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丽安自知让他担心,心虚地咽了口唾沫,目光在半空中四下游移。
“哎,那都是情势紧急,迫不得已啊。白珩和应星都骂过我了,你就骂轻一点吧。”
她回忆起今日波澜壮阔的经历,自觉十分凶险,换了旁人都是九死一生,非得自己挺身而出不可。
“那艘星槎被人做了违法改造,引擎成了个量子反应炉,万一在星槎海上空爆炸,光是碎片造成的后果都不堪设想。要不是这么危险,天舶司也不会找我帮忙了。”
“‘危险’?”
丹枫淡淡重复一遍,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严厉,“危险的事便该你去做吗?这又是什么道理?”
“因为我是龙啊。”
茉丽安毫不犹豫地回答,“对我来说,绝大多数生物都像花朵一样渺小、柔弱,如果不用心呵护,一转眼就会零落成泥,再也看不见了。我可不喜欢这样。”
丹枫:“所以?”
茉丽安:“所以,强者要保护弱者,龙要保护自己的宝藏。我喜欢罗浮,所以我要保护这里。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她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一说到自己的信条,总会拿出十二分的庄重,反倒让旁人无所适从。
不过,茉丽安本人并没有这个意识就是了。
她藏不住也不想藏话,从来都是想到哪说到哪,全不管会在听者心中掀起多少波澜。
“丹枫,你也是一样的吧?”
“要不是有所牵挂,像龙这样强大的生物,怎么会心甘情愿留在地上啊。”
“…………”
丹枫无话可说。
他当然知道,茉丽安此刻所说的,恰恰正是他一直以来的所思、所念、所为。
若不是因为他贪恋红尘,悲天悯物,见其生不忍见其死,生而为龙却以“人”的同伴和保护者自居,又怎会与自负高人一等的龙师长老们针锋相对,以至于多年来势同水火?
却不料到头来,他与“尊贵的龙裔”缠斗这么多年,反而是在与志同道合的龙女相遇之后,才真正感到了困惑和为难。
他视茉丽安如天外星辰,喜爱有之,怜惜有之,自然不愿让她涉险,但若是否定她这份“能者多劳”的责任心,便如同否定他自己。
这就很难办了。
茉丽安看不透这许多苦恼,她只担心丹枫记怪她胡闹,因此越发努力要证明自己,一改平日里自由散漫的模样,将腰板挺成了一条直线。
“我没事,真的没事。虽说近距离接触了反应炉爆炸,乍一看是挺唬人的,但最后只受了点擦伤,没什么大碍。只是我体质特殊,丹鼎司不敢随意用药,才让我找你看看能不能用法术治疗……嘶!”
“‘没什么大碍’。”
丹枫将指尖从她泛红的伤口上移开,锐利的眸光冷冷向她一横,“这般受不了疼,嘴上却不肯服软,真不知是不是跟景元他们学坏了。”
“……”
茉丽安错开目光,开始装模作样地吹口哨。
丹枫又接着道:“我检查过了,你的状况确实不同于常人,不仅对大多数药物有抗药性,持明的云吟术也很难起效。若无他法,在你的血肉再生之前,怕是还要疼上一阵子。”
茉丽安嘴角向下一撇,露出一副臊眉耷眼的苦相来:“真没办法吗?我听丹鼎司的医士说,饮月君生来怀有异能,年幼时垂泪便能治愈伤口,后来将异能融入云吟术,更是效果非凡……”
丹枫抬起眼来看她:“你的意思是让我哭?”
茉丽安连连摇头:“哪里哪里,我就随便一说。我也没打算依赖别人,倘若真没办法,也只能自己认栽,老老实实挨过这段日子了。”
“……”
丹枫垂首不语,沉吟片刻,方才慢慢将话从唇齿间推出来:
“我早已不会轻易垂泪。但苍龙御水,本就只要是‘水’,不一定需要落泪……”
茉丽安:“我知道了,意思是体液!”
丹枫:“……”
茉丽安:“就是吐点唾沫也行,对吧?我总不能拿小刀给你划拉两下放血,或者把你关在桑拿房里蒸汗吧。”
丹枫:“…………”
虽然她纯真的心灵令人庆幸,但还是希望她能在仙舟多学些文雅的修辞。
“那敢情好――”
茉丽安先是面露喜色,随即又肩膀一沉,把头摇得像电风扇,“不行不行,不能这样,这样不好。”
丹枫看得有些好笑:“你来仙舟这一圈,见了人便又亲又抱,不知多少人都沾了你的……咳,如何轮到自己,反倒知道‘这样不好’了?”
茉丽安愁眉苦脸地叹气:“哎,就是因为亲太多了啊。这种程度在我们泰普沐恩很普通,我也不怎么了解仙舟的本土文化,本以为最多被人怪罪无礼,陪个笑脸道个歉就是了,没想到……”
丹枫:“没想到?”
茉丽安将目光投向窗外,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达观。
“没想到,很多姐妹不仅没有怪罪,反而因此爱上了我,排着队想要跟我回老家结婚。”
丹枫:“?”
茉丽安:“实不相瞒,就在昨天,有位曜青的狐人妹妹千里迢迢赶来,说她已经申请到了外出务工许可,想咨询一下怎么办理移民……”
丹枫:“?”
丹枫:“等一下。”
丹枫:“你对每个人都这样吗?”
咔嗒。
就在这一瞬间。
在丹枫脑海深处,清楚地响起了某个开关落下的声音。
但茉丽安没有听见,她严肃认真地解释道:
“我承认,我的举动确实有些让人误会,但我对每个人的热情都是真心的,绝对没有玩弄他人感情的意思。而且我每次都说得很明白,大家都是兄弟姐妹,‘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表白和承诺,不知为何总会被人过度解读……嘶!”
她挨千刀的海王语录没来得及说完。
因为丹枫根本没听她废话,查看过她手上伤口的位置之后,就干脆地低下头,将温热的唇舌贴了上去。
他生来便有兽形,有兽形自然就有兽性,要做出一些对人类来说稍显出格的举动,虽然不像习惯龙形的茉丽安一样水到渠成,但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碍也不算多。
更何况,早在数日以前,他就用龙形叼过她的后颈皮了。
而且,当时她还――
不,算了。
这个就不提了。
反正她已经忘了。
“不是吧,来真的?那,那你轻点啊……”
对于丹枫突如其来的举动,茉丽安也没什么心理障碍,比起羞涩或难堪,她更关心此刻伤口的感触。
龙种外表与常人相差不远,但毕竟根本上物种不同,除了龙角和龙尾之外,器官上也存在许多微妙的生理差异。
譬如现在,她感觉到对方柔软的舌尖从皮肤上划过,却又不是全然的柔软,就好像被路边的野猫舔了一口,有把小小的毛刷擦过手背。
这感觉算不上难熬,甚至有种难以形容的舒适,若放在平时,她本该老老实实地接受并享受。
――如果毛刷上没有涂辣椒水的话。
“嘶……疼疼疼,等一下,你是含着方壶白药吗!不是我说,这个真的好疼啊,我现在后悔来得及吗,要不还是让我自己长好吧!”
茉丽安只觉被舐过的伤口一阵火烧火燎,下意识想要将手往回抽,却被丹枫毫不留情地扣住,引着她变换角度,用唇舌仔仔细细照拂过每一寸伤痕。
从手背、虎口,再到更加脆弱的掌心和指根,伤处每一点细微的感触都被无限放大,如浪潮般冲刷因疼痛而格外敏锐的意识。
微凉的薄唇,湿润的吐息,流水般丝滑的黑发从他额前垂落下来,拂过她因忍痛而紧绷的皮肤。
在没有月华流照的黑夜里,一切都显得如此清晰。
纵然丹枫神色沉静,目光清澄,做什么都有一派光风霁月、铁面无私的气度,但在如此直白的感官刺激下,空气中还是难免染上了旖旎暧昧的气息。
可惜茉丽安没有余裕去细品这份暧昧,她摇摇欲坠的识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是・真・的・疼・啊
丹枫丝毫没有心软,任凭茉丽安在“方壶白药”的刺激下冒了半身虚汗,方才将嘴唇移开几分,声音里带着一点凉丝丝的笑意。
“你觉得疼,那便是有用了。我从来不听人求饶,你若知道轻重,以后做事记得三思而行。”
茉丽安憋着一包生理性的眼泪,沉痛地重重点头:“我知道错了,丹枫哥,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你最好说到做到。”
丹枫挑了下眉,显然没有全信,“还有其他受伤的地方吧?让我看看。”
茉丽安原地一个后仰,想也没想就抬手抱住肩膀:“别看了别看了,真的没事了!我知道厉害了,生而为龙我很抱歉,小看你们的持明疗法真的很抱歉!今后不管是星槎要爆炸还是仙舟要爆炸,我一定和大家好好商量,绝对不再一个人逞英雄了,你就放过我吧!”
说着她就要转身跳下矮榻,却被丹枫一把揪住后领,活像揪猫一样拖了回去。
“刚说完便讳疾忌医,要我信你会老实听话,还不如信景元会照章办差,再也不搞什么‘事急从权’。”
茉丽安徒劳地垂死挣扎:“这个和那个是两码事!而且景元偶尔也会不违规的,比如给流浪猫办领养手续的时候!”
丹枫:“我看你这样子挺像流浪猫。躺下,或者我帮你躺下。”
茉丽安:“……哦。”
第15章 持明龙尊会梦见美露莘
说到流浪猫,茉丽安曾经听景元说过,领头的大猫很喜欢给自己罩着的小猫舔毛,无关乎小猫乐不乐意,只为以此来明确上下关系,彰显自己的地位与威严。
因此,他们时不时就会看到小猫被大猫一爪子拍在地上,要么掐着脖子,要么按着肚子,浑身上下都被舔得湿漉漉的,双眼无神地望向天空,每一团颤抖的肉球都透着生无可恋。
……莫非,这就是她和景元一起看小猫笑话的报应吗?
现在的茉丽安,处境比被大猫按着舔毛的小猫好不了多少。
可能还要更糟,因为小猫不会被强行抹上方壶白药,在药效作用下痛苦地鬼哭狼嚎。
“头偏过去一点。领口解开,头发撩起来。”
“丹枫哥,我求你别看了,这是我跟白珩新学的桃花妆,就是妆面颜色比较红,绝对不是因为我用扔铅球的姿势扔星槎所以被烫伤了……”
“不错,化妆能一直化到甲状腺,真了不起。你怎么不说锁骨的伤口是吃红油乱斩牛杂吃太猛,把油水都糊上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这个?!”
“躺下。别让我说第三遍。”
“…………”
迫于龙尊的威严,茉丽安不敢逃跑,只能像具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平,任由他毫不客气地来回摆弄。
反应炉爆炸造成的灼伤从耳后一直蔓延到肩头,她原本故意用长发遮掩,打算确认云吟术有效后再亮出来,没想到根本逃不过老中医的眼睛。
――这个老中医,他真的正经吗?
当丹枫一手扳过她下颌,将她云雾般堆在肩头的金发拨向一边,俯身向她颈间覆下来的时候,茉丽安忍不住发自内心地这么想道。
怪只怪她把星槎当球扔,大部分伤势都落在手掌和颈侧,此刻只能眼一闭心一横,向他暴露出纤细柔软的喉咙。
再强悍的野兽,被同类――而且是体型更大、狩猎经验更丰富的同类――咬住喉咙的时候,都是无法反抗的。
好在丹枫也不是真心想咬她,大约是看她吃痛,动作也放轻了不少,好像濡湿的羽毛般从耳后一点点扫过去,触感几乎与细碎的啄吻无异。
受姿势所限,他头顶碧玉般的龙角不可避免硌着她的脸,初时冰冷沁凉,之后便如玉石久戴生温,暖融融地摩挲着脸颊。
话本里写的耳鬓厮磨、交颈相拥,大抵也莫过于此了。
还是那句话,一切都很完美而且唯美,可惜茉丽安现在无福消受,她只能僵硬地梗着脖子,从姿势到神态都像一条死鱼,鱼眼里闪着一丝诡异的光。
这・是・真・的・疼・啊
她一边倒抽凉气,一边虚弱地开口:
“丹枫,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性格真的很强势,而且有时候相当自说自话,完全不在乎别人的想法?”
“……”
丹枫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微微抬起脸来,暗沉沉的目光仿佛云翳笼罩的月亮。
“承蒙关照,熟悉我的每个人都这么说。你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一点,反而令我感到意外。”
“哈哈哈,因为我也挺自说自话的,一般都只有别人被我折腾的份……”
茉丽安干笑三声,然后忧伤地长吐出一口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呵。”
丹枫头也没抬,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他温软的鼻息落在她耳边,口风却一点都没放软,而且大有变本加厉的势头。
“我说了,知道轻重便好。当你真正懂得掌握分寸的时候,就不会再提这个问题了。”
“说得好像你就很有分寸……我错了!哥我错了!轻点轻点轻点!你最有分寸了!”
丹枫没理会她,将她悲愤的评价贯彻到底,“自说自话”地继续下去。
“对了。你方才问我‘喜欢什么东西’,为何突然这样问?”
“啊?”
茉丽安早已疼得忘了这茬,闻言不禁愣了一下,“你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个吗?”
“‘这种时候’才需要说些闲话分心,免得你一不小心咬碎后槽牙。若你觉得不需要,那便算了。”
“需要需要,太需要了。”
茉丽安忙不迭地一口答应,努力将涣散的意识凝成一线,将尚未遗忘的话语从脑海里抽出来,“这个嘛,说来话……好像也不算太长……”
“你看,这段时间我不是一直给你带东西,还和大家一起准备了生日礼物吗?要说高不高兴吧,我想你应该是高兴的,否则早该像打发龙师一样把我扔出去了。但我总觉得,你好像不是那么高兴,就像水中月、镜中花,总与我隔着一层朦胧的水雾,教人感觉心里不踏实。”
“大家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白珩喜欢旅行,应星喜欢铸器,镜流喜欢剑和酒,景元……我也不好说,他好像什么都喜欢,是个做大事的小伙子。”
“所以我有时候会想,丹枫,你究竟喜欢什么呢?”
“…………”
丹枫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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