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鹤归看着那件暖和的氅衣,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冷,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待在东苑,偶尔趁夜出宫练剑,屋里没有炭火,没有新衣,雪下了这么多天,冷不冷的他早就习惯了。
看着那件氅衣他并没有动,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
周璃等不到他走过来便自己走过去,两人的身高差的有点多,她叹了口气,“是我不好,今日你回去之后我就让人给你送炭火暖衣,你蹲下来一点。”
沈鹤归鼻尖萦绕着一股淡香,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但是足矣让他失神,提着竹篮的手轻颤,带动竹篮里的柿子轻晃,裹着柿子的冰晶“咔嚓”一声裂开几条蜿蜒曲折的线条,像结束冰期的海面。
唤回他意识的是身上氅衣和房间里火盆带来的温暖,他低头看着被系成蝴蝶结的长绳。
周璃记得皇姐那晚跟她说的话。
父皇想要稳住朝臣就必须拿出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严,所以他选择亲征,通过打败一个国家换他稳坐龙椅,大梁是个倒霉蛋,没有它也会有别的国家,所以无论如何,她们都会背负上一个国家的亡魂,这个是不会变的。
她坐在桌前喝完了一盏茶,沈鹤归把琉璃小碟推到她面前,里面放着三个剥好的柿子,上面的丝络非常清晰,柿子晶莹剔透,个个饱满,十分诱人。
沈鹤归刚剥完柿子,手上残留着柿子汁,周璃盯着他的手看,直到他起身去洗手才收回视线。
冻过的柿子还是很好吃的,但是吃多了对胃也不好,周璃这几天几乎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一下子不好吃太多,只吃了一个就收手了。
沈鹤归洗完手回来看着桌上的柿子沉默了一会说到:“厨房炖了粥,我去拿。”
周璃点头问他:“是绿荷叫你来的吧?”
“嗯,”沈鹤归点头,“她让我来看看你。”
窗户没关,冷风从窗外窜进来,在房间里流转,热气散出去了不少,沈鹤归却感觉很热。
他默不作声地又往窗口挪了几步,夹杂着雪花的风吹到身上才让他身上的燥热缓解几分。
然而周璃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误以为他是很冷,想要去关窗户,于是起身快步走过去拉上了窗,还给炭盆添了火。
沈鹤归:“……”
“这天儿确实冷了些,等会你回去的时候拿些炭火回去,母后的生辰宴在即,你不要病了。”
她一边添炭火一边说,火红的光照在她脸上,低垂着眼睫,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微微闪烁的火光,阴影里的半张脸看不清情绪,沈鹤归只觉她好看的眉眼间带了点伤怀和悲痛。
从他进来到现在她都没有说一句关于周琉的话,那怕是诉苦,哭泣,亦或者是生气摔东西,这些都没有,她表现的异常平静。
他打听过,周璃跟周琉两人的关系最好,还在王府的时候就经常同床秉烛夜话,如今周琉身逝,她不该如此才对。
沈鹤归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心中莫名不安,师父曾跟他说过,一个心结,一件事情,只要说开了就好了,他或许可以仔细问一问。
他拢着氅衣大步走到墙角,蹲在周璃身边,问道:“公主若是伤心可以同我说说,不要闷在心里。”
对于某些事情他可以有极大的耐心。
说完就等着周璃回复他,可少女手上拿着火钳有一搭没一搭地挑动着炭火,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打算。
沈鹤归看着她把炭火挑的火星子四溅,他不再说话,忽然“呲啦”一声惹得他抬眼。
周璃瘦小单薄的肩膀正在微微耸动,眼泪落进炭盆,浇灭火焰的声音接连传来,沈鹤归微诧。
“公主……”
周璃手上的火钳“哐当”脱手,磕在铜盆上,她双手抱着膝盖,呜呜哭了起来。
沈鹤归能做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但是不会安慰人,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他只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师父没有教他如何哄女孩子……
正犯难,周璃的声音闷闷传来,“沈鹤归,我没有姐姐了……”
沈鹤归沉默着,这个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他只能选择沉默。
周璃似是哭累了,没再哭了,只是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动作不动。
沈鹤归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为难,抬起的手迟迟没有落下,他顿了顿,说:“公主稍等我一下。”
周璃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闭上眼睛“嗯”了一声。
雕花木门“吱呀”两声,沈鹤归已经出去了,走在廊下,脚底生寒,厚重的氅衣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温暖,反倒是跟他的外衣有了鲜明的对比。
穿过长廊拐了个弯儿,进了小厨房,绿荷在里面忙的转,见他来了忙问:“公主怎么样了?”
沈鹤归说:“没事,我来拿饭。”
“那就好那就好,”绿荷转身招呼着身后待命的宫女:“你们把做好的都拿上,跟着沈侍卫去。”
“是。”宫女们齐齐应声。
沈鹤归朝绿荷点头,转身带着一连串的宫女回了院子,依旧是关门闭窗,不过门留了缝。
沈鹤归推开一侧门,另一侧将周璃蜷缩的身子挡了个全,意思显而易见,守在门口的两个宫女低下头。
他把吃食一样样拿进去放在桌上,周璃听见声音望了过来,摇头认真地说:“沈鹤归,我不想吃。”
沈鹤归像是没有听见她讲话一样,手上的动作不停,一直到所有的菜品都摆上桌,他侧过身子站在桌边,“吃一点,我带你出宫。”
“嗯?”周璃问:“出宫做什么?”
见她没有抗拒进食的意思,沈鹤归用小碗盛了半碗红豆粥,“城外东边有一座寺庙,听说里面有一片菩提树很好看。”
周璃接着他递过来的小碗,“你就是为了带我去看菩提树?可是现在这么冷,菩提树不会都枯了吗?”
她没见过沈鹤归说的菩提树,除了数不尽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她见过的东西很少,之前看书的时候上面就写了世界各地有趣的事物和地方,她一直都很想去,但是一直没机会。
“不会,”沈鹤归坐在她旁边,往她小蝶里一筷一筷地夹着菜,“冬天黑夜来的早,公主想要多玩一会就要快些了。”
周璃点头,喝了两口粥,又吃了两小碟菜,最后吃了点甜品就实在吃不下了,对着还在不停夹菜的沈鹤归说:“我吃不下了,真的吃不下了。”
沈鹤归把甜汤推到她面前,周璃觉得他像书塾里的夫子,铁面无私,最后只能认命地喝掉,把空碗给他看,挑了挑秀眉。
“你们进去伺候公主换衣洗漱。”沈鹤归提着剩下的饭菜走出门,对着两边的宫女说到,然后直直走向了小厨房。
绿荷一直在门口站在,远远看见沈鹤归,忙撑着伞走过去,“公主可吃了?”
“吃了。”沈鹤归把手上拿着的四个食盒递给她。
“那就好那就好,”绿荷只能拿的下两个食盒,其余的两个还是需要沈鹤归送进去,他跟在绿荷身后,厨房里只有两个宫女,手上不停忙碌着。
绿荷收了伞,抖掉上面的一层雪,端起桌上的托盘,上面放着两盘菜一碗饭,说道:“沈侍卫,辛苦了,先吃饭吧。”
那些饭菜看起来跟周璃吃的差不多,但是他现在一点胃口都没有,天色渐暗,他必须快点把周璃带出去。
“不吃了,公主还在等我。”
他说完就走,也不管绿荷在后面喊他。
他行至宫墙时停住了步子,一棵堆满了雪的树上站着一只鸟儿,这只鸟的尾羽有三种颜色,羽毛蓬松有光泽,非常漂亮,它脚腕上绑着一个小指大小的红漆竹筒,他伸出手臂,那只鸟从羽翼下抬起头,交了两声,扑腾着翅膀停在他手臂上。
沈鹤归取下竹筒里的信纸,看完就将撕碎扬在了风雪里,他眉眼间笼罩的阴郁消散殆尽,伸出手挠了挠鸟的下巴,半似玩笑半似认真地说道:“把你送给她怎么样?”
那鸟黑豆似的眼睛盯着他,歪了歪头,叫了一声,沈鹤归低低轻笑一声,“好。”
回去之后周璃已经梳洗好了,正捧着手炉坐在窗下看着窗外发呆。
沈鹤归还没走进来就听见了一阵鸟叫,她一回头就看见拿着鸟站在门口的沈鹤归,一袭白衣似乎要跟身后的白雪融为一体,墨色的长发迎风而飞,周璃觉得他离开了一会似乎变得高兴了?
有什么好高兴的?
少年模样俊俏,手上的鸟更是好看,他缓步走过来,“送给公主。”
周璃看着这只鸟,“送给我?”
“是。”
周璃不是很懂,为什么要送鸟给她?
她不是很喜欢鸟类动物,因为小时候被鸡啄过,但她还是很有礼貌地说了谢谢,然后叫人来把这鸟带下去了。
沈鹤归看着被宫女拿走的鸟,“公主找个笼子把它关起来吧,不然该飞走了”
周璃不甚在意的摆摆手,“它要是想飞走的话就飞走吧,它不想在我身边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沈鹤归弯唇一笑,不置可否。
傍晚的时候沈鹤归就带着周璃离开了皇宫去往寺庙,马车里的东西都是按照周璃的喜好准备的,她好几天都没怎么睡过,此时躺在矮榻上睡得很沉。
沈鹤归在一旁看书,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马车里格外清晰,他偶尔抬起头看一眼周璃恬静的睡颜。
少女似乎是梦见了不好的东西,细长的眼睫轻颤,眉头轻蹙着,双手将手炉捧的更紧了。
他收回视线合上书,仰头闭眼靠在车壁上无声轻叹,明天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回去祭拜将军府惨死的一百三十口人了,可以说一句“我回来了”。
他握拳的手在颤抖,在这一刻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路行一半,周璃睁开眼,睡眼惺忪地抬手撩开窗帘探头往外看,“还没到吗?”
沈鹤归点头,“有点远,大概明天才能回去了,公主正好可以散散心。”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一点别的情绪。
周璃低下头,觉得这样也好,距离母后生辰还有两天,明天回去的话也能赶上,送给母后的生辰礼已经准备好了,这次去寺庙也可以给母后父皇和姐姐求个平安符。
“好。”
她的声音很轻,很快就消失在空气中。
马车停在寺庙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在来之前沈鹤归就准备好了房间,站在寺庙门口,面前的红漆木门显得高大,周璃一张小脸被风吹红,她吸了吸鼻子,“关门了。”
沈鹤归没说话,伸手拦住她的腰肢跃起,周璃下意识闭眼,紧抓着他的衣裳,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就已经落在了地上。
再睁眼,眼前是一片高高挂起的红色灯笼,旁边是沈鹤归口中所说的菩提树,上面挂着长长的红色飘带,下摆细小的铃铛随着风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周璃知道菩提树开花很好看,直到现在亲眼见到才是真的觉得好看,但是又感到很奇怪,如此寒冬,怎么还会开花?
沈鹤归站在她身边不言不语,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根飘带,金边空白,什么也没写,他抬手一抛,便挂在了最上面。
叮铃——
周璃微怔,脑海里又出现了某个画面。
巨大的火势连着天,人间某处成为了一个炼狱,所见之处饿殍遍野,民不聊生,黑云低压,急急落下的雨都浇不灭冲天的大火。
如此混乱中,她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却又不像是叫的自己,那道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朦胧不清。
忽然,她尝到了一丝血腥味,心里的恐惧像是被放大了数百倍。
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嘴唇被咬破了,血染红了她的唇瓣,令她厌恶的血腥味充斥着口腔,她皱着眉,看着握住自己肩膀的沈鹤归,不解道:“怎么了?”
沈鹤归见她回了神才松开了手,“公主怎么了?”
“没什么,”周璃说:“想到了以前做的一个梦罢了。”
少年黑亮的眸子闪了闪,应了声,指着前面某个方向说道:“我已经跟大师说过了,公主今晚睡这里。”
周璃点头,往前走了两步,见他没有跟上来,回过头来问道:“你不在这里睡吗?”
“不了,我给公主守夜。”
周璃睡觉的时候不需要守夜,她想开口让他去睡,但是对方已经拿着剑站在了院子里。
这个寺庙后院的住处不大,走两步就能看见一棵菩提树,沈鹤归站在树下抽出剑开始练孟绍前两天教他的剑法,周璃站在屋檐下看了一会,雪下大了,少年练剑的速度却不见停,长剑挥动,剑气肆意,打落了许多花瓣,混着雪落下。
周璃看的有点困了,抬袖掩嘴打了个哈欠,手炉已经冷了,她放在地上,双手放在嘴边大喊道:“沈鹤归,我去睡觉啦,你不用给我守夜,困了的话就去睡吧。”
她说完就进了屋。
沈鹤归的动作没停,只是手上的力道缓了几分,菩提花落下的速度也慢了。
今日无月无星,天空像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势要将这个世界拆吞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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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亮,周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沈鹤归不见人影,院子里满地都是树枝和花瓣,不知是不是沈鹤归提前替她打过招呼了,在她醒过来没一会就有小僧友端来水盆放在桌上,双手合掌,道:“施主睡得可好?”
周璃有些不好意思,学着他回拜了一下,说道:“多谢,请问一下,跟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去哪里了?”
“沈施主卯时便离开了,说是请您稍作等候,他去去就回。”小僧友说。
周璃隐隐觉得不安心,她从来没有这么惊慌过,可却又找不出让她心慌的地方,于是对小僧友点头道谢。
小僧友走后她独自洗漱完坐在镜前梳妆,这里的镜子很小,照不清她的脸,桌上放着没有拆开的胭脂,盒子下面压着一张字条,字迹工整好看。
我离开少时,公主可以独自在院中游赏,若有不懂的可以问寺中的小师父,亦可等我回来问我。
下方落款是一个“归”字。
周璃将字条折好放在袖中,把玉簪别在发髻上起身出门,门外冷风寂寂,没人陪她便无心赏玩,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去听大师们诵经。
走在长长的廊下,每走一步她就有些急切的想要见到沈鹤归,步子越来越快,走到斋堂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双腿发软,活像绕城跑了一圈。
殿内有几位大师们看见了她,面面相觑,其中有一位走到她面前,关心询问道:“施主可是不舒服?”
周璃捂着胸口摇头:“我没事,请问能否给我一匹快马?”
大师扶着她手臂的手突然收紧,疼的周璃皱了眉,对方忙松开手,略微有些急切,“施主要快马做甚?”
周璃也说不上来,漂亮的脸上白的没有血色,就连胭脂的颜色都被覆盖。
“我要回家,对!我要回家?”她的声音提高,在平整的诵经声里格外突兀,她自觉不妥,道歉道:“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很需要一匹快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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