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焕凝噎。
当年消失得干干净净,夏珊还真是功不可没。
只是她这话……
如此的违心之言,说得可真自然而然。
“出去看看……这就能退学?”
他脸上带着点笑,是怕这问话太过艰涩刻意挤出来的。
但冉苒没看他,低头搅着面前的茶水。
“嗯。”她只轻轻一应,无足轻重般。
“我去找你,你实验室的同学说你家里出事了。”
梁焕马上道,“到底哪个是原因?”
冉苒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有极微小的一点点吃惊。
他一定会去北华找她,她想也该知道的。
“都是。”她答。
“……”
……都是……
他知道,这个“都”里,还藏着一个没说出来的更重要的原因。
不管发生了什么,她明明都可以和他说的,但她没有。她选择了一走了之,干干脆脆,再不联系。
还能因为什么,不言自明。
“你家里出什么事了?是你父母还是你爷爷?”
晚了四年,他才终于能这样问她。
茶水都被冉苒搅凉了,她看起来并无兴趣喝。
她放下手中的小勺,侧头朝窗外瞅了一眼:“上菜挺慢的哈,都饿了。”
梁焕盯着她,不动。
静默持续了十几秒,空气中逐渐浮动起尴尬。
冉苒见他执着于此,倒伸了伸胳膊,无奈一笑:“嗨,都是过去的事了,还说它干嘛。”
一句轻飘飘的话,便要把那些将他们席卷,冲散至天各一方的浪潮抹去。
梁焕无法应声,他认真地看着冉苒,认真地听她说,他发现,她说这句话,竟然一点都不勉强,一个字都不勉强!
没有强颜欢笑,没有故作镇定,仿佛只是随口吐了句心里话。
还说它干嘛,不是怕说,是懒得说。
当初的那些,在她那里,早无关痛痒……
“吱嘎”一声,雅间的门被推开,服务员端着麻辣烫进来。一大盆红汤里,串串们整齐排一圈,刚出锅,还冒着腾腾热气,油香味招人。
“啊,刚还说怎么还不来呢。”冉苒将盘子摆好,期待的目光追随美食而去。
油辣子味呛鼻,梁焕有些想打喷嚏,忙拿湿巾捂了下鼻头。
这道菜不在他的食谱里,他连唾液反射都没有。
麻辣烫被摆在桌面正中央,旁边还摆着一碗梁焕特地要求的白开水。
冉苒看了看,说:“这看起来比小吃街那家要辣。”
“是吗?”梁焕问,“你不会吃不了吧?”
“我当然吃得了。我尝尝。”
冉苒选走一串豆皮,一口撸下一大块,嚼了嚼,满意地点点头,“很好吃啊,但确实更辣,我怕就是在水里涮过,你可能也不行。”
梁焕不置可否,他有些走神,没注意听冉苒在说什么。
“日本也有顶尖大学。”
他忽然拐走话头,嗓音沉沉,“就算去那边,一样可以学地质学的吧。”
“为什么不学了?”
听说她不再学地质学时,他脑中闪过一个词:荒唐。
但此刻,在见到她之后,他竟感觉到,荒唐,正在变得合理……
冉苒没有立刻回答,按部就班吃完一整串豆皮,把签子扔进竹筒。
她舔了舔被油辣水沾到的嘴唇,回道:“我以前没说过吗,地质学的转行率一直就很高啊。这个专业太冷门,又辛苦,工资也不高,尤其不适合女生。北华地球科学院的学生,哪怕读完硕士博士,最后干啥的都有,还留在地质行业的凤毛麟角。”
她说得那样轻松,好像这是理所当然,可梁焕却被这一字一句堵得喘不过气,胸口像压了什么千斤重的东西。
他有种恍惚的错觉,仿佛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根本不是冉苒……
都是过去的事了,包括地质学……
“我以前没和你说过吗?”见他那般惊诧,冉苒问。
梁焕喉结抖着,踟躇着磨出几个字:“我没印象……”
冉苒轻扬了下眉,仿佛在说:哦,这样啊。便又拿了一串海带,接着吃起来,津津有味。
梁焕嗓子发哑,看着她若无其事地吃东西,在心头对自己说:已经过去四年了,这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你只是刚知道而已。
“那……你过去学的什么?”他尽量语调平静。
“跟珊珊一样,转了经管。”她边吃边答。
“……你喜欢学那个吗?”
冉苒撇撇嘴,有些无奈:“老实说,不太有天赋,勉强混个毕业,大腿是当不了了。”
梁焕没说话了,眼睑低低垂下去。
他眼尾长,垂着眼睑的时候,睫毛下,便是一条长长的阴影。
“其实学什么都差不多。”冉苒又说,“不搞你这种专业技术的话,找工作其实还是看人,都是进公司以后再学。”
梁焕还是没说话。
冉苒笑了:“珊珊已经实现她的目标,回国振兴国漫来了,我也肯定能干点什么,不用这么不看好经管。”
“……没有。”
他张开干涩的嘴唇,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呢喃道,“我只是觉得……”
可惜……
我觉得可惜。
我看着新闻呢,嫦娥五号还没有登月成功,你等的月球上的岩石还没运回来呢。
……
他没把那两个字说出来,那两个字刚滑到嗓子眼时,他忽然感到喉咙一阵肿痛,还连带着一阵强烈的鼻酸。
毫无征兆地,自己似乎有些失控。
脑子一懵,梁焕下意识把那碗白开水拖过来,拿了串号称最不辣的肉丸子泡进去。
料可真足,仅仅两个丸子,就把一整碗白开水染得红扑扑的。
不知哪里来的胆子,他不自量力,就泡了几秒钟,便把一个丸子整个送进了嘴里。
报应来得飞快,他才嚼了半口,整个面部就抽筋了,额上的青筋一根明显过一根。
辣!辣得要命!
“我说吧,你还是别吃了。”冉苒忙给他倒茶。
可茶水还在冒热气,喝一口肯定得火上浇油,于是她又招来服务生,“来瓶酸梅汤,快!”
梁焕捂着嘴,倔强着不肯吐出来,又不敢嚼。等不到酸梅汤到,他心一横,竟硬生生将丸子囫囵吞了下去。
他以为这样能解脱,却不料油辣水沾到嗓子眼,那酸爽劲简直要了他半条命!
他不停地哈气,又忍不住要咳,好不容易挨到酸梅汤拿来,咕噜噜一口喝下半瓶,却无济于事。
很快,他眼底冒出了眼泪,顺着微凸的颧骨,沿着两腮,滑落下来。
他用肿痛的嗓子解释:“真是太辣了……”
冉苒没说什么,递纸给他。
梁焕拿纸擦着,埋头梳理情绪,但他发现,这股劲没那么容易缓过去。
压抑不住。
片刻,他站起身,离了座。
“我去洗把脸。”
第34章 34
“梁焕——我保研成功啦!我成功啦——!”
“我最想跟的那个导师要我啦!我以后真的有机会研究月球上的岩石了!我太高兴啦!”
……
洗手间里, 水龙头哗哗放水,冲刷着石面的水槽,那声音十分有存在感, 将记忆中的语声冲得支离破碎。
梁焕捧一把凉水浇在脸上,冰冰凉凉, 眼底的红胀渐渐熄灭。
口中还残留着辛辣, 他却不甚在意, 关上水龙头后, 就静静呆在原地。
面前是一大块镜面, 但他没去看, 埋着头, 双臂绷直撑在洗手池边缘, 躯干脱力下沉, 背脊上便隆起高高的肩胛骨。
沾湿的额前碎发正一滴一滴滴着水, 打在水槽里。
嗒……嗒……
自己是有些可笑的,当事人都无所谓, 一个被甩了的过去式, 还自作多情替人觉得疼。
冉苒不要她的星空了,为什么,他比她还疼……
太阳穴发紧, 梁焕深深吸了口气。
想想,这些跟自己还有什么关系呢?在她那里已成过去的过去,在他那里,不更应该已成过去吗?
他都已经要结婚, 要有新的人生了……
梁焕闭着眼, 绷紧的手臂上经脉凸张。
有些恨自己的不洒脱,果然, 主动离开的那个,心里更平衡。
但你不是早就想通了吗梁焕,你早就决定不再纠缠当年的事,你来见她不就只是想看看她是不是过得还好吗?
仅此而已的,对吧?
你已经看到了,她可能是去了一趟地狱,就像《重升》里画的那样,但她早投了轮回井,忘却前尘转世重活了。
冉苒,不再是冉苒,但她看起来挺好的。
梁焕,你该安心了……
……
*
离开洗手间时,梁焕已经彻底平静下来。
他没注意看时间,没发现自己在洗手间里呆了足足30分钟。
再回到雅间,菜已经上齐了,他总算有东西可吃了。
冉苒把一盆麻辣烫吃掉了大半,其他菜都留着没动。
“吃啊,不用等我。”
梁焕重新坐下,脸上的神色已无比自然。
“麻辣烫量好大,我都快吃饱了,其他的交给你吧。”
“行。”
梁焕重新拿了个没沾辣油的干净盘子,正式开始吃饭。
这家店菜品不错,只可惜他舌头被先前那个丸子给整废了,到这会儿还没缓过来,这些清淡口的菜都尝不出味来。吃了一会儿,兴致缺缺。
“你这次回北京,就是为了参加画展吗?”他暂且放下筷子。
“嗯。”冉苒答。
“已经结束了吧,之后呢?”
“画展那边还有些安排,暂时先呆些日子,弄完了再回去。”
“回日本?”
“嗯。”
梁焕点点头,又吃了一口。
“以后就在那边定居?”
“emm……”冉苒不太确定的样子,“不好说,还是要看工作机会。”
“其实还蛮想回成都的,不过目前只是想想,以后不知道行不行。”
“嗯,得看机遇。”梁焕点着头,“成都好地方。”
“嗯。”
过了一会儿,梁焕又说:“其实你可以接着画画啊,你画得真的很好,都能参加专业展览了,接着画下去,未必不是条路。自由职业的话,在哪儿都行,随时都能回。”
就算不搞地质了,她要能把画画下去,也很好。
冉苒却苦笑:“跟专业级别差一大截呢,当主业还是难,得喝西北风,也就能当个兴趣爱好吧。”
“是么,我没看出来差一大截。”
冉苒只笑。
业余选手是看不出门道,但他这样说不是奉承,是真心实意的。
“《重升》是怎么被选中的?选画的人肯定看懂了吧?”
肯定有过人之处。
“emm……”冉苒又迟疑起来,“其实……这种画每个人的理解都不一样,主办方怎么理解的我也说不好,可能就是和其他画风格不同吧。”
她笑得谦虚,“嗨,我就是个充数的。”
梁焕却没应和着她笑,既然聊到了《重升》,那正好问个清楚。
“搭上世界名山的边的,是画在背景山群里的富士山,那近处的山坡呢?那才是重点吧。”
“嗯,近处的是日本第二高峰,叫北岳,离富士山不远,登上去以后能眺望到富士山。富士山上不能露营,但北岳可以。”
“所以,你画的是某一次去北岳露营?”
“……”
“……嗯。”
只是一个简单问题,梁焕却注意到,冉苒在那一瞬间眼眸转开了,她的回答也延迟了一刻。
是有什么隐情?
梁焕注视着她。
他眼窝微凹,鼻梁又挺拔,认真注视着什么的时候,眼眸就显得特别深邃,让被注视的人感到被一层纱网包裹,轻柔,却桎梏。
冉苒避开了他的目光,低头喝汤。
“是不是露营的时候风太大,遇到了危险,才让你有了这样画的灵感?”
不自觉地,他的问话变得小心。
冉苒思索了片刻,似考虑清楚后才答:“嗯,是出了点状况,我的帐篷差点被吹飞了。”
果然,这是灵感之源。
“不过不是大问题,3000多米的海拔高度,山顶总是有风的,属于意料之内的状况,能应对的。”
她说得轻松,但梁焕想,能画成这样,把之和儿时的噩梦联系到一起,事情没那么简单吧。
“你都不学地质了,还去登山啊?”他试着旁敲侧击。
冉苒却一顿,抿了抿嘴角:“登山挺有意思的呀,日出很漂亮。”
日出?他们初次相遇时,梁焕弹奏的曲子就叫《日出》。
而这又让他想到了什么:“对了,《重升》,为什么叫‘重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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