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老祭酒欢喜的同时亦想磨一磨他的傲气,遂向当今陛下请求将外孙外放至兖州, 从底层体会百姓生活困顿。
兖州已有节度使,上下官员沆瀣一气,自成一统, 并不把外放的状元郎放在眼里。
谢洵去兖州的第一年, 许多事务都没办法完美地解决, 整个兖州官场像是从根部坏掉的朽木,蠹虫太多,啃噬所剩不多的根基。
本是京城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公子,可他来兖州的第二年,却真正洗去身上铅华,想搏一把,也体会到外祖父来时叮嘱他的——
“为官者,当守民,守初心。”
仅用两年时间,谢洵从被兖州官员轻视的小谢大人,给了这群贪官们致命一击。
年轻人的韧劲足,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他刚正不阿,不与名利权势同流合污。
依律法,该斩首的斩首,该杖刑的杖刑,幸而朝中有陆老祭酒和卫老尚书等老臣替他周旋,少帝终于当着文武百官宣布兖州官员的结局。
万事开头难,但只要熬过那个艰难的开头,后面的一切便格外轻松。
而今年年底,也是小谢大人外放兖州,期满回京的日子。
昔日第一公子归京,方及弱冠便在京中打出了响亮的好名声,得新帝赏识,又有强硬的家世做后盾,身边更没有莺莺燕燕。
得知谢洵不日回京的消息时,上京权贵人家无不激动,早动了和这位谢大人结亲的心思。
可偏偏,这边求亲的媒婆还没上门,一个惊天噩耗便砸在了众人头上。
那就是靖阳公主回京时,当街遇刺,却正巧被刚回京的谢洵救下,公主隔帘对他道谢。
能在京城中扎根的人家也不是糊涂人,揣着十八个心眼子,就算本无所谓的事情添油加醋一番,也变了味道。
得知此事的人纷纷揣测起来,难不成公主也看上谢大人了?
可是凭她那传遍上京的恶名,就算她真对谢大人有意,后者也不会轻易答应她吧。
二者若真结亲,谢大人做驸马……
众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同一个想法,那就是谢大人实惨,原本应当名垂青史的后半生,将不可避免地勾上一个污点。
—
宫城内,景和帝一脸担忧地站在漫长的丹墀上,踱来踱去,可见内心烦躁。
然而当许久未见的女子身影出现在宫门时,他的神情又瞬间明朗,不顾身后内侍的劝阻,疾步小跑下台阶。
“皇姐!”少年身子如抽条柳枝,剑眉星目,一身常服,发上冠冕微晃。
跑到面前,他更是没忍住内心的激动,径直将元妤仪抱起来,转了个圈,少女短袄下的藕荷色裙摆在日光下宛如波荡的流水。
“好了阿澄,快放我下来,这样跳脱,像什么样子。”元妤仪眉梢带着笑意,拍了下他的肩。
元澄亲昵地蹭了蹭姐姐的胳膊,果真不再玩闹,轻声道:“阿姊,我好想你。”
自宫变后皇姐避居承恩寺为父皇守孝,他们姐弟已有三年未见。
元妤仪抬眸望向意气风发的少年,唇角微弯,戳了戳他的额头,“怎么还跟小孩一样。”
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头,眉间舒展,做了个鬼脸道:“朝臣都说朕有君王风范,只有阿姊见到我,说我还是小孩儿。”
元妤仪心中仿佛淌过一道暖流,将少年冠冕下微乱的鬓发掖到耳后,“朝事繁忙,陛下还习惯吗?”
她口中的称呼换成了陛下,元澄了然,从善如流地回答,少年眉梢扬起,对朝中人和事已经十分熟稔,信手拈来。
元妤仪欣慰地听他说着,眼底的神情越来越骄傲,她为这个皇弟自豪。
其实朝中事宜她也有所了解,这三年朝中也有她的人盯着,不会平白让江相压过皇帝的风头。
说到最后,少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忽然想起一件事,嗓音激动。
“说起来,今日好像还是谢大人回京的日子,地方官回京,皇姐,你说我给他任什么职位好呢?”
“谢大人?”元妤仪一时不知他说的是谁,疑惑地反问。
朝中有几个谢大人?似乎没几个。
陈郡谢氏在四个世家中中规中矩,论起势力,不及琅琊王氏,名望上又比不过杏坛讲学的崔家,但胜在家大业大,倒不求仕途坦荡。
元澄兴高采烈地说,“正是宣宁侯的公子……”说到这儿,他话音一顿,又严谨地补充。
“陆夫人前不久携子和离,严格说来,这个谢大人也不该是谢家人了……”
一句两句解释不清楚,少年挠了挠头,终于找到合适的身份,沉声道:“反正就是陆老祭酒的外孙,三年前父皇撑着病体钦点的状元郎。”
元妤仪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先朝最后那个状元,只是彼时父皇病重,宫中大小事宜全交给了刚及笄的她,是以没有多关注这个谢公子。
“这人叫什么名字?”少女问。
“皇姐你……”怎么会不认识。
元澄咽下后面的话,是他糊涂了,皇姐避居三年,谢大人又不在京中,二人不认识才是正常的。
谢大人再风光,可皇姐压根不记得他。
“姓谢名洵。”
元妤仪轻嗯一声,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思忖片刻,脑海中倏然闪过今日的场景。
他们才刚有过一面之缘,记忆还新鲜,是以少女点头道:“原来是他啊。”
元澄好奇询问,得知前因后果,脸上是按耐不住的激动,“那朕得挑个好职务,以示对谢大人的赏识。”
元妤仪含笑看了少年一眼,笑道:“我看他倒不像沽名钓誉之辈,但他既是陆家子孙,陛下也可以问问陆老祭酒的意思。”
姐弟二人又说了两句,元妤仪便回了瑶华宫。
殿中烧上了暖烘烘的地龙,宫外红梅开得正盛,少女推开半面窗子,慵懒地给瓶内红梅剪枝。
只是想到今日街上的事,她有些走神,手上的动作也微微怔愣。
被人当街刺杀时,朱雀街上人仰马翻,一团狼藉乱状。
沈清护在马车边,和两个刺客缠斗。
却被一个伪装成寻常百姓的刺客钻了空子,持剑从隔壁茶楼跃下,长剑插入车顶三寸,迎着公主头顶刺来。
正在元妤仪下意识想要躲避时,车顶又响起重物滚落的声音,连带着那把长剑都落在地上。
那刺客没死透,赤手空拳跃上马车,直奔着还坐在马车里的靖阳公主而来。
他想挟持她做人质。
然而有一人的动作比刺客更快,青年横空射出一柄短匕,须臾间挡住刺客去路,又在他脖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元妤仪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打斗声,双膝以下的小腿冰凉发麻,脊背挺得笔直,双手僵硬。
透过晃动的车帘,她看到一个青年也落在车辕上,右手扼住方才想要刺杀的死士脖颈。
元妤仪看不清他的容貌。
可几步外,她却清晰地看到青年端正的身姿,宽肩劲腰,被玄色绸裤包裹的长腿立在车辕上,潇潇风姿格外耀眼。
青年神情冷漠,将断了气的刺客扔下车,又拔出插在车壁上的短匕,朗声道:“兖州知县谢洵在此,何人造次!”
只是个七品地方官,他却格外有底气。
他的身影隔着朦胧纱幔,在元妤仪面前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仿佛是一道墙壁,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
外面是杀红眼的刺客和公主府侍卫,青年却岿然不动,只持剑站在马车边。
片刻后,刺客显露颓势。
谢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车厢内似乎还有人,他原想直接掀帘看看,但秉着不能失礼的念头,还是敲了敲车厢。
“阁下可还好?”
嗓音清润,宛如青玉。
元妤仪循声回望,瞥见他搭在车厢上曲起的手,修长的指骨上还伸着淡青色血管,像裂开细小纹路的和田玉。
“阁下?”外面的青年又出声问了一句。
元妤仪回神,温和笑道:“多谢大人,我无事。”
她的话音刚落,谢洵原本与她咫尺相隔的手腕瞬间收回,声音也不如方才底气足。
怔愣许久,他才轻咳两声,答道:“举手之劳,不必谢。”
也没人说这马车内坐的竟是个女子啊。
谢洵在兖州待了三年,见惯了那群官员出行的豪奢花哨,下意识将这翠盖马车内的主人也当成了一个上年纪的官员。
岂料回答他的是个清脆悦耳的女声。
刚回京的谢大人难免有些意外。
不过很快,京兆尹护卫军赶到现场,有序疏散百姓,平定当下乱状。
如今负责京畿治安的人正是谢家旁支的公子,弃文从武的谢霄。
谢洵见到熟人,神态自若地唤道:“堂兄。”
然而对面那位披甲执锐的京兆尹却仿佛没听到,只是瞥了这位堂弟一眼,脚步匆匆地朝不远处的马车走去。
谢霄毕恭毕敬道:“臣京兆尹谢霄,救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谢洵眼底闪过一丝明显的震惊,转头看着那辆马车,眼睛凝望着那道垂下的纱幔。
堂兄尊称里面的人是殿下,可晟朝只有三位公主,琼宜、舜城,以及尚未婚嫁的靖阳公主。
会是他猜的那个人吗?
元妤仪并未下车,更谈不上责怪京兆尹护卫不当,这天下想要她命的人太多了,两只手恐怕都说不全。
从三年前,她就坦然接受了人生中会出现的各种意外,罔论今日一次躲不过的刺杀。
少女的嗓音有些惫懒,但没有责怪之意,“谁都不能预见今日之事,京兆尹不必为此自责。”
谢霄神情复杂,沉声应是。
眼前的公主是牝鸡司晨、野心勃勃的人,本应恶毒刻薄,可显然她与传闻有出入。
君臣之间的表面寒暄很干涩,元妤仪也没有在大街上继续话题的想法,只是令等在外面的沈清驱车入宫。
车轮缓缓轧过青砖路面,微风拂过,卷起一角朦胧的纱幔。
到谢洵两步之外时,马车又停顿片刻。
“今日多谢你相助。”
元妤仪缓缓抬头,只看到不远处青年象牙白绣云纹的衣袍,腰间系着一枚双环玉佩,往下一双玄色皂靴。
他立在原地,脚步丝毫未动,只朝前一拱手,低声道:“殿下过誉。”
他们只说了两句话,至于后面谢霄会跟这位堂弟说什么,元妤仪便不得而知了。
一阵风迎面扑来,还带着凛冽的寒意,唤醒她的神思,目光重新落在玉瓶内的红梅上,微微闪烁。
反正不会是什么好话。
估计是在感慨谢洵运道不好,刚回京偏又遇上她这个妖女了吧?
但转念又想起另一件事,正是此次回京亟待解决的问题,元妤仪的手指落在被剪下来的多余花枝上。
今日谢洵既救她一命,便算自己承他一桩恩情,面对恩人,她总不能再算计他。
—
马车又重新向前行驶,车轮滚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谢洵下意识抬头去看,却只来得及瞥见少女小半张尖尖的下巴和略白的唇。
直到谢霄出声唤他时,他依旧有些神思不属,转头抿唇道:“堂兄,方才的殿下是谁?”
谢霄还一脸不悦地想问他,怎么会和恶名昭彰的靖阳公主有牵扯,就被这堂弟匆忙反问。
瞥了一眼已经走远的马车,谢霄才道:“是刚从承恩寺守孝回来的靖阳公主。”
“守孝?”谢洵的表情愈发凝重。
一旁的表兄听到他骤然低沉的语调,下意识接话道:“是啊,这一走就走了三年。”
“哦对,你当时刚到兖州,自己尚且忙得焦头烂额,不知晓京中局势也是意料之中。”谢霄体谅地拍了拍他的肩。
谢洵薄唇绷得笔直,眉眼间罩上一层寒冰,兴致不高,没等他再详细问,身边堂兄已经开口。
“但是衡璋,你怎么偏偏碰上她呢?”谢霄压低声音,劝诫的神情十分郑重。
谢洵:“她怎么了?”
谢霄离他更近了些,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耳语解释,“三年前先帝薨逝,宫变当夜她亲自下令斩杀忠诚的心腹,更意图囚禁少帝,自己夺权。”
“不可能。”谢洵眉宇间的寒意更重。
“怎么不可能?”谢霄皱眉,“此事乃宫闱秘辛,朝中几位重臣和世家都知晓内情,怎会有假。”
“更何况,”他瞥了一眼身边刚回京的青年,“少帝登基那日,她可是持剑入殿,立侍左右,那架势恨不得把文武百官全杀了……”
谢霄絮絮叨叨说着当年的事,这些事经三年时光过去并未冲淡,反而传得愈发有鼻子有眼。
身处流言中心的靖阳公主也就越传越邪门,心狠手辣,最毒不过妇人心都被扣在她头上。
谢洵并未把堂兄略带贬义的话记在心里。
他只是在想,青城山僻静难行,承恩寺作为皇家寺庙,来往香客不多。
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去到几乎荒芜的山寺避居三年,肯定很苦。
谢霄说得口干舌燥,转头一看本应耐心听讲的堂弟却早已神游天外,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反正我们谢家不掺和朝堂争端,更何况是这么一个狡诈女子,你今日既救下她便罢了,于仕途总不会有坏处,日后离她远点就好,你可得记住。”
在谢霄眼里,自己这个堂弟得谢、陆两家宠爱,是百年大族蕴养出来的将相之材,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绝不能跟大逆不道的靖阳公主扯上半点关系。
谢洵闻言只掀起眼皮瞥向严肃的堂兄,“她不是那种人。”
她才不是心狠手辣的狡诈女子。
谢霄被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噎住,但转念一想,跟不知内情的堂弟不必置气,只摆手道:“她是不是与你无关,你知道该怎么做。”
堂弟最好的选择应当是与门当户对的贵女成亲,两家知根知底,双方互有助益,才是最顺利的路。
谢洵如今代表的可不只是他自己。
如今朝中暗流涌动,江相和另外几个老臣针锋相对,作为刚回京、却又在兖州斩了江节度使的年轻臣子,谢洵于理不该再惹江丞相。
但谢洵却对堂兄提醒的话毫无反应。
于是谢霄又神情凝重地对他强调,“总之,陈郡谢氏没有尚主之心,你也别着公主的道,你以为她赶在年底下山是为什么?”
谢洵未答,他走了那么久,也确实不清楚,只是垂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蜷起,手背上显出道道青筋。
谢霄刻意压低声音,语调笃定,“江相曾言,靖阳公主已至婚嫁年纪,而他膝下长子恰巧尚未定亲。”
皇族和权臣两派斗法,世家看得清楚,理所当然地不愿入局。
谢洵沉默良久,最后只凝望着男子道:“堂兄,我娘早就递信要和离,如今她终于回了陆家,我也不再是陈郡谢氏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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