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平淡点,也不坏……
——原来,自己可以如此轻易地说出这句话来,如此轻易!
可四年前,为什么不能?
*
“不好吃吗?梁焕?”
直到陈亦媛伸手过来拉他,梁焕才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失神了。
“……哦,有点夹生。”
他实在无法接着嚼那块没了滋味的肉,哪怕只是囫囵吞下,都难。他干脆把肉吐了出来,包在纸里丢进垃圾桶,剩下的半串也扔回了盒子里。
除了罕见地没把夜宵吃完,梁焕并没表现出其他异样,陈亦媛吐槽了几句卖肉串的店后,也没多说什么。
洗漱完后,陈亦媛侧卧到窄窄的单人床上,朝沙发上的梁焕招招手:“你也来趟会儿。”
“你不嫌挤?”梁焕懒懒不想动。
“就一会儿。”
一张宽度还不足一米的单人床,两个人都得直挺挺地侧着身子才够刚刚挤下,连膝盖都没法弯,躺不了多久就会累得慌。
梁焕一上去,陈亦媛就拿来一个平板电脑,半举起来给他看:“你看,我查了一些钻戒的样式。咱们只有一天时间,定下几个店来有针对性地选,才够用。”
陈亦媛选的大都是些普通的戒指,钻石的重量和材质都不过平民化水准。梁焕说过贵一点也没关系,陈亦媛却说,走形式的东西,没什么实际用处,有就行。于是在样式上,梁焕都不参言,全让她做了主。反正陈亦媛又不爱追求新奇,选个简洁大方的没人能挑得出刺儿。
定了几个要去看的样式后,梁焕一直撑着的胳膊发麻了,便想下床去。
陈亦媛却坐起来,把地方让给他:“你躺着,我给你揉一会儿。”
“不用,我起来撑两下就好,你今天怪累的,早点休息。”
“我乐意。”她一脸笑意,不容分说,把梁焕的双肩平按到枕头上,顺着他的胳膊到手肘,按摩起来,“我按得不好,以后慢慢精进。”
梁焕默默躺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轻唤了她一声:“亦媛……”
“嗯?”
他半张开口,看着俯视着自己目光温柔的陈亦媛,准备了片刻,一字一句对她说:“亦媛,我会对得起你的。”
陈亦媛诧异,愣了半天才问:“你怎么突然说这话?”
她“噗”地笑了,“不像你啊。”
为什么突然说这话,梁焕自己也解释不清。他只知道,说出来的话,是要兑现的,就像他告诉父母工作几年后会给他们买房,就真的买了一样。
说了才能兑现,所以必须说。说了,才放心。
对自己放心……
“戒指,一辈子,只买一次。”忽略掉听者的疑问,梁焕又将第二句话说出了口。
他的手不自觉抓紧了床单,似乎说出这些话需要费些力气。而从他深凹的眼眶中投出来的两束目光,虽然笔直地奔陈亦媛而去,却发散得厉害,穿过她,不知聚焦在多远的地方。
陈亦媛眼神越发温情,轻俯下身将头枕到梁焕肩上,喃喃而语:“嗯,你说的,我记住了。”
她有些重,但明明被她压着,梁焕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变轻了。
准确地说,是变空了。有什么东西被从腔体里掏了出来,四散而去。于是空荡荡的自己,竟在一刹那间不知身在何处。
“你冷吗?怎么发起抖来了?”陈亦媛忽然问。
梁焕没回应,他也是这才发现,自己是真的在发抖,尤其是紧抓着床单的手臂。
他努力镇定,才控制住身体无意识的颤动。
“还冒汗了,怎么回事?”陈亦媛摸他额头,“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
“真的?”
“嗯。”
“没有哪儿难受?”
“没有。”
陈亦媛上上下下仔细观察,倒也看不出哪里不对。
“放心,我身体好,一般不生病。”
陈亦媛将信将疑,俯视着他,反驳道:“你这么瘦,哪儿身体好了?”
梁焕笑起来,腮边挤出一道沟:“你不是很羡慕吗?”
陈亦媛不屑:“你这是吸收不好,容易营养不良的。”
“没那么严重。”
说到这,陈亦媛倒是想起什么来:“诶,是不是跟你做过手术有关?”
她将手伸到梁焕腰间,从底下解开他睡衣的几颗扣子,掀开衣摆,将他肚脐周围露了出来。
梁焕的肚脐右侧,有两处小刀口的痕迹,比周围皮肤颜色要深,一眼就能看出来。
“割了阑尾而已,不影响消化。你生物都怎么学的?”梁焕损她一句。
“别以为现代医学把什么都给研究明白了,解释不清的事儿多了去了,谁能说得死?”陈亦媛的手指轻抚上他刀口的留痕。
梁焕不说话,手术的话题,他并不想延伸。
但陈亦媛来了兴致:“你怎么从来都不爱讲你做手术的事呀?说说呗。”
“小手术而已,好多人都做过,没什么特别。”
“那也是手术呀,上了手术台的,不比一般生病。前前后后来龙去脉,肯定不同寻常。我没做过,当然很好奇啊。”
梁焕躲开她一探究竟的眼睛,目光茫然飘向窗外,淡淡道:“好几年了,记不太清了。”
“不才四五年吗?我爸以前膝盖摔过一次,被送到乡卫生院缝了几针,怎么摔的,怎么缝针的,所有细枝末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不管过了多久,谁一问,马上就滔滔不绝。”
梁焕漠然闭上眼:“我跟你爸性格又不一样。”
陈亦媛有几分扫兴,但见勉强不来,也只好作罢。
之后,梁焕便移到沙发上睡觉去了。
不是没有闲聊的兴致,而是这件事,面对陈亦媛,实在无法细讲。
突发阑尾炎正是研三那年,发作当天的情形,梁焕记得再清楚不过。
只是,那天的故事里,不偏不倚,有冉苒。
第20章 20
研三下期, 过完春节,梁焕一回学校就投入到了紧张的求职中。
一段时间以来,他参加了好些企业的宣讲会, 了解各家公司的情况。从前他太过清高,非GIT不去, 旁人聊别家公司时, 他听都懒得听, 都不知道其他那些公司是怎么分三六九等的。
听宣讲会, 他大多和赵星一起, 但有一天赵星面试去了, 他便一人前往。宣讲会的地点离电通不远, 穿过南门外的那片绿地, 再往前走两个十字路口就到了。宣讲会的时间是在下午, 他吃过午饭便匆匆赶去。
那天的宣讲会很长, 持续了整整一下午,梁焕没有听到最后, 也没有参加会后的大型聚餐活动。刚吃完午饭时, 他就觉得右下腹不大舒服,按一下还硬生生地疼。他以为是吃坏肚子了,没太在意, 就这么扛着去了会场。
然而,右下腹的疼痛竟随着时间缓缓加剧,从隐痛变成了绞痛,不碰也痛。他尝试把注意力放到听讲座上, 直到终于无法忍受, 提前离开了会场。
顺着会场外的小街,梁焕手摁着痛处, 半猫着腰,狼狈地朝回走。
从前也有过发肠胃炎的情况,也难受过,是不是这两天吃了什么坏东西?他琢磨了一会儿,得出一个结论:一定是这段时间老往外跑,吃饭不如从前规律,肠胃受不了了,才会抗议。
那,喝点粥暖暖?
这附近有家粥店,他以前来过,便找了去。
进了店,梁焕有气无力地蜷坐在一个角落,要了碗最清淡的菠菜粥。热粥下肚后,肚子里有了热乎乎的感觉,难受感缓和了些,腰也能撑直了。
他打算再休息一会儿,等再好些再出去。
没坐一会儿,手机震了,拿出来一看,竟是冉苒发来了短信。
两人不再相约已有四个月之久,除夕那晚之后,更是连问候都少有,渐渐快要相忘于江湖。
这个过程,梁焕摸出了一层冉苒的个性。她看着活泼,还似乎有点神经大条,实则正相反,她是个十分敏感且被动的人。
梁焕说要专心找工作,她就再不提出任何邀约,偶尔聊两句也都不会拖拉,绝不占用他太多时间。除夕夜给他发烟火的录像就是最任性妄为的一次,但梁焕回应寥寥,她就好像明白了什么,几乎再不来找他了。
只要嗅到哪怕一丝拒绝的气味,她小心探出的脚丫子就会立刻收回去。
所以,突然收到冉苒的信息,梁焕是意外的。
【梁焕,我要去云南参加地质勘探了,要去一阵子,希望回来的时候你工作搞定了呀,祝你顺利!】
原是一次小小的告别。
她是不是纠结了半天才鼓起勇气来告知的呀?梁焕想。
他回得很快:【什么时候?】
想必冉苒很吃惊,因为他总是很忙,回信从来没这么及时过。
于是冉苒活跃起来:【明天,东西都收拾好啦!对了,我们主要去大理,听说那里的鲜花饼很好吃,不辣的,你喜不喜欢呀?或者你有没有别的喜欢的东西呀?】
梁焕脑中一下浮现出那张挂着副黑框眼镜,笑起来露出虎牙和酒窝的脸。挺长时间没见了,甚至总共就没见过几次,但那个模样,那么清晰而鲜活。
他没回答,反是问:【大理?不是旅游的地方吗?】
冉苒:【是旅游的地方没错,但苍山你知道吧?苍山是个很大的地质公园,有大量的变质岩可以考察,还是大理石的命名之地呢。】
梁焕想回一句“原来如此”,但他坐得不太舒服,腹痛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便小心调整了下姿势,输入得慢了些。
结果,他还没回复,冉苒就又发了过来:【还有洱海你肯定也知道吧,是很漂亮的水文地理景观。山水相映,肯定是绝景,还有大片大片飞过去过冬的红嘴鸥呢!】
梁焕嘴角不自觉勾起,删掉了没发出去的“原来如此”,改成:【我看你是去玩的吧。】
冉苒便发来一长串点点点,然后又单独蹦出两个字:【流汗】,最后才打出正文:【呀,被拆穿了……】
“噗……”梁焕不由笑出声,眼睛都眯了起来。
但这气息一震,腹部竟忽地抽筋了一下,疼!
他放下手机,揉按了一会儿,才缓过这口气来。
这回的发炎,好像没那么容易对付啊,他多了几分焦虑。
梁焕再看手机时,冉苒又有了新回复:【其实,我这回的目标是要再画一幅画。我现在也想象不出它会是什么样,可能是山,可能是水,也可能是别的。】
梁焕左胳膊撑着身子,右手单托手机,困难地输入了几个字:【画好了给我看。】
这时,服务员过来收碗,拿走餐具擦干净桌子的同时,有意多瞅了梁焕两眼——并不是同情,而是赶客。
梁焕这才注意到,此时店里已是座无虚席。他来得早,来时还有空位,现在到饭点了,吃客很多,门口排起了队。
他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试着站起来,好像还行,便把粥钱留在桌上,硬撑着腰走了出去。
在室内还没感觉,出到大街上冷风一吹,梁焕直觉透心凉,才走几步就浑身发虚。
他下意识摸了把额头,发现不仅滚烫,还满头是汗!
这么严重?他惊住。这样不行,得赶紧回去吃点药,好生休息。
他想着,加快了脚步。
马路这边和南门外的绿地隔着条快速路,车辆都是呼啸而过,没有人行横道,只有一座天桥,梁焕手扶着栏杆一步步艰难往上爬。
从未觉得这天桥有那么高过,他爬到一半就体力不支,在台阶上坐下来,紧按着右下腹喘气。
他本想休息一下,但还没坐上半分钟,腹腔就忽然一阵钻心的绞痛!
“唔……”
他不由哼出声来,肩背深深弓下去。
那感觉太可怕,好像肠子都绞在了一起!
再挣扎着起来继续爬时,梁焕的腰已经完全直不起来了,一手按着痛处一手撑着栏杆才能勉强维持站立,步履维艰。额上的冷汗淌成小溪流,顺着耳鬓滑到下巴一滴滴落下去。
好半天,他终于通过了天桥,开始往下走。然而下台阶比上台阶更加困难,重心太靠前,手一下没拉住,整个人就朝前一跌,生生从半高处滚了下去!
“唔——!”
从小到大就没这么摔过,落到台阶底下,梁焕直感昏天黑地。
胳膊扭了,膝盖擦了,额头还狠撞了一下,可这些全都顾不上,腹下的疼痛正愈演愈烈,已超过他忍耐的极限!
梁焕意识到,自己是走不回去了,他转头探寻四周,看有没有人能帮一把。
眼前是隔开快速路的一排常青松,光能听见车声,看不见车跑。这时节,这一带向来没人,今天也一样。同去宣讲会的电通学生都参加聚餐去了,没见谁沿这条路回来。
四下无人。
兜里的手机又震了。
从粥店出来后,手机已震了多次,他知道是冉苒还在兴致勃勃说着什么,却无力去看。此刻他颤抖着摸出手机,一摁,屏幕上列出一串来自冉苒的短信提示。
许久没联络,突然联络上,便是这特殊时刻,好像冥冥之中一种奇妙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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