
姝燃:“……”
令黎见她沉默,好笑道:“行了,我不为难你,你好好休息吧。”
姝燃却道:“我迟早会让天酒殿下见到斳渊,所以这不算心愿,天酒殿下另说一个吧。”
令黎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总觉得这个姝燃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小小琅鸟,口气竟这样大,竟要许她心愿?
“你可知,我有一个心愿,连神君都无法实现?”令黎故意说了一个难的。
“哦?神君无所不能,天酒殿下有什么心愿,竟是连他也无法办到的?”姝燃道,“这我可更好奇了。”
令黎:“开花。”
姝燃沉默了。
姝燃此刻的沉默震耳欲聋,这让令黎无端想起当年化形后初到神域,什么都不懂,应缇带她去看孟极,她问孟极为何自己不能开花时,孟极那一句“好好一只凤凰整日想着开花”……大概此刻姝燃也正在经历着同样的内心活动吧。
令黎笑道:“行了,你好好休息吧。”
这一次,姝燃没有再叫住她。
令黎回到自己房中,也不知是昨夜趴在桌上睡了一夜,还是给姝燃疗伤损耗了神力,觉得有些说不出的累,又回床上躺着了。獾疏和青耕什么时候醒的她也不知,一鸟一兽醒了自己出去玩,还带上了她昨日射的雁,留她独自一人在房中一觉睡到中午。
姝燃来敲门的时候她刚醒,还坐在床上醒神。
睁开眼睛就有点想竺宴,她取出琉光镜找他,他不知在忙什么,没应。她又想了想姝燃的事儿,总觉得说不出的离奇。
孟极杀她还可用孟极疯癫勉强解释,但方寸草要如何解释?
她昨夜见姝燃骤然神力尽失,心中恻然,一时没有多想,只当是孟极用方寸草吸了姝燃的神力。这会儿一觉醒来,她想起孟极当夜说过,六百年前为了救她,他已将这世间最后一株方寸草给了斳渊。孟极既再无方寸草,那姝燃又怎会神力尽失?
难不成孟极说谎?可孟极此人十分滑溜,说话十之八.九都似是而非,还鲜少如此斩钉截铁,他既如此义正言辞,又不像是说谎。
她疲惫地转了转脖子。
此时传来敲门声:“天酒殿下,我是姝燃,可以进来吗?”
正想她呢,令黎立刻道:“等下。”
她迅速起身穿了衣裳,打开房门。
正午阳光夺目,姝燃背光而立,纤长如玉,手中拿着一幅画卷。
“天酒殿下,送给您。”
令黎愣了一下:“……哈?”
姝燃提醒道:“开花。”
令黎这下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心道:这这这该不会是什么让凤凰开花的禁术吧!
姝燃递到她手边,她小心翼翼接过展开,竟是一幅扶桑花图。
汤谷雾气蒸腾,岸边扶桑枝条柔软青绿,随风袅袅拂动。枝条间,大朵大朵的扶桑花开得正盛,瑰红娇艳,层层叠叠,次第绽放。尤其那颜色逼真之处,竟与真正的汤谷扶桑丝毫不差,栩栩如生得竟像是下一刻就要从图中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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