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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家住在碎星大陆西南部濉河中上游首苍山下，我叫李奚，是桐城李府雇佣来替他们看山下那座宅子的。”
李窈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试图抓住李奚话里的漏洞，揭开他自欺欺人的谎言。
“那我是谁？”
“李窈，你是桐城李府的二小姐。”李奚说。
“那我是桐城李府二小姐，你是李府雇佣来看宅子的，你怎么会认识我，我们又怎么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李奚眨眨眼，居然显得有几分无辜。
“你身体不好，来这里修养的，后来李府才将你接了回去。”李奚看着李窈，眼中满是受伤，“你不记得我了吗？”
难道她一点也不记得了吗？
李窈看着他，从前的李奚像是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的人，但是后来的李奚与从前的完全不同。
那只不过是占据了李奚身体的自称为神的东西。
李窈可以确定面前这人就是想要她命的那个人，只是他们如此相似，他越来越像李奚，就像是一滴浓墨坠入深潭，虽然很快就被深潭中的水稀释，可怎么也没法改变那滴浓墨的确滴入了深潭 、又融入了深潭的事实。
深潭确实被墨滴改变了，虽然可能是微小的、难以察觉的、逐渐扩大的，但是现在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深潭已经与墨滴融为一体了。
李窈偶尔远远看见李奚和身边的朋友说话做事，会恍惚分不清首苍山中所见的一切是不是真实的。
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李奚真的死了吗？可为什么这个或活着的假李奚越来越像他了呢？
李窈有些头疼，“我们下去说吧。”
李奚和薛石都没有意见，三人向着山下走去，这次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山脚下，不远处正是李窈幼年时居住过的房子，开门进去，里面还是记忆中一般，半分没有变化。
“李奚师弟，你的伤口还需要处理一下。”薛石在背篓里找草药。
李奚蹲在原地，看着李窈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薛石又叫了一遍才反应过来。
“李奚师弟，这里真的是个梦境。”薛石试图和李奚讲道理，“我们现在都在你的梦境里。”
李奚：“薛师兄，要让我信，你总得拿出证据吧。”
李窈把薛石拉到一边，“既然是李奚的梦境，那这个梦境里一定会出现他想见到的人，不要偷听！”李窈对着伸长了耳朵脖子都要伸过来的李奚说，随后将薛石拉远了一点。
薛石脸色有点微妙的尴尬，他继续听李窈说，“这个梦境里一定会有人让他意识到不对，这个人很可能已经死了，或者与他决裂了，而李奚还放不下。”
联想到自己的梦境，薛石点头附和，“的确是这样。”
“我们就需要找出这个人，找到他存在的不合理性，并且证明这个不合理性的真实性，应该就能让李奚意识到这里真的是梦境。”
可是这个人他们该去哪里找？他们本来出现在这里就很不合理了，但是李奚已经将他们的身份合理化了。
薛石在李奚眼里是长着一张正经脸行走江湖的神棍骗子，李窈则是被神棍骗子欺骗的不谙世事李府二小姐。
“我们再去找找看山里有没有其他人？”李窈提议。
薛石同意，李奚反对，但是无效。
两人原本将李奚安置在了山脚的宅子里，李奚却坚持不肯待在宅子里休息，非要跟着他们一起找人。
“你们找谁，这里我熟。”李奚小心的踩着山石，一手抓着地上的草防滑，小心过了陡崖。
都害怕成这样了，还要跟着他们上山，李窈向下看了眼，下方石头已经被血染透，看起来像是泼了暗红浓稠的墨水上去。
“李奚，你什么时候掉下去的？”
李奚回头，伸手想拉李窈，李窈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李奚有些蔫儿哒哒的，“初八的那天我进山采药，准备炮制些药材带到城里去卖，家里快没粮了。”
“初八？今天初几？”
“十三。”
初八跌落山崖，摔破了头，躺在那里五天没动，十三还活着？而且他一个在山里昏迷了五天的人是怎么知道今天十三的？
“你确定没有记错日子吗？”
李奚摇头，“没有。”
难道梦里就是这样不讲逻辑的？李窈乱七八糟的想，这也太不合理了。
“这边山里没什么人。”李奚继续说，“你们要是想要找人，应该去桐城里，找人打听也比这样找要快。”
李窈看着李奚，在这个梦境中，李奚的家人并没有死而复生，从他们来到这个梦境开始，一切就无比的正常，李奚没有超越其他人的力量，也没有改变现状，仿佛真的就是一个靠采药为生、生活拮据的普通人。
这有些过于正常了，正常到李窈找不到其中不正常的点。
李奚身边的不正常的、可以唤醒他的点，到底在哪里呢？之前李奚说过要进城换粮食，难道其实真正不正常的地方在城里？
李窈和薛石还是快速在山里找了一遍，但是意料之中的，他们一无所获。
李奚跟在两人身后气喘吁吁，“你们到底在找谁啊，告诉我啊，我帮你们找。”
“你最近见过什么人没有。”李窈问。
李奚不假思索，“我十二天前去了桐城一趟……”他忽然声音一哽，住了嘴，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一样。
“去桐城做了什么？方便告诉我们吗？”薛石紧接着追问。
李奚有点慌张，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我去城里换粮。”
李窈抄着手看他，“那你可真能吃，十二天前才换的粮，吃了七天，没粮了，你一顿吃三碗吗？”
“我……”李奚讷讷，半晌没有开口，看的李窈直皱眉。
直觉告诉她，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那我们去桐城看看吧。”李窈说，看李奚这副有鬼的样子，他十二天前去桐城肯定做了不想被人知道的事。
再次回到桐城，李窈颇有些隔世之感。
虽然离开桐城只有短短两年，她也并没有离开多久，但是现在一回来，满眼都是回忆和怀念，在桐城的这段时间，或许是她最快乐的时光了。
李窈从茶花树下路过，李奚指着拐角的店铺，“我就是在这里卖药材的。”
在李奚紧张目光下，李窈进药铺看了两眼，掌柜的果真笑眯眯对着李奚打招呼。
“最近药价有些下跌，不过有几味价格倒是不错。”
李奚连忙摆手，“我今天没有药材要卖。”
掌柜的“咦”了一声，看着李奚头上已经包扎好的地方，“你在山里摔了？过来我看看。”
李奚嘿嘿笑了两声，低下头给这个身材矮小的老头看自己头上的伤口，“没事了已经。”
“你这你这，我让你来我这里做学徒，你偏不肯，这次你可不能再拒绝了，你一个人住在那么远的地方，要是出了事也没人知道，我这药铺虽然不大，但还是养得起你的。”掌柜的指着李奚，语气坚定。
李窈面色有些古怪，她看着药铺的掌柜，觉得这个梦境的真相似乎正在慢慢揭开面纱。
李奚握住药铺掌柜粗糙的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掌柜的没有儿女，妻子也早已经去了，多次表达过自己想要收李奚做干儿子的想法，是李奚从前都是沉默应对。
但这次李奚有些犹豫，父母去时他年纪尚小，父母多年攒下的银钱又被亲戚一扫而空 ，李奚上山采药，到桐城时手里捧着两株药草，想要去药铺中换取银钱。
其他店铺都欺他年幼，看他是个孩子只想低价从他手里买了草药，李奚一家家问过去，只有这家药铺愿意以正常价格收购，掌柜的还是不是塞给他一些零嘴吃食，或者用高于市场价的价格收购他的药材。
只不过短短几年光阴，分明距离上次见到掌柜的不过半个月，李奚却觉得面前这个老人忽然变得更老了。
原本他的脊背还是挺直的，头上也没有那么多白发，可是现在他已经完全像一个老人了，脊背弯曲、满头白发，拉住李奚的手颤颤巍巍的，指尖是一层厚厚的黑茧。
“我……”李奚犹豫着想要答应，却感觉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
李窈收回手，站在门边看着李奚，她看着他，好像正在催促他：怎么还不答应？
李奚的脸一下烧红了，虽然李窈对他冷漠的态度的确让他很伤心，但是他是不会跟一个失忆的人计较的！
她真的懂他！
李奚握住了掌柜的手，“那掌柜的可不要嫌弃我，我过几天就来您这当学徒。”
三人走出药铺，李奚只觉得浑身轻松，神清气爽。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找？”李奚问。
“不找了，我们回李府。”李窈说。
“行。”
三人沿着长街向前，李窈默默，薛石看着李窈，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李窈现在的反应，像是已经发现了这个梦境的不合理处，但是薛石目前还没有任何头绪。
难道是那位掌柜的？薛石正想着，三人已经从长街左拐，进入了另一条街。
这条街李窈十分熟悉，从前她从李府偷溜出来，就总和王青他们一起在这街上跑来跑去撒欢。
“哎！李奚！”转角处一家米铺的掌柜转出来，打量着李奚，“你上次还欠我三两米的钱。”
李奚站在米铺门口，有些尴尬，对着米铺掌柜点头哈腰，十分歉意，连忙回答，“我记得，我记得，只是我手头现在没有钱，下次一定给你。”
李窈走在最前面，听到他们的对话，脚步忽然打了个弯，她转过身，夕阳的余晖照在街上，将李奚青色的衣裳照的微微发黄，李窈直愣愣站在原地，眼里涌起一股潮湿。
为什么要来这里换米呢？明明这城里有这么多米铺，到这里来即不方便、也没有划算，掌柜的还抠抠搜搜的。
“怎么了？”薛石察觉了李窈的异样，走上前问道。
“没有。”李窈摇头，她看着脚下青石之间的缝隙，嘴唇蠕动似乎有话要说。
她似乎，想起了一些事……一些原本她一辈子都可能注意不到的事。
她无数次从这里跑过，和王青，和小鼻涕，一个人，或者一群人，而有个人，同样无数次的默默站在米铺门口，在她招摇过市的时候，捧着一袋米偷偷看她。
看她笑，看她生气，看她滑倒出丑气急败坏，她是那个人视线的中心，而那个人只是李窈记忆中淡漠轻薄的一片影子，是淡青色的、是灰色的，脸孔是模糊不清的、身形也是被雾遮住一样看不清。
对于李窈来说，那个人同街上无数与她擦肩而过的人一样，但是对那个人来讲，李窈或许是无可替代的人。
如果没有这场梦境，她可能一辈子也想不起这件事、一辈子也没办法知道那个影子的身份。
李窈忍不住向前走了两步，李奚被她的举动惊得站在原地，观察着李窈。
“怎么了？”李奚问。
街上人很少，晚霞铺满了街道，李窈低头，三人的影子被阳光拉长，随着沉默在建筑上缓缓移动。
“李奚，你真的不想醒吗？”
李奚听不懂这话，但他听懂了李窈话语中带着的消极的情绪，内心惴惴，“我怎么了？”
“你真的意识不到吗？你是假的，李奚已经死了。”
薛石抬头，李奚完全愣在了原地，眼里是一片茫然。
“你说什么？”他还不死心的问。
“你是假的，李奚早就死了，是摔死的对吗？其实在现实中，没有人发现他跌落山崖，他伤势不算很重，明明来得及救治的对吗？”
“但是没有人发现他，他就死在那片山崖下。”
李窈说，“他悄无声息的死去了，然后你占据了他的身体，用他的身份行走人间，用他的身体来接近我，对不对？”
李窈在见到药铺掌柜的那一刻就已经全部明了了，这个梦境里最不正常的，就是李奚本身。
李奚明明昏迷了，他是怎么一醒来就知道今天是十三的？
药铺掌柜根本没有活到十三，他在十二那天就走了，夜里起夜摔倒，摔晕过去，第二天下午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了。
米铺老板托关系买下了药铺，将米铺挪去了药铺，李奚明明是知道的，他该知道米铺已经不在这里了，但是梦境里却还是原来的样子。
因为这个梦境是按照李奚死前的记忆构筑的。
在这个梦境里，占据李奚身体的自称是“神”的东西，正在复刻李奚的从前，他好像真的以为自己是李奚了，他在走李奚的人生。
如果李奚没有摔死，被人救了，或许一切真的会如梦中一般，李奚进入药铺做学徒，十二那天救了药铺掌柜，然后给掌柜养老送终，继承药铺。
如果李奚没有摔死，李窈没有被神选中，他们会再次在桐城中相遇，不论他们会有怎样的发展，但李奚的生命会一直延续，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会安稳的度过他大半的人生，而不是眼见着身体被占据却无能为力。
残阳如血，三人的影子长长窄窄的，在暮色中沉默。
薛石表面淡定，他看着面前正对望的两人，内心凌乱无比。
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其实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李奚的壳子里装的居然是其他的灵魂，而李窈很明显是知道这件事的，他们之间还藏着更多的秘密，外人无法窥探，只有彼此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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