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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祈早就知道沈清姀是个聪明人，可他却没想到因一本早该生灰的杂记而让沈清姀琢磨出其他意思。
面对沈清姀澄清的目光与咄咄逼人的姿态，萧祈知道，若他一句话说错，那多年来沈清姀认为凭借自身能力做到的宫令女官不过是一场水中月，他不能让沈清姀这样认为。
萧祈长舒一口气，彻底放下了笔，迎着沈清姀的目光坦然道：“当年你在文渊阁，的确引起了朕的注意，可朕那时还只是个皇子，连封王都没有，怎么会将心思放在一个宫女身上，又有何权力去干预先帝的后宫之事？你是不是觉得，你作为一个二等宫女，能去王姑姑手底下，是因朕的关系？那朕可以告诉你，绝对没有！”
萧祈所说之言，掷地有声，他没有避开沈清姀目光，反而愈发磊落道：“要是你是个有本事之人，就算是个低等宫女也会靠自已一步一步往上爬至顶端，要是你是个借东风之人，那就算朕将你送到御前，也不过是让朕丢脸罢了。你觉得仅凭一面之缘，朕犯得着冒险吗？”
“沈清姀，不要怀疑你自已，你当初能成宫令女官，是自已努力得来的， 朕，可没那个闲功夫。”萧祈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沈清姀未免将他想得太好，也未免太看轻了她自已。
沈清姀又何尝不是彷徨失措间问出的这话，好在，萧祈问心无愧的回答让她润湿了眼眶。好在，她不是靠的别人，是靠的自已，沈清姀相信萧祈作为帝王，不会哄骗于她。
这下子，轮到沈清姀想要避开萧祈目光了，她眼神下移，落在萧祈因生病而变得青白一片的下颚之上，干巴巴道：“素问应该给圣上炖了雪梨汤，臣妾去取了来吧。”
萧祈不禁冷哼一声，算是看不起沈清姀在他面前落荒而逃的做法，只是，沈清姀裙角消失于屏风之后，萧祈不免眸光深了深。
他没必要撒谎骗沈清姀，当时对沈清姀确实感兴趣，但他那时自顾不暇，等到沈清姀被尚仪局拨到王姑姑手底下，那份好奇之心才被萧祈重新拾起，这之后，萧祈托王姑姑多加关照沈清姀也确是事实，可先前，的确如萧祈所说，感兴趣但不至于。
萧祈想，这也不算诓骗沈清姀罢？王姑姑此人，若是沈清姀没点真本事，又怎么会留着她在身边亲自教导呢，一切终究是沈清姀自已得来的。
萧祈耸耸肩，拿起沈清姀遗留在案桌上的《奈何魍记》，翻开里头画着魔鬼妖神的插画，不解道：“怎么一个女子，喜欢看这种？早知道当初不拿她的书了，也省得好几晚没睡好。”
萧祈啧一声，又高声喊了陈福进来。
外头，陈福“阿嚏”一声，后脊背一凉，只听见殿内唤人的声音，他苦哈哈着一张脸，推门抬脚，直到转过屏风才堆起笑道：“圣上，可是有什么吩咐？奴才瞧娘娘急匆匆往外走了。”
萧祈把书往陈福怀里一丢道：“给她换本正常的书来，这本，还是给搁到架子最上头去。”
陈福手忙脚乱接住被萧祈划分到不正常类别里去的一本书，低声答应。
而萧祈，透过百格窗泄下的一丝阳光抵消了面上的阴霾道：“后宫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奴才都留意着，高婕妤的身孕不敢有人动手。而皇后娘娘几次三番去过慈安殿，终是得偿所愿。”陈福立刻会意，靠近萧祈道：“墨春传了话来，太后停了姀婉容的避子汤药了。”
萧祈耳尖微微一动，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喃喃道：“皇后真是没让朕失望，这样一来，沈清姀要是有了身孕，不仅朕能护着她，就连皇后也会心甘情愿护着她。”
“圣上，要是姀婉容一直没怀上呢？”陈福说完，恨不得打自已几个嘴巴子，怎么不过脑子问出这句话，这不是存心找死吗？
可话都问出口了，总不见得有收回的道理，陈福想哭都哭不出来。
萧祈冷不丁寒凉的目光扫一眼陈福道：“避子汤药都撤了，难道朕没这个本事？”
“奴才不敢，不敢。”
谁敢怀疑圣上啊！可不敢！
“母凭子贵，沈清姀会明白这个道理。”萧祈阖眸道：“后宫之中，只有有了子嗣，才会有立足之地，朕不会让沈清姀的孩子沦落到需要旁人去养，她和朕的孩子只能养在她名下，这些暂且不谈，先调了医官所的医官专门给沈清姀用吧，别让人起疑。”
“哎，奴才看新来的董医官在宫内没什么根基，医术又高，人又和善，很合适。”
“那就安排下去。她快回来了，你先出去吧。”萧祈急不可耐挥退了陈福。
得，这是嫌他这个总管太监碍眼了。
陈福忙不迭重新取了本杂记替换，赶忙退出内殿，恰恰与端着雪梨汤的沈清姀擦肩而过，陈福一张脸上弥勒佛一样的笑意更加深了几分，沈清姀颇有些不自在，快步进去了。
雪梨汤，清热止咳，对现在的萧祈来说，却是一盏不可多得的好饮品，他舀了几勺入口，就见沈清姀蹙眉像是再找什么东西，他不自然敲了敲桌道：“别找了，换了一本给你看看，不爱看，就老老实实陪朕说会儿话。”
沈清姀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好的消遣法子，皱眉抄起软榻上的《结同心记》，面无表情瞥了一眼，扔在一旁。
萧祈眼神顺着书落地，嘲笑沈清姀道：“《结同心记》？怎么，情情爱爱的书就不爱看了？没想到你也挺挑的，朕先前也没看出来啊。”
第125章 朕的姀婉容
面对萧祈奚落，沈清姀选择嘴角漾起一抹漫漫梨花氤氲来：“想必圣上没看过吧？这本《同心记》讲得是一个风尘女子与权贵王侯公子纠缠一生的故事，那公子明明答应了她要娶她为妻，并且私定终身，且二人有了肌肤相亲的事实。”
“可当公子做官的父亲要他回家之时，他先是告知女子一定会八台大轿，十里红妆来娶她，可最后呢？另娶她人，继而杳无音信。”
“他明知路途遥远，女子不会找到他，可却连诓骗的话都能让女子甘之如饴，选择等他至郁郁寡欢而死。”
“圣上认为，这样的一个故事，用‘同心’二字来命名，不觉得很可笑吗？臣妾读得第一本杂书就是《结同心记》，本以为是男女相互倾慕的故事，却不想是一个伪君子践踏她人真心的骗局。”沈清姀似笑非笑，青葱玉指点着书上‘同心’二字，顿觉可笑。
她又反问道：“还是圣上认为，高高红墙之中，可以有用‘同心’二字来表达的情感？反正臣妾是没这么幸运见到了。”
沈清姀说完，自认为在此书中看得比旁人透，比旁人清，好似有一种嘲讽世间男女的意思在里面。
萧祈盯着她淡漠一张姣好脸庞，“啪嗒”甩了手中调羹，忽而笑道：“朕还真不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被朕的姀婉容用得如此恰当，当真让朕不得不佩服，也让朕不得不对你刮目相看。”
萧祈频频点头，指出沈清姀对书中人的偏见：“你说他是伪君子，是一场骗局，是实打实的一场悲剧，可既然是伪君子用心制造的一场悲剧，那又为何千百年来，人们还愿意看这本书呢？”
“是你，是你一味的认为世间男女之间不会有真心，所以才会忽略其中他们二人的缠绵情意，且至死不渝！”
萧祈的话像是拨沉云雾的一只手，沈清姀的身子有肉眼可见的僵硬令她透着些许窘态，她以为这样的杂书萧祈一定没看过，所以才将自已后来知道的故事没有说出口，可不曾想，萧祈能一针见血指出她的隐藏。
“你说他是伪君子，可男子回去之后，哪怕被人五花大绑成了亲，也宁可咬舌不愿再让另一无辜女子受牵连，且他们二人受制于父母之后，他也未曾与那女子生儿育女，他既全了孝义，也没违背自已曾经与人花前月下的誓言。”
“你说这是一场骗局，可他后来在父母死后，将全部钱财给予妻子，得以自由之后重返故地，给女子筑坟且终身为她守身如玉，直至白了头。”
《结同心记》是一本述尽男女悲凉情爱的故事，沈清姀又怎么会不知道后续的故事，可她倔强的认为若是那男子真爱女子，千方百计又怎么会让他二人黄泉路上都不得相见。
沈清姀钻进了死胡同里，可萧祈却不能怪她，她自小入宫，什么情情爱爱对她来说，在高墙碧瓦当中都是催命符。
可萧祈仍不死心，他倾身向前，捏住沈清姀瘦削的下巴，迫使她面向自已，沈清姀震惊之余不忘垂下眼眸，遮一遮眼底的心虚。
她只听得萧祈道：“沈清姀，你看人看事，太死！你任由这样的一个故事就否定了世间所有男女向往的爱情，也蒙蔽了自已的双眼，同样，也看不清旁人对你的心。”
“还有你自已的心。”
片刻后，萧祈在沈清姀怔怔然的目光中松开了手，她下巴处一个粉红印子尤其明显，萧祈不禁冷哼一声，也让沈清姀收回自已胡乱飘渺的思绪。
她手指不停缩紧放松，企图用握在掌心的锦帕吸走手心的汗，也愈发有短暂的迷茫与挣扎令她一颗心仿佛被油煎火烤。
她不敢直视萧祈，与他四目相对。
因为单单垂头坐在萧祈对面，她就能感受到萧祈言语中的忿忿以及吃人的目光。
“怎么，方才还牙尖嘴利，被朕戳穿就不说话了？”萧祈自知逼得人太过，反而会适得其反，他嗤笑一声后拉开彼此间距离，以便沈清姀不用那么用力拽着她手中那块破布！
沈清姀只停留一瞬的无所适从很快消失，她月眸不再避开反而迎上萧祈戏弄的目光，冷静且自持的说道：“臣妾不是没话说，而是琢磨了圣上方才的话，觉得臣妾的确有错，既然茵娘与湛郎的故事能得千百年流传，那肯定有它的道理在其中，臣妾承认，自已看事先入为主，也太片面，没能懂得这凄美爱情中两人相互的忠贞不渝与连枝共冢的决心。”
“尘世间，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多少人迫于无奈而放弃，。”沈清姀头一次在萧祈面前垂下头，红璎珞耳坠子衬着她如雪的肌肤，晃得萧祈眼晕：“可他二人能做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属实不易，只是这样的爱情又实在难得，臣妾哪怕相信了又如何？不过是烟雨中昙花一现罢了。认清事实总比胡乱幻想要好，更何况，臣妾双眼究竟有没有被蒙蔽，圣上又怎么知道呢？”
沈清姀说完，施施然起身行礼道：“臣妾侍疾，但却见圣上精神尚可，遂想先行告退，回宫处理一些事情。等晚间圣上用药，臣妾再来伺候吧。臣妾告退。”
萧祈哑然，眼睁睁望着沈清姀离去，头一次发现，自已这个做帝王的竟被自已的妃嫔说得哑口无言，他牙齿磨了磨舌尖，忽而露出一丝痞笑：“连枝共冢？呵，要是朕百年之后能与你同穴合眠，倒也是个好主意，至少在地底下，不会孤单了。”
萧祈越想越觉得心情大好，瞄着手边空无一字的纸张，突然提起笔来，刷刷刷写下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竟不知，她向往的是这样的生活。
萧祈久久凝视，等秋风吹干了水墨，小心翼翼折了起来，压在镇尺之下。
第126章 帝姬
回到瑶华宫，沈清姀还未歇上一口气，皇后宫中的锦屏就来了，自从锦屏手指受伤后，她便一直在凤鸾宫中干些不打紧的活儿，她对于造成自已间接受伤的沈清姀有股莫名的仇恨感，但也对沈清姀充满深深的惧意。
因此，只呆呆站在门外朝里道：“奴婢给婉容娘娘请安，皇后娘娘请您去凤鸾宫一趟。还请娘娘跟奴婢走吧。”
“我们娘娘才侍疾回来，总要换身衣服，你且等一会儿。”忍冬偏头，接过云坠特意温着的一盏莲蓉羹给沈清姀，淡淡冲锦屏道。
锦屏嘴唇嗫嚅，最终乖乖等在外间廊下，不出一盏茶功夫，沈清姀换了一身藕荷色宫装出来，瞥一眼锦屏道：“走吧。”
锦屏虽是皇后派来领路的，但不至于蠢到走至沈清姀前面，她唯唯诺诺“是”一声，稍稍落后了两步，亦步亦趋送了沈清姀进凤鸾宫。
凤鸾宫中，皇后在庭院内揪着一朵凤凰振羽，墨春随侍一旁，眼尖着道：“娘娘，姀婉容来了。”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金安。”
说话间，沈清姀就到了皇后跟前，问礼请安，行云流水间一套动作下来让人挑不出错，皇后俯视沈清姀半晌，亦佩服沈清姀从太后身边的女官一路至婉容位份，这几个月时间内，竟然没让人失望，她亦觉得当初太后选定沈清姀成为妃嫔，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皇后当即感叹道：“你如今都被人尊称一声娘娘了，本宫真是没想到。”
沈清姀阴影下的一双眼微抬了抬，却只看见皇后石榴红裙上繁重的怒放牡丹，她请安的身姿愈发低，风刮起落叶凡尘，让她不禁眯起了双眸，冷了心道：“臣妾能有今日，全靠皇后娘娘心疼臣妾，也该感激太后娘娘，给了臣妾机会，能与后宫妃嫔一同侍奉皇后娘娘。”
皇后娇哼，笑道：“你很识大体，难怪母后当初这么看好你。你还如此心存感激，真叫本宫高兴，进来吧。”
失去生命的凤凰振羽轻飘飘被皇后随手一扔，落在了沈清姀面前，她起身，皇后已经转过雨画长廊进了内殿。
跪的太久，沈清姀在忍冬搀扶下踉跄一下起身，她目光淡淡扫过那朵被皇后丢弃在脚底的花儿，随即踩了上去，面色漠然一个人随着皇后进去。
内殿，皇后整了整裙衫斜靠在软榻之上，指了指自已面前早已经放置好的绣墩让沈清姀坐，沈清姀谦卑着姿态，落座了半边。
皇后对于沈清姀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些许恭敬姿态很是受用，她浅呷了一口茶道：“圣上那边需要人侍疾，本宫可是首先想到了你，这其中原因你应该清楚本宫的用意，别傻乎乎的只知道呆在勤政殿，也适当引得圣上多看你几眼，也好巩固你在宫中的地位。”
“本宫已经求了母后，准允你生育子嗣，你自已可得把握机会了。”
皇后横眼看向沈清姀，只当她是沉浸在天大的喜悦中，才会一时半会儿没反应，她笑道：“本宫知道你高兴，生育子嗣么是后宫妃嫔求之不得的，你瞧瞧高婕妤，一朝有孕，那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儿了，更何况若是你，还有本宫和母后给你撑腰，一定会比高婕妤更受宠！”
沈清姀心头震颤，可当着皇后的面不仅不能流露出些许，还得佯装欢喜，矜持着跪下道：“臣妾多谢皇后娘娘，多谢太后娘娘。”
“本宫不需要你谢，只是将来若真得了一子半女，就多带着孩子往凤鸾宫走走，也让本宫沾沾你的福气。”皇后巧笑着伸手虚扶了沈清姀一下，眼底满是让人心惊的算计与筹谋，好在沈清姀始终低着头，她也不怕沈清姀看见，愈发肆无忌惮道：“究竟，你和本宫是一头的，你的孩子将来就跟是本宫的孩子一样的。”
皇后打得什么如意算盘，沈清姀心知肚明，但如今皇后堂而皇之地讲出来，倒让沈清姀心底狠狠恶寒了一把，她不动声色绕开皇后愈加热络的动作，低声道：“臣妾知道，臣妾与皇后娘娘，跟臣妾与蒋贵妃，是不一样的，臣妾多谢皇后娘娘能让臣妾侍疾圣上。”
“哼，蒋贵妃以为自已是贵妃，就可挑衅本宫了？那是本宫不屑与她多费口舌。”皇后轻挑起眉眼，尽是得意道：“高婕妤肚子里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她就当块宝，别到头来是个不顶用的帝姬，那可真是让本宫看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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