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温羽媛的情绪正在走下坡路。如他们预料中一样,变得越来越低落。
但齐昭海还坐在原地。
他没有动,没有一点要回到审讯室,去继续审讯温羽媛的意思。
对此,宋冥表示理解。虽然温羽媛现在的状况看似凄惨,但是她的崩溃才刚刚开始,对监狱生涯的抗拒,使得她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松口招供。现在要是继续审讯,大概率也是问不出什么来。
没办法,只能再熬她一会儿。
樊甜恬看了宋冥好几眼,希望用眼神示意她帮忙问问,齐昭海接下来的安排。可她哪里知道,仅仅是过去半天时间,宋冥与队长的关系就已经冷到了冰点。
樊甜恬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宋冥开口,她只好自己问道:“齐队,我们接下来还有什么任务啊?”
齐昭海沉思:“我打算申请一份搜查令,带几个人,去温羽媛家一趟。”
他们搜证的步伐,还不能停下。
就算目前,案情彻底卡在嫌疑人认罪这一个环节,推进不下去,他们也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孤注一掷地,寄托在温羽媛会转变想法上。
那样太被动了。
不是他齐昭海的作风。
“离结案就差临门一脚了。”齐昭海从桌上,随意拿了根签字笔。
签字笔细长的笔管,在齐昭海手指间灵活地转过几圈,又被他倏地捏住,牢牢地置于掌控之下。齐昭海从管身漆黑的签字笔前挪开眼,目光比灌满墨汁的笔芯,更加深邃坚定:
“要是温羽媛的嘴撬不开,那不妨用证据来踹开这扇门。”
温羽媛靠不住,只能靠他们自己。
警方要是能够搜集到如山铁证,往温羽媛面前沉甸甸地一摆,她就算是想否定,也找不到那个机会。
“樊甜恬,你留下来看着温羽媛,一旦发现她状态上有出问题,或者24小时的拘留时间将近,就提醒我们一下。”齐昭海做着出发前的最后准备,他穿上披在椅背上的外套:“局里有不懂的事,就问你们简副队。”
叮嘱完后,齐昭海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走出门去。
刚踏出门外,他的脚步便无意识停顿住了。仿佛齐昭海的身体觉得,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要等,所以不能现在离开——
不知从几时开始,他对宋冥的等待,已经成为了一种惯性行为。
没了宋冥,他不习惯。
“一起走吧,学……宋小姐。”齐昭海踌躇再三,最终改口。他的心脏像是被谁剜去一块,空落落的,只有冷风呼啸着从中穿过。
料峭春风,吹得他身上一阵阵发寒。
宋冥沉默地跟上,填补了齐昭海身旁的这块拼图。两人一言不发地出门,上车,来到小镇上温羽媛的家门口。
一路无言。
.
温羽媛家的客厅一切如旧,和上一次来时并无差别。然而,一打开温羽媛卧室的房门,齐昭海便立刻如遭雷击。
因为,房间里面真的——
太杂乱了!
任凭齐昭海左思右想,想破了脑壳都没能想到,温羽媛的房间,居然能乱成这个这样。
脏衣服,旧袜子,和地上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杂七杂八地堆叠在一起。让这个本就空间逼仄的卧室,显得更加令人无从下脚。
齐昭海眉心狠狠一跳。
“我是不是打开的方式不对?”齐昭海扶额苦笑着,把门重新关上了。
他几乎要疑心,自己方才进入的不是本案嫌疑人温羽媛的卧室,而是某个格局类似的垃圾堆。
见状,宋冥默默走了过来。
她接替齐昭海握住门把手,然后稍微用力旋转把手,将房门往内推开。这一次还是一样,房间里乱得一切如常,没有丝毫改变。
“你开门的方式,确实没错,”宋冥悄然叹了口气:“至少我可以证明,温羽媛的屋子就是这么乱。”
活脱脱一个“乱室佳人”。
貌美,极具诱惑力……却住在垃圾堆里。这个反差,委实太过震撼了。
不过想想也对,温羽媛都把时间花在打理自己上了,怎么会有空来收拾房间呢?况且,别人来家里会看到的,主要是客厅,且在此之前,温羽媛已经通过墙上孔洞的范围限制,确保了偷窥者只能看到卧室里的一部分,这部分里看不到垃圾就行。
宋冥陷入沉思:“我们之所以上次过来的时候,在客厅里看着感觉还可以,也许是因为,她把杂物都堆在房间里了。”
门一关,眼不见为净。
既能糊弄来家里的客人,也能欺骗一下自己的眼睛。
本来想进来找证据的齐昭海,看着那一大堆垃圾山犯愁:“我在想,也许温羽媛最需要的,不是一个给她提供爱的男朋友,而是一个能帮她收拾房间的家政保姆。”
宋冥从墙角与床的夹缝间,艰难地把一个小型投影仪拎了出来。
根据保存在这个投影仪里的数据,可以查询到投影仪与手机连接,并进行投影的往期记录。记录显示,温羽媛最后一次使用它投影的时间,恰好是2月21日下午。
是偷窥者被骗做不在场证明的时间,也是第二个死者宋潇死亡的时间。
至此,宋冥的推测得到印证。
嫌疑人温羽媛当时的不在场证明的,以此为证据,被彻彻底底地推翻。
宋冥将投影仪搬到相对干净的房门外,准备等搜证结束之后,和其他物证一起带回去。做好这一切后,她回头朝卧室内看了一眼,正是这一眼,让她发现——
这个乱得直接整个打包,送进垃圾回收站的卧房里,居然还有一片“净土”。
这“净土”,指的是温羽媛的床头柜。
床头柜上没有杂物堆放,只摆着一个相框。
大概是有被主人每天擦拭,相框的表面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在一片狼藉的房间里,整洁得独树一帜。宋冥本能地意识到,那相框里存放的,必然是对温羽媛极其重要的东西。
只是,这相框的摆放位置,着实有些不同寻常。
如果人站在床的正面,便只能看到相框的背面,看不到其中封存的内容。而且该相框的倾斜角度,与别的相框背道而驰,不是朝上,反而微微向下。
这个位置,加上这个角度……
宋冥似有所察。
她放松身体,向后仰去,放任自己倒在柔软的床上,然后往床头柜的方向侧过了脸。
这一次,宋冥终于看见了相框里的内容:
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
第121章 荒野尸啼12
那张全家福照片中间, 横亘着一道细长的痕迹。
显然,曾经被从中间撕开过。
照片一旦破损,即便之后再怎样精心黏合修补,也回不到最初始的模样。
这张全家福照片的左边是父亲, 右边是母亲, 小小的温羽媛位于最中间。因此,这道粗暴的撕裂, 在分割开这对夫妻的同时, 又正好从温羽媛的脸部贯穿而过,把她的脸竖着一分为二。
而且, 当照片重新拼贴在一起时,这两半碎片又对准得不是很好。
在小温羽媛脸上, 留下了歪歪扭扭的裂痕。
像一道狰狞的疤。
将小温羽媛望向镜头时,原本天真灿烂的笑容,也扭曲得古怪。
然而, 最重视容颜的温羽媛, 却一反常态地将这张照片保留了下来, 甚至将其摆放在每晚睡前只要一睁眼,就能够看到的位置, 夜夜反复观看。
这太不合理了。她为什么会这样做?温羽媛每晚看着这张照片时,看的是什么?
宋冥凝眸于这张照片,久久思索。
温羽媛看向的,必然不会是她那张被重新黏合过的脸,因而宋冥第一个排除掉了这一部分。那么,照片上就剩下她的父母, 和作为背景的游乐园。
答案一目了然。
温羽媛不是在注视某个特定的人物,更不是在看她自己, 而是在怀念某段全家团聚的欢乐时光。
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已和按下那次快门的瞬间一样——
俱往矣。
她再也回不去了。
“温羽媛的父母是不是感情不太好,而且后来还离异了?”宋冥问。
“是的。”齐昭海闻言,从成堆的杂物中间抬头,他缓缓皱起眉:“不过,我记得我好像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些关于温羽媛家庭环境的细节。你是怎么知道的?”
宋冥从床上坐起,却把一句轻如鸿毛的叹息,遗留在那里。
没有人听见。
“温羽媛对自身的外貌要求极高,她对这张照片大概率是不满意的。否则,一张对她如此重要的照片,不会被只藏在无人进入的卧室里,而且还是背对着房门放,不愿意让他人看见。而是会被挂在客厅里,供她炫耀观赏。”
宋冥唇瓣微启:“但凡她有第二张照片可供替换,我相信,她会毫不犹豫地换下这张照片。”
但,温羽媛没有。
她没有替换掉这张照片,意味着没有第二场全家福。
这只可能是因为——温羽媛父母离异前,他们所拥有的快乐时间太过短暂,如同弹指一瞬,转眼即逝。只来得及拍摄下这一张照片,整个家庭便支离破碎。
他们一家三口也只剩这张合照,可供温羽媛追忆缅怀。
“况且,细看这张全家福,也可以知道,温羽媛父母的离异已经早有预兆。”由于照片的摆放位置,具有特殊意义,宋冥没有动照片,而是对准相框的位置和相框里的照片,各拍了一张照片。
宋冥把那张全家福照编辑了一下,把温羽媛父母的脚尖圈了起来。
圈完之后,才发给齐昭海。
宋冥这么做的原因,是这两人脚尖动作里所透露出的暗示,至关重要:
“人在希望和另一个人说话的时候,脚尖会不由自主地转向他。但照片中,温羽媛父母脚尖的指向,却与对方的位置全然相反。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从彼此的身边逃离。”
哪怕这张照片里面,这一家三口依偎得再近,姿态再如何温情甜蜜,她父母的两颗心,都相去甚远。
咫尺天涯。
齐昭海也开口,把还没跟宋冥说的信息,都补充了回来:
“小镇的重男轻女比较严重,因为温羽媛的性别,她父母的夫妻关系在她出生后,很快出现了裂痕,迅速恶化,很快走到离婚的那一步。因为财产分配和子女归属权的问题,他们甚至闹上了当地法院。”
对这个小镇的人来说,上法院是极不光彩的的行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
可见两人间的裂缝,有多么难以弥合。
“后来,我们去询问当年的法官时,发现他对当年离婚法庭上那一幕,印象还很深刻。”
齐昭海唏嘘不已:“因为,那时候的温羽媛太可怜了,不管是温羽媛的父亲还是母亲,都不愿意抚养她。温羽媛当时才四岁,哭着在爸爸妈妈之间来回跑,想把他们两个人的手重新拉到一起去,却一次又一次被他们推开……”
这对夫妻,都将自己的苦难与不幸,归咎于这个女儿。
没有人爱她,也没有人要她。
这世上,即便最初是因爱诞生的孩子,最后也可能会变成人人弃若敝履的累赘。
“……最后,温羽媛的父亲以出让这套房子为代价,要求她母亲承担对温羽媛的抚养义务,她母亲勉强答应了。”
说到这里,齐昭海并没有结束话题。他只是顿了一顿,明显之后还有转折:“但是,这个母亲也不愿尽到抚养的责任,把这套房和房子里的温羽媛,丢给温羽媛的外婆抚养后,就火速再婚,嫁到旁边的苹州市去了。除了几年后,温羽媛的外婆过世时,她再没有回来。”
外婆死后,温羽媛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间套房里长大。
她孤独了太久。
以至于孤独感每次降临之时,都卷着来自童年的万千利刃,从落满尘灰的回忆深处袭来。
于她,有如一场漫长的凌迟。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温羽媛才不愿意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温羽媛身边最在意的亲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关心她。倘若她想要被人在意,就只能主动展现自己,给自己找观众。
“精神方面的情感创伤,加上缺乏监护人的保护和引导,温羽媛最终被不良的社会风气影响,患上表演型人格障碍也不奇怪。或者说,在这种负面因素众多的环境下,想要不长歪也很难。”宋冥凝视着那张全家福合影,心绪却止不住地往外飘:
“她之所以,那么极端地渴望被爱,可能是因为……爱,是在她一个人度过的诸多岁月里,最稀缺的东西吧。”
人越得不到什么,就越容易渴望什么。
温羽媛是这样,她也是。
卧室的窗帘没被完全拉开,宋冥的身形被笼罩在帘后的阴翳里,墨发如瀑披散下来,遮掩住眼底明灭的神情。
齐昭海的心微微一颤。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可能在无意间,戳中了宋冥的痛处。
尽管,将无论从哪个维度上进行对比,宋冥和温羽媛皆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然而,在家庭的创伤这一点上,她们其实非常相像。
她们的出生,同样是不被自己的父母所欢迎的,也一样是在缺乏关爱的家庭环境下,长大成人。唯一爱宋冥的母亲,不仅早逝,关于母亲的记忆,还被心怀叵测的继父尽数替换,摇身一变成了憎恨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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