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四海再看了一眼远处, 那早已隐入人海的陌生之人, 心道, “做的太过惹眼, 反倒像是故意。”
那良医听了秦国公府传话,一时又惊又喜。他之前不过是照着师父传下的医术手札试验一二, 不想竟真有效果,师父他老人家到底是棋高一着, 故去多年又助力徒弟一次。
他便收拾物件,备着国公府不定何时又要来接人。
秦国公府内。
独孤及信重新点了三支沉水香, 向神像前拜了拜,之后吩咐身边之人,“此药的效果凶猛,今日要下的药减半,人还得留着送回京里去。”
那药吃下去不一会儿,榻上之人的敏症果然又发作起来,只是今日脸上已经没法子细看,都叫她自己挠得大片溃烂了。
不过从那手臂上细嫩的皮肉足能瞧得出来,这是个金尊玉贵养出的小娘子,比着旁人立刻便能认出不同来。
当夜风平浪静,良医同昨日前来之时并无多少分别,带着个犟头犟脑的徒弟,满脸不耐烦的嘟囔,见了娘子那一脸的溃烂之态更是惊吓连连,被良医几番呵斥赶了出去。
第二日送回了医舍去,两相都安然无事。
石方已经坐不住这冷板凳,有些心焦的不断在小楼张望,“良医每日要去国公府看诊,已经几日不在医舍出诊,眼见这白日里连病人都瞧不见一个,那梁王是不是根本不曾注意咱们府上,竟半点动静都没有。”
洪四海只叫他耐心等着。
“洪都尉,咱们单守在这间医舍外面,有什么讲究不成?”
洪四海看他一眼,仿佛见到初出茅庐的自己,急躁不安,难成大事。
他也耐着性子给他解释,“国公爷请良医上门之前,早已经将几处医舍一一甄别过。此处距离咱们府上不远,良医医术颇有些声望,本就是上上之选。”
他伸手一指医舍的正南处,“正好此处有一热闹的吃食档口,过路人能在此处歇脚,掌柜能南北胡侃,老于世故,要打听整个南淳府的事情,在此处都非难事。传递消息,自然也是极佳之处。”
石方想起第一日曾到医舍之中的陌生人,“怪不得第一日这医舍来人那样奇怪,一个外地的商客,打听完消息便南下走了,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原来国公爷一早便惦记着叫众人先传了消息出去,将事情铺垫起来。
石方只觉恍然大悟。
直到第四日,娘子病情却陡然恶化,国公府一下急迫起来,在南淳遍寻名医,甚至开出十金之价,若能治好娘子的病症,成事之后另有封赏。
这一大手笔的事件,立刻引来十数南淳名医跃跃欲试。
入府之初,为节省时间,众良医便已经被告知了基本的病情。
洪四海一一接待了几位良医,不时在旁回答几句良医的问题。几位给出的方案几乎都大差不差,流程也几近相同。
只一位花姓良医让洪四海上了心,那人其貌不扬,同医舍之中坐诊的老者良医全无分别。留着羊角胡,须发皆白,端是一副神医的模样。
秦国公正陪着云枝练字儿,王娘子在旁不时着人添上烛火和新茶,怎么瞧都觉二人般配。
怎么会是兄妹之情,她这外人看着,娘子未必不是对国公爷有意,只那每每侧首瞧着他甜笑,她都觉得不寻常。
国公爷这样大的人了,又不是家中没得妹妹,他把哪个可曾放到了眼中?
王娘子脑中正活跃,那洪四海忽然进门求见。
秦国公放下手中羊毫,嘱咐云枝他去去就来。
云枝正描着独孤及信写过的文章玩儿,顾不得同他多说,只点头说好。
二人一直走到无人之处,确认云枝听不到半点声响,这才报了消息,“咱们的人未曾提起娘子的脸看不得了,来得良医个个都会去看娘子面色和舌苔,且都大小吃了一惊。只一位淡定自若,切脉之时,翻看了娘子右手肘部曾经的烫伤痕迹。”
云枝幼时曾被茶水烫伤,如今肘部留着一块小小的红瘢,极好辨认。
秦国公悠悠一笑,“也不知娘子面部被毁一生事,是谁透露给了今日这人。”
洪四海立刻会意,那医舍早已经被监视了起来,自然是一个都逃不掉的。
云枝见他回来,心情似乎极好,大概是最近事情进展顺利,她仔细看他神色,试探性问道,“是好消息?”
“极好的消息。”
云枝对他要做得大事并不感兴趣,只将摹好的字给他看,邀功似的问,“像不像?”
是他尚还在戚府求学之时写得文章,云枝仔细临摹,竟能有六分相像,引得他不由发笑,“待此事一了,便送你回京去,可好。”
云枝有些意外,“阿兄的意思,是要亲自送我回京不成?”
“怎么,不喜欢?”
那自然是不会,只是奇怪他政事缠身,梁王若是兵临城下,他这驻守的大将擅自离开,岂不是要出大事。
云枝只能往别处猜去,“是京城出了事?”
“你倒是聪明。”
陈正那边有重大进展,他非得走这一遭不可了。
另外,或许也到了去戚府上求亲的时候,他急不可耐,此事可再拖不得了。
“河阳县主的病症,如今可好了些吧,只看着每日一批一批的良医进府,好似情况十分复杂?”
秦国公叫她莫要担心,他对手中棋子向来心硬如铁,“县主年纪小恢复极快,几番折腾,不是大事。”
云枝对河阳县主并无好感,小娘子行事骄纵,将自己绑到这偏远之地。不过既然她生了重病,她也一向是个心软的,也不多计较。
“县主到底是个小娘子,阿兄出面多有不便,若需要我去帮忙,直说便好。”
“府里丫头婆子一大堆,个个都是伺候人的一把好手,哪里需要你前去帮忙,”又怕她逛到偏院漏了馅,便又嘱咐道,“县主这症候都在脸上,若是传到旁人身上恐怕也要跟着烂脸,你莫要靠到那边去。”
“这样严重?”
看他面色沉重,恐怕也没心思拿这事来同自己玩笑,云枝便也慎重的点头。
那日凌晨,城东南处医舍率先起了一阵骚乱,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又有几处平日里不惹眼的名居被府军以通敌罪全部查封。
城内各处开花之时,那梁王果然立刻坐不住,率了队伍在城门之外四处纵火,将油瓶投到城门之上,烧毁了大片城墙。秦国公闻讯率众出门迎战。怕吵着云枝好眠,只叫众人别去云枝处扰她清净,也并未留下什么嘱咐的话来。
云枝那处确实未听到什么动静,只是起夜之时叫这火烧城门的景象吓得瞌睡全无。
王娘子见她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又看她想要出门去,叮嘱着丫头们给云枝披件披风,“宜都,北地的夜风可不是玩笑的,仔细吹得头疼。”
云枝不知为何心口跳得极快,向着那处渐渐走近,心里念叨着梁王可千万别攻进了城来,那便大事不好了。
不注意吸了一口冷气,她撑在柱前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这北地的邪风确实厉害。她边走边看,不注意便走到了一处偏僻之地,抬头四望竟不知此处是到了哪里。
她惦记着要寻个近处,先瞧瞧城门那处的火情到底如何了,意外闯到了县主养病的那处偏僻小院。院子的最东头立着一幢小楼,乃是府上距离城门的最近处,这会儿万籁俱寂,只守夜之人不时经过。
云枝心中有了底,一会儿大可以寻个守夜的丫头问问回路。
小楼楼梯既窄且旧,两人同行略有些勉强,云枝小心提着一边裙角,这才勉强上了楼去。
“宜都?”
她却听到一低沉的男声,不似从前年少清脆,如山林之中一声钟磬,空旷的叫她簌簌起栗。
云枝的上下牙齿敲击的磕噔作响,此处不冷,只是她由不得自己控制,不过听到一声似是而非的声音也止不住发起抖来。
“别走——”
他先一步猜测到云枝想要离开的意思。
她果然顿足不前,望着声音来处,那里只模糊的一道身影,轮廓仿佛仍旧是从前的模样。
如今他们立场相悖,绝非故友而是敌人,云枝不知他为何出现在此处,更生怕他前来是要对阿兄不利。
第47章
二人僵持了一阵, 直到云枝在风中瑟瑟的身影已经愈加明显,连双肩都在黑暗中不由摆动。
他声音嘶哑,声线都感觉不稳, “你好不好?”
“我很好, ”云枝眼神复杂, 以为他是来刺杀阿兄, 语气便有些急切, “你要来杀他?”
他一顿, 并未听懂云枝的意思, “杀他?”
“独孤及信,你是来要他命的?”
她语气之中尽是质问, 显然早忘了往日情深, 那独孤及信此前对他做下种种恶事, 不过这两年光阴, 却这般轻易被抹平, 他心中怎能平静。
“我以为他设计陷害叫咱们天各一方,你至少会记得他的冷血无情。可如今……哪怕你嫁与别人为妻都不会叫我这日子如此难熬。宜都,你怎么会同他站在一起!”
他字字泣血, 云枝被他这话说得一震。她一早明白自己是个冷情之人, 早已经走在向前的路上, 从前种种她已经抛诸脑后。
况且阿兄帮她良多, 与他分别之后是是非非早已不能用一两句话来拉扯清楚。
“他是我阿兄——”
“我是你的郎君!”
云枝只听到有风怒号,远处城门的大火烧得越发旺了起来。
她并未反驳, 梁王却步步紧逼,“宜都, 莫忘了当年之事,独孤及信陷害忠良, 唐家阖家遭难,惨死狱中。他是被怎样折磨而死,你比我更为清楚。”
他又提起那事,确实是独孤及信铁手腕的最佳铁证,连那样赤忱之人也下得去手,更何况唐元令也曾是他授业恩师。
从前遭贬,梁王不愿连累云枝,将婚书退回之后云枝曾去寻过他,他狠下心肠不再见她,那时已经一刀两断。可人生际遇实在奇妙,她如今就在自己面前,甚至伸伸手便能触摸到。
云枝却狠心退后一步,“不,婚事早已经作废,你我都明了。至于唐大人……”
“世事难料,如今已走到这一步,难回头了。”
梁王有一瞬间心痛到极致,旧人皆已奔向美好明天,徒留他一人尚在原地,她也要抛弃他。
“婚事我有苦衷,宜都,你该知道的。”
至于唐家,独孤及信也不能就此轻易撇清关系,他还有招数,足够对他致命一击。
“你莫说这个,”云枝慌乱,怕他又搅弄得自己心绪难平,“我只问你,是不是要来伤他,别再寻旁的借口。”
他一瞬间却觉灭顶,不敢相信她会对他生出别样的情感,“你爱慕独孤及信?”
“自然不是!”
“——可他一直在利用你。”
云枝果然被风吹得头痛,为何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如此心思深沉,叫她乱了又乱。她又何德何能,能被他们这样的人物利用。
“你不是问我今日为何站在此处么,”他不允许只自己一人在今夜绝望,一字一句敲打在云枝心上,“是独孤及信放出风声,说你敏症严重,药石罔顾。”
可她好端端站在这里,那受伤之人又是哪个。
云枝全不知外间到底生出何事,他说起这些事情仿佛天方夜谭一般。
“独孤及信心如蛇蝎,他给河阳县主下药,又毁了容貌,旁人认不出你二人,我还能分辨不出么?”
“是他诱我上钩,只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未料到我有这般胆量,亲自前来验证。”
这就是阿兄一直要自己留在南淳的原因,说是帮忙可却又不需要自己出半分力,原来是以她作饵,引梁王上钩。
她并不喜欢被人利用又被耍得团团转,她以为岁月静好,兄友弟恭,不过是他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若是将这一切戳破,她也不过只是一枚小小棋子。
独孤及信从秦王贬做秦国公那次,也是如此。
他对自己,一向如此。云枝觉得自己荒唐可笑,他还能做自己的好阿兄么,她竟不知道了。
“宜都,我冒险到他府上见你一面,许就是最后一面,”他眼中满布血丝,心中也尽是愤恨,“你还要疑心我是来害他的不成?”
她看不到梁王眼中情绪,却也感受到他对独孤及信的滔天恨意,“他害得我几乎家破人亡,你还要站在她那边?”
云枝心中咯噔一声。
她软下声线,“是我对不住……”
可如今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你走吧,就当今日咱们从未遇见。”
有小声啜泣的声音传来,梁王也不逼他,“宜都,别尽信他,独孤及信手段了得,连师父也斗不过他。”
云枝却转身背对他,“你走吧,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你趁他未归快些离开。”
梁王知道带着云枝出不得秦国公府,如今见她安好也算达到了目的,只是这代价不小,他在南淳府布局的联络点几乎叫独孤及信全部拔了去。
他苦笑一声,“云枝,你阿兄好手段,拔了我在南淳的人手,也拔了我在你身边的布置。”
“布置?”
云枝不知他二人暗中已经过了这许多招,她在府中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哪里知道背后早已是波涛汹涌。
只是她也奇怪,除了端端,梁王在自己身边还有留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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