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后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来源于她的无心之失。
“时祺,如果站稳了,就可以把我放开了。”
温禧轻声,按捺尴尬,出言提醒。
她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不敢惊扰他半分的心跳。
自重逢后他一直在扮演正人君子。她话音刚落,身上的重量便撤去。温禧的身体重新恢复自由的状态,受流动的空气刺激,静寂,陌生,微凉。
她反而有些不适应。
温禧想起她从前看的恋爱综艺,男女第一次约会时互不认识身份,节目组设计在漆黑的餐厅里,让两人互相通过肢体的接触,来判断对方的第一感觉。
这多荒谬。
现在她真切地在这种境地之下。
他在此刻,就成为她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真好。”
他说什么?
这句话像雪融成水,从她耳畔滑过,她因为出神,一时没听真切。
时祺轻声说,回答却南辕北辙。
这句话他说给自己听。
你看不见我的眼神与唇形,真好。
不知我因你的倏然靠近而情动,也不知我因你的抬手轻拽而心乱。
他再也不用掩饰眼神的炙热。
五光十色混合为纯粹的黑,成为掩饰万物最好的保护色。
-
她感受到时祺的步履开始挪动。
“你要去哪里?”
温禧有些紧张。
“这里的钢琴,没什么别的事,我想弹弹。”
从虚空中传来他的答案。
“我对房间的结构比你熟悉,我带你一起过去吧。”
其实,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温禧的眼已逐渐接受黑暗,感觉视力渐渐恢复,在混沌中能感受到整个房间的轮廓。
但她还是没有推拒时祺的好意。
房间的面积不过十几平方,他小心翼翼地保护她,捧在手心。
温禧有一瞬恍惚。
温禧紧张兮兮地牵着时祺的袖口,好像春游时被勒令牵手的小朋友,一步一步地往钢琴旁边挪。
“我怕你看不清琴凳,一会再磕到膝盖。”
时祺认真地诉说对她的担心。
“坐吧。”
视野里看见女子小心翼翼地在琴凳边缘坐了一寸,差点跌倒,又扶上他的手臂。
“坐里面一点儿,我占不了那么大的位置。”
时祺情不自禁地莞尔。
“你帮我听听我新写的曲子怎么样?”
他与她并肩坐好,熟练地掀开琴盖,认真地征求身边人的意见。
“什么时候写的?”
从钢琴独奏会到现在,不过短短数日,温禧不知道他是何时完成的创作。
于情于理,她都不应该是第一个听他创作的人。
“马上就有了。”
时祺说。
“再给我出个题?”
时祺侧首看她,他说的是当初最喜欢跟她玩的一个游戏。
即兴创作。
他天资聪颖,即使温禧故意与她作乱。在黑键上敲几个不熟悉的音程,又或是从高音区横跨到低音区选键,为刁钻无所不用其极,他也能见招拆招,极快地连音成曲。
每次的创作还都惊人的好听。
在开始前他活动手指,根本用不着光,就能清晰准确地定位每个琴键的位置。
时祺的右手在琴键上流畅地回环往复,快速地弹了一组降e小调音阶。
“这台钢琴也不准。”
温禧开口。
她不用听完一首完整的音阶,几乎在听完一个八度就做了判断。
让温禧意外的是,这台钢琴的状态不仅不好,还是九十年代生产价格低廉的练习琴。近二十年过去,琴键松动走音,甚至一发力,连键都无法回弹的糟糕状态。
疏于保养,板上钉钉。
身边环绕着顶尖的调律师,时祺却偏偏在用一台不知道走调了几度的钢琴练习。
真是不明白他的怪癖。
她转念,又想起时祺方才提起颂音已有的四位出类拔萃的调律师,何苦再大张旗鼓地来招她做陪衬?
似是察觉到她的疑惑,时祺又解释说:“之前我的调律师,他们在维也纳都各有事要办,颂音的欧洲基地也有不少古董钢琴需要维护。”
“我来中国是临时的安排,所以在曦台音乐厅用了他们那里的首席调律师。”
这话他没有说谎。
“所以这台钢琴也就这么保持原样下来了。”
他离开欧洲时与大家声明的发展规划并非常驻国内,只是时过境迁,现在有了不得不留下来的原因。
但这并不能解释温禧此刻的疑问。
“既然调律师已经这么多了,为什么还要招聘我这一个?”
话到嘴边,没有再吞下去的道理。
“因为我有私心。”
她收到一个意外的答案,像一根长竿,将她的心高高挑起,簌簌随风动。
说自己有私心的时祺,与在办公室正襟危坐告诉她招聘你是因为你本身技术,从不是什么旁的原因的时祺。
温禧恍惚,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私心想让天下英雄入吾彀中。”
时祺又补充,朗声道。
她悬起的心悄悄放下,又有隐隐失落。
原来还是想广纳贤才。
是她会错了意。
“可惜扳手不在这里,否则我一定把这台钢琴调好再走。”
她神使鬼差地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喃喃自语。
话是说来绕引话题的,但温禧却是真心的,职业素养让她不可能放过任何一架有瑕疵的钢琴。
“没事的,我练琴并没有这么讲究。”
时祺似是为了宽慰她,这么轻巧地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温禧不甘示弱。
“不用我说,你肯定知道。未定期调律的钢琴会有多大的危害,不仅对手指的力度有所悟导,经常听浮动的音准,长期下来你对音准认知也会有所偏差,很影响你对乐曲的判断。”
这是与他职业发展与未来生涯相关的事,她不免有些着急,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
“好了,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温老师。”
时祺温润的嗓音里夹着促狭,装模作样,像是个谦虚好学的琴童,狡黠地聆听她的教诲。
温禧脸色绯红,有种占了他便宜的错觉。
这些道理明明他都知道,却偏偏要逗她来说。
-
他们说话戛然而止,门被砰砰敲了两声,然后拉开。
是秘书宁柠风风火火的动静。
一场意外终被化解,宁柠果真如时祺的预期,前来解救他们。
亮光骤现,时祺抬手就覆上了温禧的眼,避免倏然雪亮的光线给她的眼睛造成不必要的损伤。
温禧没有挣扎。
他站在她身后,受亮光的刺激合上双目,温禧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好像攥紧了一把蒲公英,轻挠他的手心。
等丝丝缕缕的光在他眼中毫无异样后,时祺又悄悄放下。
只剩下宁柠吸吸鼻子,心下腹诽,怎么两个人被困了一段时间,办公室里的气氛都变了。
那我走?
“地点在哪里?”
等两人都恢复,温禧问。
“我一会自己坐地铁过去,”她凝神思考一下,想起南江地铁四通八达,就与时祺说:“华顺在市中心,应该去哪里都不算太远,你和大家可以先吃,不用等我。”
她觉得这话并没有说错,回头一看身旁人却陷入长久的沉默。
“你人已经在这里,我跟你一起过去,为什么都不问问我?”
时祺的眼神像被薄刃划过,有些受伤。
她的心像是半敞的柴扉,现在被一阵热烈的狂风卷过,左右相撞。
“我不想再麻烦你。”
她张口解释。
“可我不觉得这是件麻烦的事。”
“可以多麻烦我做一些事,我会很开心。”
他又一字一句地与她重申,将心里话掰开揉碎,说给她听。
“所以我们要去哪里?”
“临江路213号。”
Lost in Paradise.
这是她拨打救援电话时屡次重复的地点。时隔经年,她已很久没再听过这个梦魇般的名字,当初追捕逃犯,清查赌博,失乐园也因此被停业整顿,之后一蹶不振,难以再展辉煌。
它兴起的蹊跷,结束得也让人唏嘘。
现在原址上修建了摩天大楼,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旋转餐厅。
当事人丝毫不觉,早将他曾经受伤的记忆抛诸脑后。
故地重游,她却冷汗津津,像是被一把捏住心脏。
-
临江区,暗夜,静月。
高架桥上蜿蜒的车流频频双闪,将凉月消解几分高岭的空寂。席间一共四人,水晶灯罩笼着朦胧的光,先落在其中一个明艳女子的珍珠耳坠上,动人又美艳。
“我们等多久了?”
宋朝歌不耐烦地发问。
“三十一分钟二十八秒。”
其间的中年人,面相儒雅和善,他看了看右手的表,客观地陈述事实,并无一丝抱怨的意味。
“到底还来不来了?” 坐在面前。“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
宋朝薇脾气火爆,先打破沉默,早将她的耐性消磨殆尽。
“薇薇姐,不要着急。”
右侧坐着的女子戴着眼镜,半披发,厚重的刘海几乎将她的眉眼都遮住,出言劝慰,却细若蚊蝇。
几何形状的厚重毛衣将她的身体包裹起来。相比之下,宋朝薇身穿栗色皮衣,配上湖绿长裙,一点儿也不尊重南江在零上起伏的天气。
“等那新人来了之后,我肯定要好好考她一番,看看她到底有什么真本事。”
她有自傲的底气。留学时就在欧洲获得了调律师从业资格,甫一毕业,就加入到德国钢琴制造调律师协会。
每年考核,在她手下铩羽而归的候选人数不胜数。
每位被选进颂音的高级调律师都是万里挑一。
他们四足鼎立的局面已久,调律部月月选拔,却已有小半年没有新人进过核心,宋朝薇质疑起新人的业务水平,一时忘记自己也是破格录取,颂音的招聘向来不拘一格。
听见旁边没有人应和,她浮动的情绪又显得有些尴尬。
“薇薇,省省吧。”
身侧金发青年笑吟吟地开口,“你当初一心想要拦敏和进来,她不也在我们这呆了大半年了吗?”
“我记得中国有句古话,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要学会谦虚噢。”
他混血长相明显,一双桃花眼带笑,眼窝深邃。
“闻鹤,你一个外国人懂什么,给我闭嘴!”
宋朝薇好像被踩中尾巴的猫,激动起来。
“嘘,你看。”
闻鹤故作玄虚,目光投向窗外,将她的好奇一并勾起来。
第31章 偏心
只见落地窗前倒映出两个并肩而行的身影, 男子身穿千鸟格西装,肩阔腿长,女子身着菱格外套与米色长裤, 清丽又不失干练, 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般配,如星月般耀眼。
宋朝薇冷哼一声, 将头转开。
她撩了撩栗色的大波浪,此刻却心虚地从手包里取出小圆镜开始补妆。
今日在飞机上画的全妆,刻意叠了正红的唇釉, 气势汹汹地赶来, 现下左顾右盼好似也没有脱落。
输人不输阵。
她誓死捍卫自己颂音第一美人的称号。
“这么难看, 干脆别化了,”闻鹤凑到镜前,若有所思地看她精致的脸:“宁柠刚刚发消息跟我说, 她愿意押五毛钱下注,说这位温小姐最有可能成为我们的老板娘。”
颂音主理心上人的位置长期空缺, 就数闻鹤的消息最灵通。
“你这么在意, 莫非你也对Sean有点不一样的感觉?”
闻鹤半开玩笑问出口, 那双湖蓝色的眼将紧张融化,伪装在毫不在意的神色之下。
“滚, 我要喜欢他早就出手了,还等今天。”
面对闻鹤的直言不讳,宋朝薇迟疑了半刻,夹枪带棒地顶回去。
又不是人人都兴倒贴的恋爱脑, 她对时祺并无旁的心思, 只是单纯因为工作,为捍卫颂音的纯净清明, 不愿将关系户放进他们的团队罢了。
颂音若是降低门槛,就意味着腐烂的发端,还怎么有资格成为所有调律师金玉般的圣地?
“就你八卦。”
宋朝薇还嫌不解气,没好气地一拳揍在闻鹤的肩上。
“哎呦,你轻点,我这只手臂可是价值万千。”
闻鹤佯装吃疼,张牙舞爪地要挠她。
“我警告你,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他们一天能这样折腾起千八百遍,另两人好似早已习以为常这样的幼稚,中年男子摇了摇头,齐刘海女子也只安静地撇了撇嘴角,八风不动地坐在席上。
真的这么难看吗?
回过劲来,宋朝薇凝神又看圆镜,不自然地抿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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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禧坐在副驾驶上时就有些坐立不安,她只简单地听时祺一语带过那四位卓越的调律师。
南江在璀璨华灯的点缀下,像精致的餐前点心。整座城已有成熟的一线都市雏形,迎来送往快速通道上的过客。
前路漫漫。
直升电梯缓缓悬停,他与温禧一起终于抵达餐厅门口,旋转餐厅的水晶门帘像跑动的走马灯,时祺先上前,将门帘往右上方撩起,丝丝缕缕的光扣在骨节之间。
温禧却脚步机械,直要往门帘另一端垂落的地方闯。
“温禧,不用担心。”
那双幽静的眼扫过她的脸,不动声色地洞察她的所有焦虑。他温柔的情绪就好像水草浮动,将她的忧心忡忡一并勾散。
“他们都是我多年好友了,不至于为难你。”
温禧有种错觉,好像他将她带到自己离开八年生活的圈子里,将所有欠缺的、散落的、无法寻回的记忆拼图,慢慢收集,标签,再定格展示。
原本与同事的见面倒无关紧要,就是因为你在,所以我才越来越紧张了好吗?
温禧有苦难言。
“倘若你有什么话接不上来,就只管吃东西就好了,我来替你回答。”
时祺温声说,将无限的安心传递给她。
他们进入包厢之前,宋朝薇火爆的话头刚落。
“她不是很会营销吗,当初借Sean的钢琴独奏会宣传自己的调律工作室。我敢打赌她绝对动机不纯,Sean这么聪明,这次竟然能在女人身上摘了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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