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元妤仪并未被封为长公主,哪怕她已经放下公主尊荣,前往承恩寺守孝祈福,那些恶毒的话却依旧响在耳边。
如今看来,却翻了个天。
……
纱帘吹起一角,女郎抬眸去看,轿辇外的百姓面上都挂着无比真切的笑容,笑嘻嘻地接过宫女内侍洒出来的瓜果银钱。
路边幼童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抬头往这边张望,元妤仪微怔,脑海中闪过许多琐碎的场景,心口处彷佛被击中。
其实皇朝姓甚名谁,又与他们有何相干呢?
自古王朝更替,兴的是百姓,亡的亦是百姓;他们所求,从始至终无非一个安心。
当今陛下是贤明的君主,于是他们感恩戴德,连带着对陛下的胞姐同样怀有感激之情,三年前的流言看起来只影响到了大晟的权贵者。
这些百姓早已将其抛掷脑后,他们只知道,这华丽的轿辇上坐着的是个女子,如今女郎新婚,他们理应送上一句祝福。
轿辇拐了个弯,行至青邬街口停了下来,不远处就是新修建好的公主府,按例将由在府门口守候的驸马亲自来揭帘,带公主下轿。
宫里带来的喜嬷嬷早已先行一步,高声宣布,“凤驾至,烦请驸马迎亲!”
普天之下,当得起一句凤驾的,也只有当朝的靖阳公主,正是今日的新嫁娘。
站在门口的郎君依旧是那样沉静如水的一张脸,漆黑的眼中映出不远处的轿辇,以及纱帘之后若隐若现的窈窕人影。
负责婚仪的内使提气致辞,一众宫人井然有序地将聘礼并嫁妆抬入公主府。
站在府前的准驸马同时开口,叩谢浩荡皇恩,“国恩赐贶于洵,以戊寅日亲迎,敢告。”
聘雁最后一步进门,第一礼毕。
谢洵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向轿辇走去,而后顿步,先是恭敬一礼,礼节极其周到,无论是谁看到都会赞一句端方郎君。
在留着些凛冽冷意的初春,元妤仪握着团扇的手心却出了一层细汗,紧张的情绪后知后觉地蔓延到全身,她看向掀开轿帘的那双手。
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绷紧的手背上还能看见浅青色的血管。
似是没等到回应,外面的郎君有些疑惑,他清冽悦耳的声音响起,试探着唤了句,“殿下?”
元妤仪猛然回过神,意识到现在等在轿外的正是她的驸马。
是往后余生,她亲自选择的夫君。
谢洵正要失礼地望向轿辇内的时候,他伸向轿内的手掌中却蓦然贴上另一双手。
那是谢衡璋在短暂的二十年人生里,未曾有过的体验。
贴上来的那双手纤柔而细嫩,此刻放在他手掌中的五指指尖很是光滑,宛如他往日捏在指尖的白玉棋子。
古人道:指若削葱根,原来并非妄言。
郎君原本沉静、甚至偏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复杂情绪,然而只是一瞬,下一刻他便从善如流地将少女伸过来的左手拢住。
饶心中早已料到谢洵的动作,元妤仪还是怔了一下,郎君的手掌单薄,却比她的大了许多,如今虽只拢半只手,也将纤细五指握了个严严实实。
思绪不受控制,放在他掌中的手也渐渐发烫。
元妤仪以扇遮面,只能瞧见身侧人一身赤红喜袍,袍边暗纹波动,随着袍角翻动露出来一双黑面白底皂靴。
二人第一次在清醒状态下离得这般近,气氛古怪到了极点,她只觉恍如梦境。
谢洵感知一向敏锐,放在掌中的那双手,温度逐渐攀升,如今不过握了一会,却几乎要将他原本冰凉的双手贴热。
他想抽开手,但不能。
只能默默地感受着两种体温的交杂。
明明是两个最陌生的人,却平白渲染出旖旎的气氛。
……
公主府前,新人下轿,锣鼓喧天。
红毯由府门口一直蔓延到大堂,四周围满了上京有头有脸的权贵和官宦,均仰首去看,还有离的近的百姓,来凑这场热闹。
在喧闹的锣鼓声和嘈杂的人声中,谢二公子鬼使神差地捏了捏掌中的手指,又以极快的速度松开,然而只轻轻一触,那人温热的体温便顺着他的指尖爬过来。
和他同行的元妤仪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游天外,竟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在锣鼓声骤然响起时,身子一颤,握着郎君的手又紧了紧。
察觉到她小动作的郎君低头去看。
恰逢女子抬眸,微微侧首,露出比海棠团扇更加明艳炫目的一张脸,清澈凤眸折射出一道浅淡天光。
各怀心思的二人撞上视线。
元妤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自己牵驸马的手有些紧,脸上立时浮现一丝尴尬神色,连带着左手的力度也松弛下来。
那原本牢牢握着的手指迅速后退,谢洵垂眸瞥向手掌中露出的清晰指骨,温热的指尖只虚虚拢住了自己的手掌。
全然不似方才的亲密与依赖,年轻的郎君心中浮现一丝古怪而复杂的情绪,恍若一闪而过的火星,想要定睛窥探时,火星早已熄灭。
彷佛一点火星滴在毫无知觉的雪面上,烧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窟窿,然而转瞬即逝,顷刻间被新雪重新覆盖。
他与她离得近,只错开半个肩膀,如今那股熟悉的香气又钻入青年鼻端。
青年屏息凝神,仔细分辨,除白檀香外,还掺杂着其他的幽香。
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谢洵恍然回过神,静如寒潭的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他在嗅女子的香,这算什么事?
这和流连烟花之地的登徒浪子有何不同?
第11章 洞房
越想越躁,谢洵眉头微拧,心里闪过一丝莫名的厌恶,对他自己。
这样的行为让他想起,娶了母亲却将其冷落的谢侯爷,无情无义,多情却又凉薄。
但他控制情绪的能力一向很强,不过须臾,脑海中摒弃所有繁杂无用的思绪,专心进行着成婚典礼的各项仪式。
新人成婚应当同诣祠堂,但公主的身份显然与旁人不同,若真要论起来,也应当去皇陵祭拜。
因一来一回太过费事,为免横生变故,元妤仪提前告知礼部取消这一仪式。
但卫老尚书权衡再三,还是保留了这一项,只不过改成了在公主府院中悬挂一幅大晟江山图,拜大晟江山,便等同于拜元氏先祖。
如今二人正站在这幅江山图前。
一旁宫人递上提前点好的线香,二人接过香,躬身三拜,又一同上前将手中香插在端正厚重的博山炉中。
前来观礼的是礼部侍郎方晁错,方侍郎一张方脸上挂着笑,颌下长须跟着颤动。
他高声宣布,“今靖阳公主出降,谢氏子,洵尚公主,乃天赐良缘,情敦鹣鲽;现嘉礼初成,良缘遂谛,当永携鱼水之欢,共盟鸳鸯之誓。”
“迎亲方,上婚契,落名。”方侍郎抑扬顿挫地宣布了最后一项。
宣宁侯就在正东面候着,如今观礼人话音一落,他便捧着手中厚厚的族谱婚契上前。
在众人的见证下,陈郡谢氏现任家主亲笔在族谱和婚契上写下二人的名字。
元妤仪屏气凝神,透过模糊的扇面去看宣宁侯的动作,直到方侍郎确认无误后道了一声:“礼成!观礼人方晁错证!”
她的心才终于安稳下来。
她的名字落在了谢氏的族谱上,也写在了今日的婚契上,如无意外,她将与身边的郎君风雨同舟一辈子。
这样想着,人又偏了偏头,看清楚了身侧郎君的半张侧脸。
旁的不说,郎君确实面如冠玉。
谢洵敏锐地察觉到身边人的一束视线,不过这次长了教训,他没有偏头撞上,只是沉默地承受着这束含着打量,却并无恶意的目光。
靖阳公主连诣祠的仪式都想省略,宣宁侯和王夫人也不敢强求让她拜高堂,是以新人进了正厅,只拜过天地便将公主送回了房间。
至于宴宾,自有驸马和谢家的人安排。
因景和帝看重,又特地吩咐过,靖阳公主府布局规整,修建风格端方雅致。
从前院过来,穿过抄手游廊,便是曲水小溪径直穿过的半山亭,走过廊庑,迎面便是一方荷塘,如一弯新月环绕半座后院。
如今正是初春,荷塘里只有一池清水,元妤仪所住的鎏华院在后院的东南角,已经提前种上了各类花卉树木。
进了房间,元妤仪屏退了跟来的礼仪嬷嬷和侍女,只留了绀云一人。
新房宽敞,满目的红色,一应装饰均是上等,一道拱形珠帘和六折山水屏风隔出内外两间,可见设计的细心。
门被关上,女子明显放松,随手将团扇搁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坐在玫瑰圈椅里。
新房里没准备果腹之物,刚把人都支走,若是现在喊来,估计又要被礼仪嬷嬷劝一顿,元妤仪脸上闪过纠结,最后端过桌上的茶喝完。
绀云看出她的失落,灵光一闪,去婚床上拾了些瓜果递到靖阳公主跟前。
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绀云每样都拾了几个,主仆二人在龙凤红烛下剥着果壳,一片静好。
虽说是头一次成亲,但心中的那点慌乱抵不过腹中的饥饿感,再加上如今新房中只有她们两个人,拉了谢氏宗族作保,元妤仪心中松快了许多。
思绪一转,她又问道:“陛下今日送的礼盒放在了何处?”
绀云将手里剥好的花生搁在缠丝碟子里,站起身道:“殿下的嫁妆并谢家的聘礼都放在了咱们院西次间,陛下送的没和旁人的掺和,在您那份大梳妆匣里。”
绀云行事妥帖细心,又有多年情谊在,忠心不二,不然也做不到瑶华宫掌事宫女的职位。
元妤仪心中宽慰,点头道:“去拿过来罢。”
侍女福身应是,这边剥了一把花生的功夫,绀云已经将黑漆礼盒端了过来。
抽出桌上叠着的一方素帕,仔细擦干净手指,元妤仪这才打开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礼盒。
但看到其中装着的东西时,她的心却似漏跳一拍。
明亮的烛光映出女子眼中的惊愕。
绀云不解,见她脸色突变,关切问道:“殿下,怎么......”
余下的话堵在喉咙里,侍女知趣地没有再问。
她虽只是个宫女,却也认得那物。
元妤仪将手中的黄绸展开,凝视良久,又放回原处。
她沉声道:“此事不可与外人言。”
绀云点头,“殿下放心。”
那是一道扣了玉玺的无字圣旨。
元妤仪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圣旨出,便如见皇帝亲临,可先斩后奏,可抵消死刑,甚至可以举兵闯宫,谋权篡位。
如今圣旨无字却有章,便代表着这道圣旨可以任人书写。
确切的说,是任由靖阳公主发挥。
三年前,那场所谓的长公主风波还没有偃旗息鼓,三年后,景和帝韬光养晦,牵一发而动全身,依旧不能敕封皇姐为长公主。
但他在诸位朝臣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给了靖阳公主一道无字圣旨。
这是符合礼法的至高皇权,亦是景和帝送上的一份保障。
“啪嗒”一声,元妤仪扣上锁,将盒子交给绀云,“放回去罢。”
日后或许还有用,如今进了谢家大门只是第一步,她以后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至于宣宁侯府,大抵也是逃不开的龙潭虎穴。
元妤仪重新坐到宽大柔软的拔步床上,将那把海棠团扇掩在面前。
或许做不到情深似海,但相敬如宾应当不难。
她还是得尽可能地同驸马好好过日子。
这场算计,这场阴差阳错,自然不能就此坦白,宣宁侯本就对此不悦,万一谢氏趁机翻了脸,整个皇室的威严也会受到影响。
如此一想,元妤仪轻叹一口气,最可怜的不正是自己的驸马吗?
爹不疼娘不爱,就连姻缘也是一场设计。
少女转眸看向窗棂外的沉沉天色,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
因为要和她成亲,谢洵回去便挨了宣宁侯的罚,分明身份不低,可从前在上京诸公子里,竟连他的名讳都无人知晓。
可见他的日子实在算不上好。
元妤仪垂眸,敛去眼中不忍的神色,常言道夫妻一体,这场局误把郎君扯了进来,她作为设局者,自当对驸马好些,以此稍作弥补。
就在她暗下决心时,院中均是齐刷刷一声,“拜见驸马。”
元妤仪心头突地一跳,还真是说谁谁到。
既然驸马人已经到了,绀云自然不能留在房中,她低声道:“奴婢就守在东次间,殿下若是有事,只管摇铃唤人。”
元妤仪看出她的担心,点了点头。
哪怕心中揣着慌乱,面上也不能显出来,她既是公主,威仪便不可失,更不能被谢家捏住短。
门重新被关上,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住。
元妤仪透过团扇,看到青年清瘦颀长的身影。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谢洵向前一拱手,道:“臣请公主却扇。”
谢洵面色如常,他没喝多少酒,因着是新郎官,再加上与大多权贵子弟关系平平的缘故,也没有人非得上赶着将他灌醉。
这桩姻亲里里外外都透着奇怪,哪怕是今日来赴宴的宾客,也都抱着观望的态度。
也有想知道内情的,都去寻宣宁侯拐弯抹角地问,谢洵通身气度拒人于千里之外,省了很多麻烦。
那张描金海棠团扇缓缓下移。
新房内燃着明亮的烛火,坐在床上的少女长了一张鹅蛋脸,凤眸琼鼻,红唇饱满,两颊胭脂淡淡扫开,额上贴着金色花钿。
相貌和周身的气度皆是倾国倾城,然谢洵心中无甚波动,再美也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
他那刻薄短视又尊贵的主母长得丑吗?并不,可那心却早就黑透了。
谁知道这具明艳皮囊之下,藏着的又是怎样的深沉心机呢?
放下团扇的同时,元妤仪也在打量着他。
一袭大红色缎面锦袍,腰系双环玉带,发上束着羊脂玉冠,肩宽腰窄,脊背笔直,正是翩翩美郎君。
与之前见过的两次狼狈大相径庭。
不知是今日的烛光映衬,还是一身红衣鲜亮,今日的谢二公子比上次见面时,更有风采,瞧着也没有那么冷冰冰。
她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看来宣宁侯后来真的没有再罚他。
见她不动,谢洵只好出声提醒,“殿下,成亲当夜,理应共饮合卺酒。”
元妤仪收回打量的目光,将团扇搁在拔步床边的梳妆台上,有些局促地坐到圆桌边。
到底是第一次成亲,虽然早听礼仪嬷嬷讲了许多遍流程和注意事项,但如今真的做起来,还是难免局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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