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回过头来:“没事儿,我就是来探望你妈的,补品,她用得着。”
梁焕笑着:“您这是被我们坑来的,富丽之家挺远,专程跑过来一趟,油费都不少吧?我们都没给您报销呢,怎么好意思再收东西。”
杜清觉得这话好笑,可又一下没理清,噗笑出一声,却笑得不通透:“这孩子,说什么呢?”
梁焕却只管笑:“那您是要油费,还是要东西?”
“……”杜清噎住。
“要是太重,我帮您拿到车上去吧。”
杜清的脸终于拉下来,盯了梁焕一会儿,伸手接过东西,不吭声,回头便往下走。
但她走了两步后,又回过头来,歪着嘴对梁焕一笑:
“焕儿,你这对象找得真不错!”
第46章 46
楼道终于恢复了安静。
梁正渊把杨承芳扶回了屋, 房门开着,冉苒却呆呆地站在角落,不进去。
梁焕从楼梯下走回来, 踏上最后一步台阶后,原地站了一会儿, 微低着头, 显得有些疲惫。
片刻后, 他走到冉苒跟前, 紧闭双唇, 一言不发。
冉苒小心翼翼抬头瞄他, 见他面色沉郁, 胸口都紧了, 结结巴巴地小声说:“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梁焕沉默。
“我真的不知道, 那个杜阿姨是来赔钱的。我……我以为她们只是在讨论怎么回事……我没想到, 我不该说的……”
她伸出手来,想拉梁焕的袖口, 但刚碰一下, 就像被火烫着了一样,又缩了回去。
你还知道不该说啊……
梁焕垂下头来看她,心头憋着一声叹息, 又叹不出来。
见她一只手扣着另一只手的手背,用力得指甲都快嵌到肉里去了,他抿紧的唇终于轻轻动了下:“进去吧。”
他的声音有些干哑,听得冉苒心惊肉跳, 望了一眼开着的门, 还是没动。
“你爸妈,肯定生我气了……”她嘤嘤低语, “我……我不敢进去……”
“那你想怎么办?”不假思索,梁焕的问话立刻出了口。
冉苒惊了,猛地抬起头来看他,仿佛,他变得陌生了一刹那。
梁焕脸上的肌肉绷得有些紧,目光却离散着,没有锁住她。
冉苒张了张口,哽在心头的一句话,硬是没能问出来:你……也生我气了?
屋子里飘出来的香气越来越浓,还能听见一盘盘菜被端上桌子的声音。
一顿阖家团圆的饭,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吃了。
你想怎么办?
他真想让她给出个答案:去跟父母道歉,还是就此退缩,不敢再进这家门?
可他不能这样去逼她,她是冉苒,她真会退缩……
梁焕闭上眼,紧皱的眉头在片刻间描绘出一场风云变幻,从起风到暴雨,再到慢慢平息。
然后他伸出手,牵起一脸惊恐的冉苒:
“有我呢,进去。”
*
客厅的四方桌上,饭菜都摆好了,一大盆炖鸡的旁边,摆着一瓶已经开封的老干妈。
四个方位上都有碗筷,却只有一方坐着人。
梁焕拉着冉苒进来,问垂头坐在饭桌旁的梁正渊:“我妈呢?”
梁正渊抬了抬下巴,朝卧室门望了一眼。
卧室门关着,母亲躲到里面去了。
“你坐这儿。”梁焕安排冉苒坐下,把筷子递给她,“这些都是我爸的拿手菜,你都尝尝。”
冉苒接过筷子后就那么握着,是真的握着,握成个拳头,像拽着根拔河绳一样。
“爸,你们先吃,我进去跟妈说会儿话。”
卧室里黑乎乎的,连灯都没开,梁焕推开门,客厅的光照进去,才看到背对着门坐在床沿边上的杨承芳。
她静悄悄地坐着,长发遮住了肩背,却遮不住手臂上露出来的石膏。
她听到有人进来,也不回头看,一动不动。
梁焕没出声,打开灯,把门关好,走过去坐到母亲身旁。
杨承芳低着头,耳侧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但一下下的鼻吸声一听就知道,她在哭。
而她脖颈上的枣红丝巾早已被扯了下来,胡乱扔在床头柜边,又渐渐滑到了地上。
“妈……”梁焕轻呼了她一声。
没有回应。
母亲上一回这么伤心,都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真想不到,回来一趟会弄成这样。
梁焕抬起一只胳膊环抱住母亲的肩,陪她静坐了一会儿,才又试着喊了一声:“妈。”
杨承芳还是不应,还把头转开,不理他。
“杜阿姨嘛,就这德行,咱不跟她计较。”梁焕小心地劝。
杨承芳抽了两下鼻子,终于发出一点低低的哭腔:“一家人都成了笑话……”
鼻音浓重,字字委屈。
听到母亲哽咽的声音,梁焕喉头发紧,没开出口,只安慰似的摇了摇她的肩。
杨承芳忽地就转过脸来,目光满是埋怨,像跟刺扎到梁焕身上:“你说你怎么找了个吃里扒外的!”
梁焕一懵,眼角的筋跳了一下。
他木然地看着母亲满脸的泪痕,直觉得那些眼泪都顺着自己的泪腺滑落到了舌头根上,苦咸得要命。
“妈,冉苒不是故意的。”他吐字变得一顿一顿,像是机器在发声,“她没想那么多,认为怎么对就怎么说了……”
“这不就是蠢吗?”红通通的眼睛衬得杨承芳的目光更加严厉,“妈不同意!”
“……”梁焕表情一凝。
“上次就跟你说了,你真是一点儿没听进去。这回你看见了吧,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拆自家人的台。”
“不是瞧不起他们家,但事实就摆在眼前,从小没有爹妈好好教育就是不行,长这么大还跟个小孩儿似的啥都不懂。你要摊上这么个人,一辈子扯你后腿!”
杨承芳话是这么说,声音还是压得小,没有传到客厅去,算是最后的克制。
梁焕低垂着眼眸,没吭声,杨承芳就拿胳膊肘拐了他一下,重复一遍道:“你听见没?妈不同意!”
跟母亲对话,还从没感觉到身上直冒汗过,冒的还是冷汗。
梁焕握着母亲肩头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声音越发干哑:“妈……”
无力的声音近乎是在祈求,他喊了这一声,又狠咬了口下唇,鼓动面部肌肉将嘴角咧开,露出一点僵硬的笑意:“其实这事怪我,是我误导了她。”
“来的时候我跟她说,我们这儿是单位分的房,邻里都是一个厂的,关系很好。我一点没跟她说咱们跟孙家的事,她还以为杜阿姨是个好心人呢。”
杨承芳白了下眼:“你没说错什么啊,家丑不外扬,这种事儿当然不跟外人说。”
“对呀,我就是这么想的。”梁焕立刻顺着她说,“谁知道一回来就碰上杜阿姨,还捅了这么大个娄子。刚才在外面,我就跟冉苒说了一点儿,她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可后悔了。”
“你跟她讲家里事干嘛?不嫌丢人?”
“还不是为了让她跟咱想法一致嘛。”他笑得讨好。
这明显就是在包庇嘛,还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杨承芳听出来了,儿子就是要坚持,就是不听她劝,一口气上来,顿时两颊通红,音调一下没控制住:“焕儿,你到底看上她哪儿了?”
“啪嗒——”
应时,屋外传来筷子落地的声音,母子俩一个咯噔,同时转头看向房门。
卧室的门关得好好的,一动不动,外面自那一声后,静止了几秒,没人说话,碗筷声咀嚼声也都停止了。
然后,凳子擦地,有人起身走动,发出拖鞋的吧嗒声,是梁正渊的脚步声。脚步声从客厅挪到厨房,没一会儿,又从厨房回来,一声很轻的筷子碰碗声后,又静止了。
大约过了十秒钟,外面才重新传来扒饭声。
自始至终,没人说话。
卧室里的两人跟着一同静默,杨承芳没再说话,偏着脸朝里。
而梁焕渐渐弓下腰去,埋着头,胳膊从杨承芳肩上撤走,双肘撑到膝盖上,掌根扶额,修长的手指插进额前的发根。
杨承芳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叹息,转过头来。她看见儿子深埋着脸,下沉的背脊上,两块肩胛骨高高凸起。
梁焕体格偏瘦,相较于高高的个子,肩膀不算宽,看上去跟“强壮”不搭边。
但杨承芳知道,儿子是个肩膀能扛事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从不退缩,遇事总有办法,总是知道该怎么办。
她还从没见过,儿子在她面前露出无助的一面。
她心下有些软了,又拿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
梁焕双掌抹过面部,抬起眼来。
杨承芳莫名有点紧张,她那话肯定是被冉苒听见了,要是冉苒负气,儿子怕不是得怪她。
她观察着儿子。
梁焕抬起脸时是皱着眉的,但没一会儿就舒展开了,深凹的眼窝里似乎闪过一道思量。
“妈,你说,我爸有什么好?”
突如其来的问题把杨承芳问懵。
“老实,唯唯诺诺,在外吃不开,总被人欺负,我看,都是你刚才抱怨的点啊。”
他扯开嘴角一笑,“那你看上我爸哪儿了?几十年都没变过心。”
“……”杨承芳竟一时失语。
抱歉了啊老爸,回头给你赔不是,梁焕在心头双手合十作揖,脸上却还对老妈笑着。
杨承芳眼睛还红肿着,她很想反驳,很肯定哪里不对,话却里里外外都被堵死了,连自己的逻辑都无法立刻顺通。
真是……这儿子啊,争不过……
母亲卡壳就意味着还有转圜的余地,梁焕趁机再度扶上她的肩,循循善诱:“妈,冉苒很聪明的,这回长了见识,就有数了,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给人个改正的机会嘛。”
“聪明跟这是两码事儿。”杨承芳鼓着眼,一脸不信,“她不是说要搞科研吗,天天只接触那一亩三分地,不去社会上磨练,能有啥数?一辈子都练不出来!”
“我可以教她啊。”梁焕说,“近朱者赤,她跟我待久了就会了。”
“跟你待久了,依赖你,越待越傻吧。”
“怎么会?”梁焕笑,“我会想办法教她的,我负责。”
杨承芳盯着他,一时没说话。
梁焕摇摇母亲的肩:“好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生气了。”
杨承芳呼出一口气来,无奈叹道:“以前那杜清就笑话笑话我跟你爸,现在连你也要一块儿笑话了。”
“她懂啥呀,我还怕她笑话?”梁焕不屑。
杨承芳把眼泪擦了个干净,一边揉眼睛一边小声嘀咕:“这点儿钱,对他们孙家就跟挠痒痒似的,那杜清本来都是答应给的。”
“你还想着这个啊……”梁焕笑出声,“人不该赔的,咱也不占那便宜。对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你报喜呢,我面试过了,等我工作了,一个月就给你补上了。”
“过啦?”杨承芳停下揉眼睛的手,看着儿子的眼里泛起了光,“那你这工作算是定了?”
“定了啊。”他一脸胸有成竹。
这件好事到底有分量,杨承芳眉间的阴云转为晴天:“哎呀,那就好!”
“那,咱出去吃饭吧,我都饿了。”梁焕说。
杨承芳撇撇嘴:“你去吃吧。我这样子,就先不出去了。”
梁焕想了想,说:“那我给你端进来。”
“不用,端进来我也不方便吃。”
“那我喂你。”他看了眼母亲的胳膊,“长这么大,还没喂过你吃饭呢。”
第47章 47
客厅里, 父亲和冉苒一人坐一方,谁都没说话,安静得都不敢大声咀嚼。
但好歹, 两人都在吃。
梁焕走到饭桌边,也不坐下, 端起一碗饭, 拿起一双筷子, 就往碗里夹菜。
“你妈她……”梁正渊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 我给她送饭进去。”梁焕说。
梁正渊紧绷的肩头松弛下来, 活动了两下, 点点头, 继续吃饭。
梁焕一边夹菜, 一边瞅了瞅冉苒, 她的碗边摆着一只多余的筷子, 筷子尖用纸巾包着。她虽然在吃,筷子却只伸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小盘素菜里, 两胳膊夹缩着, 都不敢伸展开。
他便从鸡汤盆里捞起一个大鸡腿来,二话不说,扔进她碗里。
冉苒吃惊地抬头看他, 一张脸煞白煞白的。
可他却不看她,脸上跟打了蜡似的面无表情,只管接二连三地从各个盘子里把菜往她碗里丢。
冉苒眼看着自己的碗被摞成一座小山,然后又听到他问:“老干妈怎么不吃?”
开封的老干妈, 油面还没在瓶口, 一点没见少。
冉苒瞧了一眼,仿佛这才知道, 还有这东西。
“冉苒,别客气啊,这是给你买的。”梁正渊说话了,口气平平淡淡。
冉苒诚惶诚恐:“谢谢叔叔……”
拿起小勺,挖了一勺到碗里。
梁焕夹完菜,转身要回卧室,梁正渊提醒道:“你妈只能左手吃,得用勺子。”
梁焕却答:“不用,我喂她吃。”
*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便是睡觉的时间了。梁父到卧室里陪梁母去了,梁焕则把冉苒拉进了自己的卧室。
冉苒坐在床沿边,梁焕坐在钢琴凳上,过道太窄,两人一对坐,就膝盖碰膝盖。
一盏橙黄的吊灯悬在屋顶,照着两人相对而视的脸。
“吃饱了吗?”梁焕背靠着钢琴,胳膊肘搭了一只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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