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权贵公子不过是看谢洵无父兄维护,又无雷霆手段,无权无势才这般欺负他,与其眼睁睁看着驸马被磋磨,不如自己顺水推舟,将他送至官场。
谢洵眸中的冷意渐渐褪去,浮上来的是疑惑与愕然,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今日朝见景和帝,他最初的目的就是自荐入仕,他有信心,景和帝会重用他。
因他出身世家,又为权贵排挤,朝中如浮萍,少年皇帝将是他唯一的靠山,届时他便是皇帝手中一把忠心而锐利的剑。
可谢洵没想到,在没有窥得他想法时,元妤仪已然为他想到了入仕这条路。
理由同样简单,不想让他受欺负。
一次两次维护勉强可以称之为同情、怜悯,那么现在又该作何解释?
谢洵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听上去无比荒谬的答案,他的心脏砰砰砰跳动,杂乱无章,耳后的温度也开始渐渐攀高。
“喜欢”两个字飞速游走于他的每一寸思维。
是喜欢吗,她喜欢他?
第18章 承诺
谢洵心头蓦然闪过年少时的一幕情景。
他问母亲,“母亲的病这样重,父亲明明是您的夫君,为何他对此避而不谈,也不来照顾您。”
缠绵病榻的孱弱女子轻咳,耐心同他解释,“不要埋怨你父亲,他是心悦母亲,才会视若无睹。”
那时琅琊王氏昌平伯还活着,王氏一派繁荣昌盛,正是欣欣向荣之像,王夫人俨然才是宣宁侯府真正的掌权人。
王夫人不松口,宣宁侯只能咽下苦果。
……
谢洵嘴上不提,心中却无比清醒。
他不觉得那是爱,那是所谓的虚假的心悦,可真正的喜欢根本不会如此懦弱而又浮于表面。
幼时的一幕幕场景走马观花般浮现,青年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指。
谢洵只知道,那样虚伪的、软弱的、纠结的、只有甜言蜜语却无丝毫作为的,不是爱。
可他不明白真正的爱,也未曾见过男女之间情深似海的情谊。
宣宁侯与王夫人,是门当户对,利益纠葛;与母亲则是无可奈何,长吁短叹。
公主待他,并不虚伪软弱,也不浮于表面,所以这样炽热的感情,究竟是不是爱呢?
正在他沉思之时,马车已经停在琼正门前。
二人下车,侍卫连忙行礼,让开一条路。
此处禁行车马,只能步行朝见,好在离章和殿不远,走一程便到,并不麻烦。
大晟皇城巍峨华美,因开国先祖是个文人,故而皇宫的设计中又夹杂着几分雅致,朱红檐角向上挑起,坐着一排瑞兽。
身后跟随的宫人沉默不语,极有分寸地与二人隔了一段距离。
新岁开春,各地上奏的折子几乎堆成了小山,景和帝这半个月忙的头昏脑胀,可还是为今日特意留了时间,先召靖阳公主入殿。
景和帝眉眼渐渐长开,批阅奏折愈发有帝王的睥睨气势,见她来,眸中璀璨若散碎星子,露出几分少年郎的意气,元妤仪很开心。
而元澄见到皇姐气色鲜活,面庞白里透粉,便知她日子过的不错,悬着的心塞回了肚子里。
姊弟二人在殿内谈了片刻,元妤仪已经缓缓走出来,他们默契地避开了那道无字圣旨。
再叫谢洵进去时,一切就显得顺理成章,只是面对这个突如其来,他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就必须接受的姐夫,景和帝还是不大满意。
依他看,祁三哥性情爽朗,家世也不错,又与皇姐相识多年,才是真正的良配,至于谢洵这个正牌姐夫不过是捡了漏。
但偏偏皇姐喜欢,这就没办法了。
面对这个还没及冠的皇帝小舅子,谢洵并不与他置气,颇有分寸地应付,回答着他旁敲侧击关心自己皇姐的问题。
谢洵出来时,章和殿中的景和帝已经拟起了任驸马为从五品翰林院侍读的旨,只待稍后扣章送至公主府,再与吏部另行通知。
二人重新走到琼正门的宫道上,这个职位谢洵已然很满意,兀自低声道:“多谢公主引荐。”
方才元妤仪若是同景和帝说他的几句不是,那他大概只会落个八品,又或许连八品都没有,罔论靠官职傍身。
少女微讶,“我还以为郎君会不满。”
这官位与她预想的三品以上,还有段距离。
谢洵摇头,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漆黑的眼眸里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柔软。
“不会,臣很感激殿下。”
不骄不躁,知足常乐,心性确实稳定,元妤仪看他神色轻松,唇角也渐渐弯起来。
“虽只是从五品,可翰林院掌笔墨典籍,又同国子监有关联,可以接触到天下士子,有助于郎君立威,也是个不错的锻炼机会。”
这话说的很对,谢洵知她有持剑上殿、护幼帝登基的勇气,却不知她对这些朝政之事也颇有心得,眼底下意识闪过一抹欣赏。
元妤仪虽在承恩寺待了三年,可京中的局势也派了心腹盯着,尤其是朝中人事变动,坐镇的虽是景和帝,可底下的官员更要格外留意。
指不定哪个闲职空缺就会被居心叵测之人穿插眼线,一不小心吃了暗亏自然不划算。
她跟谢洵介绍着翰林院和国子监里的情况,一桩桩一件件道来,原本兴高采烈的情绪却渐渐消逝。
谢洵心中有了猜测,果然下一刻,少女继续往下说。
“多年前陆老祭酒因犯下贪墨罪被判枭首之刑,如今祭酒一职转圜不定,前不久上任的似乎是郎君的堂叔父,谢翀之。”
是陈郡谢氏的旁支,与谢侯爷同辈。
虽入朝为官多年,却始终不温不火,做过国子监学政,也做过国子监监丞,但都是七八品的小官。
前段时间因靖阳公主大婚,江阁老盯上了始终没定人选的国子监祭酒,景和帝第二日上朝时赶在江相之前,提前拍板,定下了时任翰林院修撰的谢翀之。
正六品一跃成了四品京官,虽不算高,却是去统领自诩清流的国子监,朝臣无不震惊。
偏偏谢翀之本人确实才华横溢,又有多年从仕经验,接了这块烫手山芋,公务处理的极好,国子监上下心服口服。
就算江相想把谢翀之从祭酒位置上扒下来,也要费些力气。
两人都知道谢洵去他手下任职意味着什么。
无非代表陈郡谢氏将接触到所有来上京读书的士子,无论是权贵,还是寒门,只要从国子监走出去的,谢祭酒和所有侍读学士便永远是他们的恩师。
倘若读书人只知道世家,谁又会记起皇帝呢?
谢洵心中泛起一丝乱,知道元妤仪心中的考量,皱眉解释道:“殿下放心,臣与堂叔父并不相熟。”
话音一顿,他下意识匆忙地解释,“殿下或许不知,谢氏主支与旁支素来不和。”
他鲜少解释这么多。
元妤仪只是心里叹了口气,这些世家外面看上去甚至比皇室还要风光,可内里弯弯绕绕,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晓。
她信谢洵,却不敢信谢家人。
少女身上被一层淡淡的疲惫笼罩,她顿住脚步,看向身侧内敛如一抔冰雪的青年。
“谢衡璋,我总是忘记你也姓谢,可我又觉得你同谢侯他们不同。”
“你沉默谦逊,克己复礼,寻常世家子对我恭敬,不过是表面上的假象,实则高傲自负,哪怕这两年风头渐弱,也从未将皇家放在眼里。”
她的嗓音泛着罕见的空茫,眼眸里第一次升起疑惑,有个问题,横亘在他们夫妻之间。
以往元妤仪总下意识忽视那根刺的存在,可现在她不得不正视扎在心口的刺。
而他的答案,也将决定她日后的态度。
“谢洵,我只是在想,倘若有朝一日,谢氏权势声望鼎盛,但皇权衰微,世人皆知陈郡谢氏宣宁侯府,却不知上京有个景和帝。”
“那在夫君和皇弟之间,我又该如何抉择呢?”
少女的眼神像山中的幼鹿,带着不安。
她觉得谢衡璋很好,一直都很好,可是地位在此之上,是与她相依为命度过最艰难时光的血亲。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她终究姓元,先是皇族公主,后是谢衡璋的妻子。
元妤仪总唤他的表字,很少直呼其名,落在谢洵耳里,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扼住脖颈,几乎喘不过气。
总见公主笑容璀璨,满面春风,便下意识觉得她不会伤心,不会痛苦,她似乎理应坚强。
可现在明明一切还未发生,她却提前给自己定下了进退两难的结局。
这样的脆弱,似乎一折就断。
良久,谢洵摇了摇头。
“不会有那种情况。”他清冷的嗓音里沾了几分柔软,说出的话却极其坚定。
元妤仪抬眸对上他的视线,几乎被他幽深漆黑的眼瞳吸入眼底,目光落在那颗漂亮的泪痣上。
青年长身玉立,颀长清瘦的身影逆光站在宫墙下,深紫色衣袍云纹荡漾,泛起华贵的亮色。
“诚如殿下所看见的那样,宣宁侯府父不慈,母不爱,兄不友,于臣而言,与囚笼无异。”
“公主在旁人斥骂时维护臣,不嫌弃臣低微卑贱的身份,在陛下面前引荐臣入翰林院。”
“臣并非忘恩负义的无耻之徒。”
“所以公主,”他的目光分明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元妤仪却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有臣在一日,您就依然是靖阳公主。”
谢洵以往总疑惑不解,靖阳公主为何从不猜忌他,反而对他那样好,他甚至巴不得她猜忌自己,折磨自己,他反而习惯那样的蔑视。
可当他真的见到元妤仪这般模样时,那些从前渴望她冷眼相待的想法荡然无存。
谢洵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她,她却早已将自己归为名正言顺的夫君。
夫妻二人的想法南辕北辙。
元妤仪一哽,“可那是我应该做的,况且只是举手之劳,于我而言,不算什么。”
谢洵敛睫,似枝头上摇摇欲坠的雪粒,“可那对臣来说终究不一样,殿下送臣入仕途,臣保万里江山姓元,您与陛下高枕无忧。”
他原本便性子内敛,不习惯表达情绪,但今日见她失落不安,心里浮现出当年母亲吞金而亡时的恐惧。
不自觉间,他提前透露了埋藏在心底的想法。
谢洵口舌微干,手心沁出层薄汗,心中酸涩,他看着对面的少女,生出一种等待审判的古怪感。
他现在不再纠结元妤仪对他是喜欢还是伪装,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偏离了最初的设想。
谢衡璋现在背着大逆不道的名头,等待自己接下来的结局。
上一次赌,是在去年的冬日。
他撩乱衣襟跪在破败的宫殿里,向景和帝主动请求尚公主,或是被斩首示众,谢二公子那时等生,亦是等死。
现在也是赌,只不过地点换成了皇城的宫道,谢洵站在靖阳公主面前,等她亲口说出他这大逆不道、包藏祸心之人的结局。
谢二公子根本不像表面那样纯善简单,甚至对自己的父兄和主母,乃至整个家族,磨刀霍霍。
元妤仪曾夸赞他良善,又觉得他老实,现在那些犹如梦幻泡影般的印象却由谢洵亲手打破,恐怕在她心中,已经碎了一地。
这样危险,公主还会把他留在身边么?
那些未知的事情、不确定的答案他本应点到为止,毕竟言多必失,可他心底却仿佛升起一簇火苗,骤然燎原。
谢洵不想被元妤仪猜忌。
一旦联想到现在令人难以割舍的现状可能被打碎,他甚至为此生出些惧意。
青年瞳色宛如点墨,垂在袖中的指骨微凸,连谢洵自己也没发觉嗓音泛着的一点哑,露出矜冷皮囊下少见的直白与笃定。
“谢家与殿下,臣会选您。”
萦绕在二人之间的空气已然悄无声息地凝固,谢衡璋素来沉默内敛,元妤仪鲜少听他剖白这许多话,神色微怔。
似乎有丝丝缕缕的奇异感涌上心头,在少女不安的心湖掷下块石子,将那颗心攥紧,微微滞涩。
第19章 眼泪
晌午的日头渐渐攀高, 宫墙下是一大片阴影,元妤仪怔在光影交错的地方。
倘若她没理解错,谢洵是要与谢家决裂。
亦或是, 打算与谢家决裂。
百年的世家,高风亮节,是寻常百姓提起要羡慕的对象,其底蕴深厚可与皇朝比肩。
这样优渥的家族, 在谢洵眼里是囚笼。
他宁愿效力元氏皇族。
元妤仪的太阳穴隐隐发胀,原以为只是因为利益关系绑来的驸马, 现在真的成了自己身边的人, 这本该是一个完美的结果。
可她为何觉得伤心?
他都经历过什么,才会这样心如死灰。
谢衡璋的投诚, 她要接受么?
这于谢洵是一场豪赌, 对靖阳公主来说也是一样, 她若答不介意, 那么日后两人就算婚姻破裂,也会因着今日的利益牵扯在一起。
就算不是夫妻, 他们照样藕断丝连。
到那时, 再后悔也甩不开。
谢洵看着沉默的少女, 平生第一次这样紧张, 整个胃像是被人捏紧, 泛起痉挛的痛苦。
他离开侯府,终于有了少见的自由,这些天早出晚归, 多番查探陆家旧案, 沉浸在各种旧案宗里,十几日没好好吃饭休息, 饶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这样的糟践。
面色越来越白,斜阳半倚,直直地笼住他的半个身子,眼睛半眯起来,交杂的痛苦蔓延至四肢百骸。
紧绷的精神状态终于在此刻迸裂。
谢洵隐约看见元妤仪说了些什么,他的五感极其敏锐,今日耳朵却似塞了一团棉花,只能听到嗡嗡的细碎声音。
疲倦和连日的压力一同涌上来,谢洵竭力保持清醒,意识却不受控制地渐渐涣散。
他看见靖阳公主一脸焦急地靠近,又朝着身后的宫人吩咐着什么。
终于听见了,她沉声道:“去叫太医!”
谢洵勾了勾手指,正撞到元妤仪握过来的手,他嘴唇翕动,想说没必要去喊太医,他只是有些累,歇一歇就没事了。
可是他的眼皮却越来越沉重,那股痉挛的疼痛从胃传到肠道,向上蔓延至浑身,让人只想呕吐。
谢洵闭上眼前,忽然想起多年前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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