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酥猛喘了一阵,喝了几口茶,呼吸才平稳,实话实说,“他没有国师阴险狡诈。”
凌墨尘一愣,“沈娘子真会夸人,比起阴险狡诈,封重彦不是更适合?”
沈明酥摇头,语气惋惜,“他家里人不喜欢我,不愿意替我准备十里红妆。”
凌墨尘疑惑地瞧了她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他封重彦一朝宰相,竟然连这点嫁妆都不愿意出,没关系,你要多少,我帮你出。”
“好啊。”沈明酥应道:“那凌国师,接下来想要我做什么。”
—
当天夜里,赵佐凌发了热,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东宫忙得人仰马翻,底下的人不敢再瞒着,立马禀报给了太子妃。
这会子已到了后半夜,夜雨频滴,太子妃被叫起来一刻也不敢耽搁,匆忙披着衣裳,冒雨赶到了麒麟殿,姚永也跟在了身后。
见太子妃来了,底下的人齐刷刷地跪在地上。
太医已经在替他诊脉,屋内灯火通明,太子妃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见其脸色发红,急着问太医:“怎么样了?”
太医起身行礼道:“回禀太子妃,小殿下是染了风寒,奴才先开一剂药,让殿下出出汗,小殿下身体底子好,睡上一夜,也就没事了,太子妃不用担心。”
太子妃松了一口气,坐在他身边,赵佐凌还睁着眼睛,似乎烧得太厉害,目光没了神色,太子妃见他如此模样,也不忍心斥责了,只轻声道:“你是要吓死母妃吗?”
赵佐凌也不说话。
从小到大,他虽不服管教,但对太子和太子妃自来孝顺,即便是生病也不会让他们忧心,这还是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
太子妃路上听说了,他今日又偷溜出了宫,还淋着一身雨回来。
太子妃忍着没法作,先治病要紧。
太医开好了药方,阿月和姚永一道出去煎药,药煎好了,阿月捧着碗上前,舀了一勺,凉好了才喂到他嘴边。
赵佐凌却没张嘴,而是看向了太子妃,突然问她:“母妃,咱们做过错事吗?”
阿月手中药勺轻轻一晃。
太子妃以为他又想为底下的人求情,软声道:“生而为人谁能无错,知错便改,你三岁时白阁老便教过你了,怎么还问。放心,等你养好身子,母妃再来盘问。”
赵佐凌却摇头,“错误改了,那些被错误而伤害过的人呢,怎么去弥补,还能弥补得了吗?”
十锦同他说他没有了家人。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而为何会如此恨他。
他不蠢。
他看着太子妃,满眼悲伤,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大邺以贤治国,十几年来国泰国民。
围墙之内,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围墙之外,十多年间未灾变,天下朋友皆胶漆。
太平盛世,为何要说禽兽食禄,残暴生灵。
太子妃未曾见过他这样的眼神,怔了怔,知道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接过阿月手里的药碗,亲自喂他,“先把药喝了。”
一发热人容易疲倦。
药喂完,赵佐凌便闭上了眼睛,等他睡沉了,太子妃才起身去了外屋,把所有人的叫到了跟前,“看来上回二十个板子,你们还没长记性。”
底下个个头点地跪着,都不吭声。
太子妃也没功夫同他们耗着,直接问道:“今夜跟着皇孙出去的人是谁。”
阿月以膝盖走了两步,上前磕头,“奴婢有罪,请太子妃责罚。”
太子妃一愣。
上回赵佐凌偷溜出宫,她把姚永调走,担心其他人伺候不好,便亲自挑了一个机灵点的丫鬟送过来。
她记得她叫阿月,在自己的殿里呆了一年有余,负责看顾庭院里的花草,本分又机灵,来之前还亲自叫过去同她一番交代,嘱咐她要好好伺候殿下,不能让他胡来,没料到竟然会是她。
太子妃不想此时去追责,遣散了其他人,单独问她:“皇孙今夜见了谁?”
阿月回禀道:“奴婢不知,殿下只让奴婢在宫墙外候着,没让奴婢靠近。”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他胆子了得,出去还不把人带在身边,一时气笑了,问:“那他今日这般,是没人知道原因?”
阿月伏地不敢吭声。
旁人不知,但姚永知道。
适才跟着太子妃一同过来,见到躺在床上赵佐凌,心疼又着急。
想起殿下上回同他说起的那句话,猜想今夜殿下如此,定是和那位十锦公子脱不了干系,早就担心过殿下太善良会被他人欺骗,如今出了事,姚永不敢再隐瞒,跪在了太子妃跟前,“奴才有罪。”
姚永什么都说了,“殿下半月前在桥市结交了一位唱弄影戏的公子,两人志趣相同,相见恨晚,殿下前些日子出去,便是与这位公子相交。”
太子妃倒是不意外,“哪个唱弄影戏的?”
姚永回禀:“桥市柳巷,人称十锦公子。”
临近黎明的青光透出门窗溢进来,太子妃突然一瞬僵住,脸上的颜色快速退去,半晌才会,“你说他叫什么?”
“回禀太子妃,此人姓江,名十锦,在桥市柳巷还有些名头,殿下尤其喜欢听他唱斩关羽......”
江十锦,十锦。
“嫣儿,是对龙凤胎,你看看,两兄妹长得多像。”
“之前取了名字,如今倒是不够用了。”
“这有何难,哥哥叫十全,妹妹就叫十锦。”
殿外围满的火光,快把人眼睛都要灼伤。
钦天监跪在地上,磕破了头,“太子殿下,臣今日即便是一死,也不得不说,双生子,阴年阴月阴时出生,乃大凶啊。”
“还请殿下以天下为重,社稷为先。”
“殿下请三思。”
“殿下请三思......”
高昂的声音,响彻了殿堂,像是一把把明晃晃的刀,直指屋内的两个婴孩。
她躺在床上,紧紧地抱住才出生不到一个时辰的婴儿,哭着哀求,“殿下,他们是我们的孩子。”
殿外太子被逼得拔出长剑,指向地上的钦天监,厉声质问:“今日太子妃诞下的是一对龙凤,此兆乃天降祥瑞,何来的阴年阴月阴时之说,你们到底是何居心,是想要谋害我儿......”
“臣一心效忠于大邺,还请太子殿下明鉴,新帝初登记,大邺根基尚未安定,命数经不起折毁,殿下三思,留不得啊。”
“谁敢!今日谁敢踏进来一步,我手中之剑便取谁的性命。”
“臣愿意一死,以一命唤醒太子殿下。”钦天监突然扑向了太子手中长剑,剑尖穿喉而过,血溅三尺。
大殿上乱成一团,宫女的尖叫声惊醒了两个婴孩,齐齐哭啼。
“陛下有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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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看不出来吗,我想养你◎
“娘娘, 陛下的旨意来了。”
“都不能留了吗?”
嬷嬷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娘娘,把小殿下们交给奴婢吧.......”
外面太子的声音传来, “儿臣恳求父皇.......”
无边的绝望将她包裹,已经无路可走了。
她把孩子交给了两个亲信嬷嬷, 匆匆交代道:“哥哥叫十全,妹妹叫十锦,带着他们从暗道出去, 嬷嬷们的救命之恩, 我李嫣这辈子铭记在心。”
嬷嬷们抱着孩子躲进暗道,婴孩的哭声彻底听不见了。
殿堂外无数宫娥涌入,先跪在她跟前行了礼, “太子妃得罪了。”
“住手。”太后突然立在殿外, 厉声道:“荒谬, 太子妃早在月初一卯时便诞下了皇孙,哀家亲眼所见, 只有皇孙一人, 何来的皇孙女,又何来的阴日阴时, 我看你们之中莫不是还藏着前朝欲孽, 想让我赵家断后?”
......
“娘娘, 皇孙抱回来了。”
“皇孙女呢。”
“太子妃节哀, 阮嬷嬷没能逃出去,到太医院时被擒, 太医院当值之人一个不留, 阮嬷嬷被逼无路, 抱着皇孙女跳了井。”
第二日太子命人把人捞了上来。
“井里只有阮嬷嬷, 没找到皇孙女。”
“那就还活着,殿下,她还活着......”
太子不吭声,良久才道:“去找个死婴同阮嬷嬷一并下葬,记住,太子妃从未诞下过皇孙女。”
时隔十几年,噩梦里的惊恐和绝望依旧清晰,太子妃坐在那,如一尊石人,面色雪白,手脚已冰凉。
姚永见她半天没有动静,斗胆抬头窥了一眼,“太子妃?”
“娘娘?”
太子妃恍然醒过来,雨滴声重新入耳,凉意钻进了骨头缝,她望了一眼屋外,谁也没有责罚,似是抽干了力气,轻声道:“都下去吧。”
—
凌墨尘夜里留在小院子,睡得并不好,一个晚上总是被头顶的瓦片声吵醒,第二日起来无精打采,捂嘴只打哈欠。
他封重彦就是个魔鬼。
摇摇晃晃走出门槛,便见沈明酥站在了茅草屋底下的灶台前。
“会做饭了?”
沈明酥看了他一眼,招呼道:“国师昨夜睡得可好?”
凌墨尘道不好,托着疲惫的脚步朝着她走去,边走边道:“也不知道是哪只耗子在屋顶跑了一夜,今儿晚上十锦回来,帮我买包老鼠药罢。”
沈明酥没应。
“煮什么呢。”凌墨尘凑上前,看着铜釜内泡着的几颗圆溜溜鸡蛋,饥饿感一瞬消失,直起身从袖筒内掏出了一个荷包,递给了她,“既没这方面的天赋,便不用再浪费时间,去外面买点吃的。”
沈明酥愣了一下,“国师何意?”
“看不出来吗,我想养你。”身份虽说被戳穿,凌墨尘还是戴着面具,虽瞧不见他脸色,但桃花眼里的风流尽显。
沈明酥笑了笑,“国师的银子可不是人人都能给的,我该用什么身份?”
凌墨尘似乎来了劲儿,抱着胳膊问她:“十锦想要什么身份?”
“我说过想要什么了吗。”沈明酥没被他绕进去,也没接他的银子,仰头望了一眼天色,“国师不去早朝?”
天色确实不早了,凌墨尘往外走去,几步又回头来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沈明酥头也没抬,“国师今夜还是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凌墨尘愣了愣,抬手摸了一下眼睛,这么明显?
等沈明酥抬起头,院子里已没有了人影,鸡蛋煮好,捞起来放进碗里的凉水中,进去泡好了茶,坐在院子里正打算用早食,半敞的院门外,又进来了一人,立在门槛外,踌躇不敢往前。
那身影在眼前晃了好一阵,还没入内,沈明酥才诧异地望过去。
冯肃。
“见,见过十锦公子。”冯肃没敢与她对视,尴尬地低下头,提着食盒进来,“主子让小的替公子买了早食。”
沈明酥见到冯肃也有些意外,他凌墨尘还真是破罐子破摔,一揭穿,随性装都不装了。
那夜的一包麻药,和抵在他喉咙的刀子,冯肃至今还心有余悸,到了跟前也不敢靠近,快速地把食盒放在她桌上,退后几步垂目道:“主子还说,十锦公子日后若有什么吩咐,可随时差遣小的。”
上次自己险些要了他命,沈明酥也挺抱歉,语气柔和,“多谢。”
“十锦公子不必言谢,小的应该的。”冯肃后退两步,脚步如风出了院门。
—
凌墨尘进宫时,大殿的门已开,众臣子正陆续涌入。
到了前排位列,意外见到了消失一个多月的太子。
凌墨尘轻轻瞟过去,正瞧着,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脸上,回过头便对上了封重彦的视线。
瞧那眸色,也是个熬了夜的人。
他心眼就是根针吧,自己睡不着,别人也别想睡,凌墨尘不慌不乱,冲他扯唇微微额首。
“启禀父皇......”
封重彦这才瞥开视线。
太子呈上了手里的折子,“儿臣此次微服南下,去了鄂州,江州两地,其地方官员设置的户籍有故意提大年龄之嫌疑,百姓为逃赋税,已出现了不少福手福脚。”
大邺所有人都知陛下仁厚,爱民如子,先前微服之时,路上遇到了一个乞讨的小姑娘,一时悲伤,抱着她痛哭,回来后自己绝食了三日,岂能容忍这等事情发生。
“大邺如今四海太平,竟还有此事。”皇帝沉声道:“呈上来。”
高安匆匆下了御台,弯腰从太子手里接过奏折,拿回给了皇帝,皇帝越翻脸色越难看,最后一把将折子扔到了户部尚书面前,“梁爱卿,你最好也瞧瞧。”
户部尚书乃梁家的大公子,梁清恒。
适才听太子说完,梁清恒脸色就变了,此时见皇帝发了怒,伏地跪在地上,也没去捡那折子,而是喊着冤枉,“陛下明察,臣三月前便听闻了此事,臣不敢耽搁,立马派人前去查明了情况,并与两月前将折子呈报给了封大人。”
封重彦乃尚书省省主,六部都在他之下。
他若拆穿,与梁清恒对峙,便是今日这殿堂上笑话。
不拆穿乃失职。
上回梁耳之死,梁馀又被封重彦当着京兆府人的面戳破了手掌,至此梁家便与封家结下了梁子,今日这番是打算撕破脸了。
这回换凌墨尘瞟向封重彦,等着好戏看。
殿上一片安静,谁都不敢吭声。
“臣两月前确实收到了梁尚书的折子。”封重彦并没反驳梁清恒的话。
梁清恒伏在地上,紧绷的神色微微一愣。
封重彦继续道:“臣也拟定好了方案,提出重新登记户籍名册,由临近府邸之间相互督察核实,折子当日便呈报给了内侍省。”
御台上高安原本还垂头听着热闹,闻言脊背一僵。
他,他何时收到过?
正要矢口否认,突然惊醒,他要是没收过,便是封大人说谎了。堂堂一朝宰相为了个折子会说谎?不会,没人相信。
陛下也不会相信。
高安背心一层汗,惶恐地跪下,“陛下,是奴才疏忽。”
封重彦此时才上前,跟着一道掀袍跪下,“此事乃臣督查失职,臣一并领罚。”
真了得,一口气牵连了两员大臣,皇帝突然不知道该把火气撒在谁身上了,怒意烧得他紧紧捏住双膝,很想把桌上的东西一并扫袖,但他不仅待百姓亲和,待臣子更是尊重,从不冤枉任何人,每回的抉择最后都得让众人心服口服,缓了缓,平静下来,看向封重彦,“封爱卿说说,具体该如何推进。”
封重彦回禀,“禀陛下,臣以为户籍官登记之时除了记下姓名、籍贯、家庭成员、出生年月之外,还需记下每个人的相貌特征,登记完由户籍官画押留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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