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要一起去的,但这时候,最好不要碰面。
程玄度思索了一会,给了个折中的方案,“那就……二十分钟后在南林区见吧,我刚好回去换件衣服。”
还是无法说出家这个字眼。
时间卡得刚刚好,福年刚走几分钟,许弭就打电话,说到了楼下。
又换了一条不显眼的裙子和舒服的平底鞋。考虑到上次许弭提到了包包,这次她特意用了点心,换了个几乎快要烂大街的款。
到了濉园才知道。今天竟是肖玉卿的生日。
许弭特意带了礼物,示意她拿给肖玉卿。过去打过交道,出于被迫营业,对肖玉卿没什么感觉。可自从在祝青玉和魏识理那里听说了肖玉卿的上位史,几乎有一种本能的厌烦。全靠演技撑着。
肖玉卿欢喜地当场佩戴首饰,几乎是赞不绝口。
许懿在远处静静看着,然后慢慢走近,递来了一个锦盒,“我的礼物,也是这个。”
他含笑的目光落在程玄度的身上,似乎在说好巧。
可看过他鄙夷目光的程玄度一时有些凌乱,这几个,任谁看了不说是一家人,个个都擅长变脸。
再者,和他心有灵犀的,可是许弭。和她有什么关系。
餐桌上也并不和谐。
许君山不爱说话,身上自带压迫感,程玄度甚至没敢抬头,但能察觉到落在身上的几道目光,一个赛一个的沉重。直到肖玉卿突然提起那句,“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一句话打破了原有的平静。
“哐当――”
“小心。”坐在程玄度身侧的许弭弯腰捡起掉落的叉子,示意身后的刘姨送上新的。
而肖玉卿,则是更夸张地惊呼一声。
不是担心她。而是坐在她对面的许懿,被手中的餐刀划到了手指。
血一滴滴地淌下,为餐盘里的牛排染上了妖冶的红。
程玄度下意识抬头。
却发现,许懿也正看着她的方向。收敛了温和,也不似面对白芥时的鄙夷。他是平静的,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海。比许弭还要难以琢磨。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不对。身边的男人弯腰靠近,低声安抚了几句。
许懿蓦地收回眼神,低头看着受伤的手。唇角勾着一抹冷笑。
肖玉卿心疼的要命,赶忙喊人来处理。
“小伤,不用在意。”许懿随手拿了条手帕缠上,血很快洇出了一小块。
这样一个插曲,直接把整体氛围,推到了另一个僵局。
至始至终,许君蘅都在冷眼旁观。直至用餐结束,才丢下一句“跟我去书房”,冷淡的和程戊一样。
肖玉卿担忧地看着许懿,有心想要叮嘱,又怕许君蘅生气。
“等我。”许弭丢下这句才上楼,余光瞥了眼面色不善的肖玉卿,像是提醒。
“放心。”她对了个口型。
肖玉卿这会儿自然没有心情干涉别人,心思全在了许懿身上。
“伤到了手怎么行,许懿以后还要画画弹琴。”肖玉卿担忧地在楼梯口转来转去,想要上去看看,又畏惧许君蘅的威严。
考虑到许弭不在,程玄度也没好意思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上等候,只好陪着肖玉卿,扮演着一个没什么眼力的哑巴。
她挺记仇的,刚才肖玉卿的那句话,让她有点不舒服。这会儿即便伪装,也憋不出几句安慰的话。
肖玉卿倒是擅长找话题,从担忧许懿,一路辗转到了许懿都拿过什么奖。以前许懿也画画,是一等一的厉害。
说了好一会儿,没有等到附和,肖玉卿这才想起,她是在一个专业学画的人面前炫耀,多少有点差强人意,只好转变策略,换了个方式夸赞。
“我们许懿啊,都没怎么系统的学习过,大概是天赋,从小拿了不少奖。我记得第一次得奖,还是在芮城的少年之星,那还是芮城的第一届……”
芮城?
肖玉卿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程玄度的心思却已飘远。
芮城啊。
少年之星她也参加过,只是可惜……
楼上终于有了动静。
两个身高不相上下的男人前后下来。身形相似,但气场却完全不同。
肖玉卿丢下程玄度去看许懿。而许弭则用眼神询问她有没有事。
程玄度摇摇头,用口型问“走吗?”
“今晚留下来吧。”肖玉卿突然出声阻拦。
许弭和程玄度齐齐转身,一时没反应过来。
惦记着许君蘅的交代,肖玉卿勉强笑着,挽上了程玄度的胳膊,打算从这个软柿子下手,“留下吧,刚才喝酒了,回去开车不安全。你们难得过来,玄度还没在家里住过吧?”
“……”
就很尴尬。
程玄度为难地看着许弭,示意他说几句。
许弭拍拍她的后背当做安慰,“明早还有事,留下可能不太方便。”
太苍白了。
程玄度咬着唇,寻找着更合适的理由,而肖玉卿似乎打定了主意,还在卖力规劝着。
“不太方便吧。哥太久没回来,也没什么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许懿竟也帮着说话,只是看都不看许弭。
几乎僵持不下。肖玉卿的表情难堪,狠狠瞪了眼许懿。
恰巧这时,许君蘅推门出来,生硬地丢下一句,“今晚留下,明天跟我去公司。”
一语敲定了结局。
程玄度低头,看到了许弭的狠狠攥着的拳,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可到了房间后,他开口,说出的第一句依旧是“抱歉。”
似乎说了太多。她早就忘了这是第几次,第几句。
也早就,失去了意义。
第37章 须弥
程玄度总觉得, 许弭这个人似乎对她有些“偏见”。
就像现在。
房间是提前打扫过的。
许弭把铺好的床品撤下,打算换套新的。她正要上前帮忙,却被许弭一口拒绝。
“我来就好, 我不放心其他人……”话至一半,才惊觉这句话不太对,他又补充, “我不是说你。是指……他们。这种小事我来就好。”
程玄度没再坚持,静静看着。
床不算太大。
祝青玉说过, 许弭几乎不在许家住, 可想而知能有多敷衍。
视线上移,瞥见了仅此一个的枕头。
“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怕她无聊, 许弭随口找了个话题。
程玄度一直看着他的动作。
白蓝色的床单, 掀起时像海浪,他在一点点抚平。
像什么呢?
旧时看到的画?还是一午夜时的半梦半醒?
想不明白。
以至于许弭的那句询问,也融入海浪里, 没留下半点痕迹。
许弭对回应并不抱希望。可疏忽了她的反射弧,良久,就在他打算进行下一项时听到了答复。
“我没什么爱好。”
程玄度咬着唇, 声音小小的, 带了点难堪。
许弭只当她是出于晚回应而难为情。
“感兴趣的……也就画画吧。能画出我的灵魂。”她补充说完。
而这轻飘飘的一句,却带着专属信号, 许弭的笑意顿时敛了三分,不明不白地道出一句:“你们艺术家,还都挺特别的。”
还都。
程玄度精准捕捉到关键词。
明明这一路你来我往, 谁都不比谁高尚, 可这会儿,心情突然变得很微妙。
再开口, 语气也淡了下来,“是孤僻吧。十个搞艺术的,有九个都是疯子,剩下那一个还是在疯的路上。”
分明是自嘲。
可两人早已偏离了频道。一个拿着莫名怨气又心怀不甘的剧本,一个进退两难又愧疚难堪。
良久,他再度开口,更像是安慰,“不会。你不疯,你总会让我想到雪。”
“雪?”
“为什么?”
“我嘴笨,说不出什么好话,可能会冒犯到你。”
程玄度:……嘴笨
差点就信了。
许弭却出乎意料的真挚,“你让我想到雪。若有若无,脆弱,又坚实。太近会融化,太远又看不清。当然,没有谁能轻易剖析出谁,我看到的,都是我添油加醋的我以为。说来听听就好。”
“我认识的另一个艺术家。她和你完全不同。她像风,没有中心也抓不住的风。并且,她也是真的疯。”
程玄度:……
而大概,在安静的倾听者面前,人总会不由自主地说出心事。
他甚至比在度止珩几人面前还要坦白。
“我总摸不准她的脾气。并非看不懂,而是……她根本没有固定形状,会千变万化。一会儿是温柔的,一会儿又是妖艳的,一会儿又像冰山……”
抬头,触碰到妻子那淡到好似一根羽毛般轻轻落下的眼神。许弭及时刹车,“抱歉,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
程玄度笑得勉强,没像往常那样回应。表情看上去,似乎是真的不高兴了。
也对,她是逆来顺受的性子,但哪有人受得了这种委屈――
――听合法的丈夫,发自肺腑的赞美着别人,还是用着那种思念的眼神。
更可恶的是,他接下来还丢出一句,“你是个好人。”
开始发好人卡了吗?
反复的抱歉,下意识的安慰和关怀。在达到一定程度后,并不会让人觉得暖,甚至会转变成悲哀的同情和可怜。
在他眼里,她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几乎根深蒂固的形象。
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难压心头烦躁感。
程玄度抿抿唇,不再看他,“我没做什么。”
潜台词是不需要。
不需要道歉。
不需要安慰。
不需要费力讨好和好人卡。
程玄度烦躁地闭了闭眼,睁开时,几乎是慌乱地转移话题,“其实,我也预想过婚后生活。”
她难得剖析着自我,说出压抑在心底许久的小秘密,“想过很多版本。但似乎,一个比一个糟糕。”
但眼下,最不应该的,最阴差阳错的,偏偏成了最好的版本。
她无法言说再多细节,收尾仓促,可他却在这零星几句中懂了什么。
“其实婚前,我也想了很多。朋友也给我出主意,说如果你太黏人怎么办。”
“黏人?”
不管是哪个身份,这个词都和她不沾边吧。
“男人嘛,总觉得自己魅力无边,”许弭是连自己都黑的那种,“那时候不知情,自以为是的做了很多准备。”
“比如呢?”
“比如……”
许弭思索着如何委婉表达,但度止珩几人放飞自我的言论实在过分,不好落入这如此纯白之人的耳中,只好举例,“比如,担心你会成为肖姨,或者辛柔那样的,或者……”
在这个圈子里,联姻是常态,各有不幸也都是常态。
可似乎……
见她的第一眼,在捕捉到那个澄澈无辜的眼神时,就知道,她不是他们以为的人。
有人起哄,看热闹似的提议,要不直接冷处理,她就是想闹也没机会。
可那些人都错了。
她出乎意料的安静,不吵不闹,没什么情绪,什么都不在意。甚至偶尔,还会让人生出挫败感,和那个夜晚,抓不住那个能轻易转变情绪的女人,同样的挫败感。
“你和那个人,很像。”
待反应过来时,这句不该说的话,已经重重丢了出去,还自然地起了涟漪。
“什么?”
许弭有些懊悔。
这个话题太糟糕了,想要转移,可小心谨慎的妻子,偏偏对此感兴趣,“是那个,你……喜欢的人?”
空气有片刻凝滞。
良久,许弭点点头,却又否认,“其实,任何一个人看到你们,都会觉得你们是两个极端。像是红与白。可刚才,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你们很像。大概是艺术家身上的共性。是感觉。”
“什么感觉?”
“孤独和破碎。”
极其平淡的一句话,语气,表情,都没太多起伏。甚至许弭都没有看她。
可偏偏给了程玄度一种错觉,好像……他看透了所有伪装,穿过了虚无,就那么直接的,透过皮囊,找到了早已被掩藏起来的灵魂。
是她吗?
“你们都给我一种同样的感觉。”
如同一篇论文到了收尾阶段,他在认真的做着总结。
而这个倾听者,无法心无旁骛,慌乱到呼吸不畅。
像是慢慢溺亡在未知的海域里,偶尔挣扎的间隙里,忽然看到了远航的船只投下的细碎微光。无法挣脱缠住脚腕的水草,可光亮却给了人莫大的希望。
是有过期待的。
期待有个人,能看穿伪装,触碰到真实,能为她而来。
可似乎……真到了这么一天,更多的反而是恐惧。
许弭自然看出了她的躲避,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原本想说得话,又变成了安慰,“抱歉,无意窥探太多。只是我认识的女孩子有限,只要你和她最特别。”
程玄度压下情绪,问出那个想了很久的问题,“你对她感兴趣,是因为,她……很特别吗?”
“确实很特别,”许弭承认了,“在你面前总提起她似乎有点不太合适,但莫名的,总对你很放心。”
程玄度的心微跳,不自在地偏头。
她听到他说:
“开始……并不是喜欢。”
“我确实对她感兴趣,但还没到那个阶段。”
可……一见钟情,这个理由听到过很多次。
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许弭继续说道:“那时候,也只是有好感而已,甚至可耻地想过,利用她来摆脱婚约。”
!!!
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程玄度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还有点失望。
“那后来呢……?”
“后来……”
许弭轻笑,弯腰凑近。
距离太近,坐在床边的女人突然紧张,却见许弭只是动作轻快地拿走了枕头,变魔术般的给她换了个玩偶抱枕。
“可能是对我的惩罚,我比我想象中,陷入的还要深。”
“后来想悔婚,是真的。”
……
没睡好,醒来时许弭已经下楼了。模模糊糊的记得,许弭好像唤了她几声,但一晚上都在脑内疯狂整理着两人有了交集以来的所有时间线,天快亮了才勉强入睡。他的唤醒服务被选择性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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