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皮。”封重彦回头制止。
又被他识破了。
她也曾得逞过一回,头一次给他下|药,只是想看那样一位不拘言笑的谦谦君子,笑起来是何模样。
记得那回他笑了半日,声音爽朗,穿破屋樑,眼泪都笑了出来。
只是他天资聪颖,住在沈家的三年耳濡目染,学会了父亲半生绝学,一眼就能认出她的药粉,总有法子第一时间破解。
牵住袖口的那只手因他甩袖的动作被抛开,两人的距离也被拉开,跨过石桥,沈明酥落后了他好几步。
拐角的铺子前摊开了几张上好的羊皮,能有这样完整的皮子很少见,能刻一组完整的影子人了。
封重彦走了几步没见人跟上来,回过头,顺着她目光看去,耐心问她:“喜欢?”
沈明酥点头,“能等我会儿吗,很快。”
“好。”脚步欲往回走,一名侍卫突然靠近,“省主,周公子找到了。”
封重彦侧目,先前被灯火温暖的眼底如同一头被惊醒的雪豹,暴露出了原有的锋芒。
侍卫垂头低声禀报:“人在门下侍中手里,周大人插不进手,要省主帮忙想个法子,无论如何不能让大理寺立案。”
铺子前的皮子每张都很好,容不得她耽搁,能得来这一个时辰已经不易,怕他等久了,沈明酥随意挑了两张,卷在手里。
匆忙回过头,灯火璀璨之处已是空空荡荡,没了人影。
倒也谈不上失落,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梦早醒晚醒都一样。
昙花一现,终归要回到现实,今日他给她的这些甜头自有目的,从今往后她得割舍往日的一切,做好他的宰相夫人。
侍卫上前替她给了银子,解释道:“省主有事先回了,沈娘子要是喜欢什么,都可以买下来。”
回去也是呆坐着,沈明酥想再走一会儿。
天色一暗,街巷的人越来越多,正想往回走,一位小姑娘突然到了跟前,手中的一盏灯笼提起来递给了她,“姐姐,灯笼送给你。”
沈明酥一愣。
没等她反应,小姑娘已将灯笼塞到了她手上。
不过是一盏普通的荷花灯,粉色的花瓣,绿色荷叶,末端挂了一枚白玉坠子,迎风缓缓地摇晃。
沈明酥盯着那枚白玉,目光突然凝固,呼吸不觉屏住,手微微发抖,握住了那枚玉佩,慢慢地翻转过来。
背面清晰地刻着一个“摇”字。
月摇。
耳朵如同失了聪,沈明酥的血液慢慢流失,脸色一片雪白,猛地回头朝着小姑娘消失的方向望去。
人海中早已没了人影。
沈明酥快速地冲进人群,每一张脸都没放过,心跳到了嗓门眼上,一声一声地唤:“月摇,月摇......”
“沈月摇......”
你在哪儿。
“沈娘子。”身后侍卫紧跟着她。
沈明酥什么也听不见,只顾寻人,几条巷子找遍了,也没再见到那个小姑娘。
“沈娘子怎么了?”侍卫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人故意要藏起来,她又怎么能找得到,沈明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封重彦是宰相,位高权重,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只要他帮她找到月摇,要她怎么样都可以。
“省主去哪儿了。”沈明酥抬问侍卫。
侍卫早见她神色不对,也没有隐瞒,“御史台周大人家。”
沈明酥转身走向马车。
冷风刮在脸上冰凉刺痛,失去的理智也一点一点地找了回来,脚步越走越慢,到了最后双腿便犹如千金重。
高门世家的规矩,即便天塌下来也得从容不迫,往日种种经历都在告诉她,她这般贸然寻上前,不会有好结果。
既然有人把月摇的玉佩给她,必是怀有目的,想要从她身上得到某样东西,定会保证月摇还活着。
她立在马车前,半晌不动,侍卫再次出声唤她,“沈娘子?”
“回府吧。”她等他回来。
马车回到封家,天色已经黑透,下了马车她没进屋,就站在门口等着。
一年里,她学会了如何在安静的环境里打磨时间,时光漫长时,习惯在心中数着滴漏的拍子,暗估时辰。
苍穹上方积压的阴云,到了夜里又变成了牛毛细雨。
半个时辰后,连胜和婉月提着灯笼到了门前,见她这副模样,心头自是有了她们的猜测,“娘子还是进去吧。”
她摇头没应,手中紧紧捏着那枚玉佩。
......
“姐姐,封公子会来救我们吗。”
“他会。”
“姐姐,京城还有多远。”
“很近了。”
她不进去,连胜和婉月也没法子,退到了影壁前,渐渐有别院的丫鬟围来,窃窃私语,“这是又要闹腾了?”
连胜没吱声,抬头看向门外。
夜色一笼罩,那道单薄的身影竟让她生出了几分怜悯,闹腾吗?不知从何时起,早就安静了。
作者有话说:
听说一个人安静了,就代表要走了。
第3章
◎她姓沈◎
半夜下了一场瓢泼大雨,雨势一起来,豆大的雨点“啪嗒嗒”地扑在门内影壁上,雨雾乱飞,手中灯笼被吹灭,眼睛也睁不开。
这要是淋下去,府上的人都得被惊动了,连胜和婉月上前正欲强行拽人,却见沈明酥自己站了起来。
连胜赶紧把她往廊下带。
回到院子,三人身上都已湿透,沈明酥接过连胜手里的布巾,“姑姑们身上也湿了,去换身衣裳,我自己来。”
面色平静,一时也瞧不出情绪。
沐浴更衣时她从不喜欢旁人接近,连胜和婉月也习惯了,回屋收拾好再进来,便见其已换好了衣裳,端坐在屋内的扶手椅上,望着屋外的雨帘,大有要继续等下去的架势。
虽不清楚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两人多少也能猜得到,不外乎是她庆生的半途被省主丢下了。
省主这几年为了稳住脚跟,一心扑在朝堂上,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
换个懂事的,知足的,就冲省主百忙之中抽出空陪她一遭,今日回来也该笑容满面。
连胜和婉月虽同她相处了一年,关系却并不亲近,一部分原因同封家待她的态度有关,另一部分则是她身上的那股野性子,与她们过往伺候的主子们都不同。
已经到了半夜,两人还没来得及想好该怎么去劝,沈明酥先开口,“时候不早了,姑姑们早些去歇息。”
她执意要等,两人也没再吱声,起初还能坚持陪她一阵,后来实在疲乏得厉害,便没了精力熬着,各自回了屋。
后半夜,雨势不住,沈明酥也没能抵住倦意。
迷迷糊糊做了一场梦。
梦到下雪了,她一身单薄去敲了记忆中封重彦借住在沈家的那道门,很快房门打开,他把她拉到了屋内的炉火前,再取了他的大氅披在她肩头,神色温柔体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出来了?”
她拉紧了大氅的领子,缩成一团,仰起头满脸笑意,“我想封哥哥了。”
封重彦轻声一笑,干净的笑颜明朗如暖阳,手掌捂住她冰凉的双手轻轻搓着,“下回想我了,唤人来知会一声,我去找你。”
“好啊。”
封重彦不断往炉子里添着银碳,可碳火无论烧得有多旺,她似乎怎么也缓和不起来。
猛打了一个冷颤,醒来时屋檐下断断续续的水滴声传入了耳朵,冷沁沁的屋子里没有封重彦,没有炉火,身上更没有大氅。
油灯里的灯火已经耗尽,雨势也停了。
雨夜确实很凉,四肢有些冻僵,唯有手里的那块玉佩被她捏得发烫。
沈明酥起身去里屋取了一件披风披上,身上的寒意渐渐褪去,再坐回椅子上,看着天边一点一点地翻起鱼肚。
天色泛青后,她去了静院。
下雨天的缘故,院子里的人比平时起来得要晚,她等了好一阵,小厮才开门。
许是很久没见到她了,小厮愣了愣,“省主昨夜没回来,歇在了尚书省,沈娘子若是有事,待省主回来,小的再传达。”
昨夜没回来,今日必然直接去了早朝,得等他下朝了。
沈明酥没出去,“我就在这等。”
小厮面上立马生出了警惕。
沈明酥不觉奇怪,这一年里她闹过的次数不少,也不想去辩解什么,怕小厮为难特意退后了几步,到了边上的长廊下等。
阴雨天看不出时辰,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双腿渐渐发麻,有些站不稳,想着要不要同小厮讨一张木墩来,对面廊下便传来了脚步声。
封重彦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婀娜明艳的小娘子。
封重彦脚步一向很快,今日似乎放慢了一些,可那小娘子的脚步太细碎还是有些吃力,手提着裙摆跟在他身后,声音娇娇切切:“封大人,除了你怕是没人能劝住父王了,他是什么料,朝中谁人不知?这些年连马都没摸过,哪会打仗,也不知道被谁灌了迷|魂|汤,竟要去青州......”
在沈明酥认识的为数不多的贵女中,恰好认识跟前这位。
康王府的郡主荣绣。
其母亲康王妃是国公夫人的闺蜜,来过府上几回,国公夫人颇为喜欢她。
沈明酥堵在了两人的必经之路,很快就被察觉到了,封重彦先顿住了脚步,身后荣绣也住了声。
小厮及时上前禀报:“省主,沈娘子说有要事,在此候了两个时辰了。”
封重彦看了一眼她脸色,一夜没睡此时自是憔悴,他眉目微拧,踱步到她跟前,“怎么了?”
“月摇她......”
没等她说完,他偏头一声打断,“等会儿我去找你。”
她等了一夜,又等了半日,就算她能等,月摇也等不了了,她长话短说,尽量不打扰他们,匆匆递上手中的玉佩,“这玉佩月摇从小就戴在身上,昨日你走......”
“封大人。”身后荣绣突然出声,“我听说周公子偷偷混进内侍,昨日被门下省的侍中当场抓到,起因是想打听一事,可说来也巧,这事我倒是清楚。”
封重彦回头望去。
沈明酥心头作紧,这一耽搁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赶紧捡重要的来说:“月摇她人应该就在京城,只需要你一句话,并不会耽......”
“你先回去。”封重彦没听她往下说。
“省......”
“没听明白吗。”封重彦声音陡然加重,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盯着她求救的眼睛,神色并没有半丝动容。
以前沈明酥一直都不明白,他待人宽厚有礼,记忆中从未冲任何人发过怒火,为何人人都怕他。
如今看到他这副模样便清楚了,他那副温润的皮囊之下藏着的是冰天寒地。
而那笑容里的凌厉和陌生也让她的声音发了颤,咽了咽喉咙,她平静地看着他,“我从未拿沈家的恩情同你讨要过任何东西。”包括他所谓地替沈家复仇,履行了与她的婚约,这些都非她所求。
“但沈家待你不薄。”她只想让他帮忙去救一回月摇。
仅此一回,往后她保证再也不会来打扰他。
她红着眼圈,满脸乞求,封重彦却在默视她片刻后,漠然从她身旁走过。
荣绣紧跟其后,轻纱广袖擦过她身侧。
......
“姐姐,他会来救我们吗。”
“他会。”
原来即便是麻木了,还是会痛的。
如同慢刀子割肉,心底的疼痛后知后觉地蔓延开,侵染在五脏六腑,等沈明酥反应过来,静院的大门已重新合上。
小厮虾腰,客气地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沈娘子请回吧。”
她也想做个人人都喜欢的大家闺秀,也不想让人为难,可月摇她不能不救,她答应过娘......
又回到了一年前,不顾小厮阻拦,她转身奋力去拍门板,“封大人,封重彦你出来......”
小厮不敢去拉,但这个府上总有人能制住她。
国公夫人风风火火地赶过来,看到此番情景,气得扶额,吩咐候在门外的两位姑姑,“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她拉开。”
两位姑姑把她从门前拽下了穿堂。
国公夫人看着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一年了,我还以为你当真有了长进,可看看你如今,哪点像做宰相夫人的样子。”
她不像就不当。
她不要宰相夫人了,沈明酥转过头“噗通”一声跪在了国公夫人跟前,哀求道:“夫人,我什么都不要,只求您,求您帮我救救月摇。”
国公夫人被她一跪,愣了愣,又听她提起月摇,气不打一出来,“又是月摇,我早就告诉过你,她已经......”
沈明酥把手里的玉佩递了过去,有些语无伦次,“她还在,昨日有人把这枚玉佩给了我,她还活着,定是被人......”
一院子的下人都在看着她,国公夫人满脸失望,“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妹妹一有消息,我封家就该动用一切,去为你寻?”
昨日是衣裳,今日又是玉佩,那明日是不是得拿根头发丝过来了。
沈明酥愣住不说话。
“明酥。”国公夫人声音突然缓和了下来,甚至蹲下身扶住了她的胳膊,一字一句地同她道:“我封家并非是忘恩负义之辈,当年你父亲救了伯鹰,救命之恩我封家无以回报,已在尽力去偿还,封家的仇伯鹰替你们报了,你妹妹我们也找了,你的婚约我们也认下了,将来你是我封家的少夫人,也是一众臣妇中最尊贵的那一个,荣绣她......于你没有威胁,就算将来她真要进门,也不会比你的位置高......”
沈明酥见她误会,忙摇头,“夫人,我不是......”
“回去吧,伯鹰今日不会见你,别再让人看你笑话。”
笑话......她倒确实做了一年的笑话。
国公夫人见她不再出声了,才缓缓起身吩咐两位姑姑,“送沈娘子回去。”
沈家遭难,封家替她报了仇,且收留了她一年,确实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她后悔耽搁了这一日,不该来找封重彦。
“让开。”大家闺秀做久了,她已经好久没有这般大声凌厉地同人说过话,从两位姑姑手中挣脱,力气竟也大得惊人。
被她甩开的两位姑姑,并着一旁的国公夫人齐齐愣住。
沈明酥没解释,从地上起来,再看向国公夫人,眼里便没了半丝乞求,只对她平静地说了一句:“我姓沈。”
她还没和封重彦成亲,还不是他封家人,想去哪儿,他们没资格拦。
不知国公夫人被她决绝的神色吓到,还是被她的话说服,没再让人拦着她。
手里的油纸伞丢在了封重彦的院子内,她忘了去捡,一身衣裙湿透,狼狈地到了那日小姑娘递给她灯笼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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