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眼里,它们是生命。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它们是死物。”
他的声音愈发冷淡,听不出一点起伏:“它们的珍贵之处只在于供人赏玩。濒危代表珍贵,缺陷可以是另一种美。人们热衷于通过这种方式与旁人交谈、炫耀,更热衷于通过破坏与掠夺的手段展现自己的能力。”
顾勰问道:“你觉得呢?这样对吗?”
“不对?”别苏不太确定。
顾勰并不在意她的答案,继续说道:“我认为这是不对的,但我做不了什么。即便是成年后的现在,我能改变的依然有限,做不了更多。”
他说的简单,却又很复杂。
仿佛是在说童年时的往事,又仿佛是在说与父亲所持的相反态度,连话语之中的情绪都很淡,叙述更是冗长,但当他说完,别苏捕捉到了他的真意。
她将用于掩盖的丝茧一点点抽剥开,问道:“你想保护更多的……生命?”
思来想去,她用了这样一个词。
花香弥散,整个露台充斥着甜腻的味道,偶然吹过的风将香气带去。
别苏从石凳上起来,蹲下,平视眼前的一盆盆花。
在风的抚摸下,它们点着头,伸展着枝叶,颤抖着花蕊。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些花草是无数的原子与元素汇聚出来的结晶,经过大自然的神秘规律组成在一起,才能在今天向每一个人呈现着自己的美与独特。
但要她将这些当做与人一般的生命来看待,别苏思考了一会,发觉她做不到。
不过这并不影响她理解顾勰的心情。
别苏又问道:“是什么阻止着你?”
如果是以前,或许还有长辈管着他,可正如顾勰刚才所说,他已经成年了,已然拥有幼年时无法想象的能力。
“或许没有什么在阻止你。”别苏猜测道,“是你不敢迈出这一步。”
她站起来,走到了露台的边缘,向下望去。
这里很荒僻,人烟稀少,不存在商圈或是繁华的街景,越远的地方越是一片漆黑。
但在朦胧的月色下,山丘起伏,植被绵延,各色花卉万紫千红,在没人关注的地方绽放。
“顾勰。”她唤着对方的名字,让他走近,“你看,这里和你家的庄园,有什么不同?”
她眺望着无际的自然,问道:“你说的被束缚住的、供人赏玩的植株与宠物,究竟是指它们,还是指人?
“你想保护它们,是保护它们的生命,还是保护它们的天性?是想让它们在渴望的土壤与环境野蛮生长,还是想让它们活着?”
顾勰没有回答,别苏也没办法替他说出答案。
夏夜的风悬在耳畔,如同它的温度一般,炙热如火焰,连衣袖的鼓动间都带有冲破枷锁的自由意味,狂暴而猛烈。
除去风声,没有人说话,整块露台安静得宁和。
楼层不高,但风很大。
别苏拢住外套,回想着顾勰之前的举动。
只是想要替自己整理乱糟糟的衣领,她都会不由自主地躲避;但换做祁言,似乎怎样的事,她都不会抗拒。
也许的确是因为两人相处太久,她已经熟悉了对方。
她信任祁言。她莫名觉得,不管怎么样,祁言永远也不会伤害她。
如果对一个人可以有这样的信任,那又怎么可以为了那些毫无根据的猜测而发生分歧,甚至引发矛盾?
别苏下定决心,她要找个机会旁敲侧击一下祁言的态度,不能再自顾自地苦恼了。
交心的友谊不是比爱情要更加难得吗?
想明白了这一点,别苏感到一阵心旷神怡。
顾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谢谢你,别苏。”
他还是一脸平静,别苏却从中看出几分轻松。
虽然不知道顾勰到底想明白了什么,但只要对他有帮助就好。
别苏没有追问的意思,只是摆摆手,说道:“不用谢啊,我也没有说什么有用的。我还没感谢你之前为我解决的困惑呢。”
她朝着顾勰笑了笑,微微侧身,余光发现了玻璃门边的身影。
对方低着头,半倚在墙上,逆着光,看不清容貌。
他的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正把玩着一张卡片,长方形的薄片状物在五指间快速翻转,在走廊投来的灯光下晃出重影。
“祁言?”别苏一眼就认出了来人。
出门前的事情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半小时前还困扰着她的问题,此刻已经不再令她为难。
别苏心情很好,主动朝他招手,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过来?”
灯光的映照下,他的腿显得很长,几乎两步就走到了别苏的身边。
他答道:“怕打扰了这些花花草草。”
“又乱说。”别苏听出他的未尽之语,“你是来接我的吗?”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并回去的话。”祁言将手中的房卡递给她,“你走得太急了。”
才意识到自己连房卡都没带就出来了,别苏将之接过,捏在手里,说道:“可以给我发消息嘛。”
冰凉的卡片上还带着他的体温,不高,但别苏却感到一些灼热。
她胡乱将之塞进口袋,又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两条未读。
今天上课的时候,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后来一直与祁言在一起,根本没想起来还要调回来。
不管是自己直接跑出房间还是不回消息都很难说清,别苏选择放弃解释:“我就是出来消食,不过现在已经好了,那我们现在回去吧?”
她晚上只吃了几口饭,菜几乎没有动过,根本不存在“消食”一说,但唯一知道真相的祁言不会拆穿她。
祁言接受了她的说法,点头道:“好。”
别苏没忘记这里还有一个人,说道:“顾勰,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她回头,朝顾勰眨了眨眼,示意会保守他的秘密。
“明天见。”顾勰看着她灵动的表情,面色柔软了一瞬。
别苏转过身,走进室内。
在她的背后,祁言脸上的笑意褪去,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敌意。
他和顾勰对视了几秒,目光又落在露台栏杆处。
如练的月华落于其上,皎洁得有些刺眼。
祁言垂下眼睑,将瞳孔深处的波澜隐去,迈步跟上了别苏。
淡紫色的蝴蝶梅于夜幕之中起舞,昆虫出现在它的茎干上,挥动着细细的须,挠着世界的痒。
空旷的露台上,顾勰站在原地,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
走廊内灯火通明,将他们的身影拉长。
他正帮她理着被风吹乱的发,而她没有闪躲。
第63章
别苏一身轻松地跟着祁言一起回房间, 一路上一个人也没遇到,偶尔能从走廊两侧的房间内听到少年们的欢呼声,是聚众打游戏的动静。
进了门, 别苏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情, 忍不住拍了下额头,说道:“我刚才竟然没看顾勰的觉醒值!”
懊恼之下,她的力道没有控制好,发出了“啪”的一声。
门被带上, 祁言一手抓着她的手腕, 另一只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撩起。
被她拍过的那一片肌肤已经开始发红。
“怎么为了这种事打自己。”祁言说道, “他有那么重要?”
“当然……”别苏注意到祁言说不上好看的脸色, 话锋硬生生转了个弯, “当然没有啦。”
其实一点也不痛, 毕竟是自己下手, 还是知道轻重的, 最多是看起来有点明显。
担心祁言小题大做,别苏抓住他的手碰了碰额角的那片肌肤,赶紧道:“真的没事, 不用敷冰块也不用擦药的,很快就会好。”
指腹下的皮肤光滑细腻, 泛着红色。祁言没有再说什么, 问道:“忽然提到他的觉醒值, 是他和你说了什么事?你认为这件事会关系到他的数值变动。”
没想到祁言从一句话推断出这么多, 别苏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但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她瞒不过去, 只好坦白:“是我的猜测, 似乎每个人的觉醒值都和认清自我有一定关系。”
见祁言似乎还想说什么, 她先声夺人:“但我不能说具体的内容,你不要问我啦!”
祁言不会让她为难,没有追问,只是道:“是你们之间的秘密?”
别苏想了想:“算是吧。”
“总有人和你有秘密呢。”祁言的眼尾微挑,漆黑的瞳孔微闪,凑近别苏,轻声问她,“那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房间里开着冷气,风从上方吹进来,阻绝了一切属于夏季的温度,但别苏却觉得身侧的气息灼热到发烫。
玄关处本就狭窄,只能容纳两人并排站立,祁言此刻的动作更是将她逼得不由靠在了玻璃柜上。
玻璃格子里面摆放着的精美物件受到撞击,摇晃了几下,发出震动的接连声响。
“什么……秘密?”别苏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放慢了一瞬,空白的大脑中隐约出现了某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不知道啊。”对方的声音低而轻,带着摩擦的质感,一字一句地侵袭着她的耳膜,“可以有吗?”
“可、可以。”别苏无意识地吞咽了一下,顺从着说出肯定的回答。
手腕被人紧扣着,一点点抬起。
祁言的头稍稍低下,让她的手指轻而易举地碰到自己的头顶。
再往上,是悬于空中的黑字。
蜷曲着的五指慢慢张开,细长的手指划过无形的空气,碰到了无数次出现在她眼中的像素点。
没有任何实感,如同一个投影,又像一座海市蜃楼。看着它的时候,它那样清晰,可只要走近,虚幻梦影便会逝去。
当她向前探一寸,指尖便会从文字之中穿透,白皙的颜色覆盖住颗粒状的黑,字迹变得残缺不全。
什么也没有触摸到,但手指却仿佛落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碰到了某种隐秘。
“这是只属于我们的秘密吗?”祁言的声音响起。
他们的脸离得很近,近到面容都有些模糊,看不见边缘。
她的手腕还被他握着,就着这个姿势,她几乎能看清自己在那双眼睛之中的倒影。
“感觉到了吗?”他继续问道。
别苏与他对视着,甚至没有眨眼,只能依据着本能开口:“什么?”
黑色的瞳孔深邃,低垂的碎发遮住了外来的光,里面散发着浓稠的吸引力,蛊惑着每一份好奇。
祁言的声音清晰,像指尖的字迹一样,融进她的感官,避无可避。
他说:“感受到,展露在你眼前的、毫不设防的……自我。”
玻璃柜里的瓷器终于不能稳住,与柜门相撞,发出最后的鸣响。
即将沉溺的神智也随之浮起。
“我知道了。”别苏从对方的手里挣脱出来,猛地一下将墙侧的所有开关按动,灯具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接二连三亮起,连飘在空中的尘埃都无所遁形。
从吊灯到落地灯,从灯带到壁灯,满室的灯光混在一起,暖黄色的、亮白色的、冰蓝色的线条将整片空间涂抹得杂乱无章。
在明亮的环境里,内心的慌乱却随之消去,别苏找回了对身体与大脑的控制权。欲盖弥彰一般,她说起了刚才的感受:“是没有实体的,那排字。”
垂在身侧的手悄然合拢,拇指与食指的指腹摩挲着,似乎有触感残留在她的肌肤之上,她摸不到那排漆黑方正的小字,却好像碰到了一颗柔软的心。
这是她灵敏的感官所带来的错觉吗?
别苏无法确定。
祁言将刺眼的射灯与蓝色的筒灯关掉,让房间内只剩下温暖的黄色光晕。
他跟着别苏走进客厅,在案桌处倒了一杯温水,才到了她的身边:“我很担心。可以告诉我吗?不要逃避我。”
“我……”别苏眨眨眼,承认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好朋友相处。”
“现在呢?”祁言问她。
别苏双手捧着玻璃杯,坐在沙发上的姿势很乖巧,像是在回答老师问题的学生,说话带着谨慎,有一种力求完善的认真态度:“现在我想清楚了。我们是好朋友,那么我们的相处模式就是好朋友的相处模式,不需要和别人的做对比。”
祁言没有对她的话发表什么评判,而是问道:“和谁的做对比了?”
虽然已经可以说出来自己的困扰,但是别苏是万万不敢把自己的浏览器搜索记录拿给祁言看的,只是含糊道:“就网友啊,随便参考了一下。”
至于她到底参考了哪些内容,这件事可以让它们永远成为谜团。
“为什么要去比较?是觉得我──”祁言的声音拉长,不露痕迹地添补道,“作为朋友,对你不够好,很不合格吗?”
“当然不是!”别苏连忙否认,语气也急起来,“是你对我太好了,祁言。遇到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朋友会有这么好。”
祁言将她的夸赞收下,又问:“我不是你的第一个朋友?”
别苏答道:“是第一个朋友,但也──”
祁言打断她:“既然是第一个朋友,和其他人总是不同的。况且,我们还是彼此最重要的……朋友。”
“是、是啊。”别苏被他说服,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以前说,会遇到很多男生喜欢你,你很反感他们,现在还是这样的吧?”
她的表达很委婉,但最担心的事情却已经被包含在其中。她也相信,祁言能听明白她的意思。
“我很讨厌那些人,甚至讨厌那一类人。”祁言并不掩饰自己的喜恶。
下一刻,他提起往事:“在你家的时候,你知道我是男生这件事,影响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吗?”
友情吗?
别苏自顾自地将对方的用词替换。
知道的那一刻,她的确并不适应,可她随后便想通了,不管祁言的性别如何,两人的情谊是不变的。
她也这么回答了。
“没有,祁言就是祁言啊。”别苏觉得气氛有些许凝重,开了个玩笑,“还是说不仅性别,你连名字也换了?”
祁言的喉间溢出一道轻笑:“没有。”
他看着别苏,神情专注,她的倒影落在他的眼眸中,似在水中摇荡:“对我来说,你也是一样的。你就是你,没有人可以和你相提并论。在我这里,你永远不会和任何人同属一类。”
在所有的喜恶之中,已然有了一个特例。在他的心里,这是凌驾于任何限制的存在。
杯子里的水渐渐凉了,别苏自认听懂了他的话。
他们本来就是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的朋友。祁言女装的时候,自己对他那么亲近,他也从来没想过友谊之外的事情,偶尔还会提醒自己要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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