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时,他只能感觉到一片湿漉漉的冰凉,浸着他夏日的薄衫,带来浓郁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血腥味。
要知道,此处的血腥气本来就已经够浓了。
司空瑜的心高高提了起来,又被眼前的情势狠狠压下。
来不及想更多,便如往日一般,配合杀敌。
他们剩下的人,被灰衣人所逼,一步一步,不得不向断天崖悬崖处退去。
且战且退,不知不觉就到了崖边。
最后方的人不留神将崖边的石头踢下去,不禁发出一声短促惊骇的“嗬”。
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左前方是灰衣人步步逼近,右前方黑压压一片燕昀王军。
而他们,徒劳捏住手中刀刃,已然无计可施,后路只余深不见底的崖下。
之所以被称为断天崖,便是因它最高最直最险。
旁的地儿还有些坡度能够勉力攀爬,也有能给岩羊下蹄子的地儿,只有这儿,倒也有坡度,只不过是反的,它是向山体里面的方向斜斜削去。
无论是什么掉下去,哪怕是石头,如此之高,也只能摔个粉身碎骨。
南宫姣与司空瑜,还有萧晟,在最前方尽量护住后头的人,防着他们放冷箭。
也等待着,或是与他们拼杀到只剩下最后一滴血,或者被从崖上逼下去。
可是灰衣人却突然停住了步伐。
他们兀地相对转身,后退两步,低头从中间让出一条路,再单膝跪下,动作整齐划一,恭敬中含着冰冷麻木与发自信心的惧意。
此时的众多灰衣人,说是人,倒不如说是披着人皮的木偶,就像被人控制的机括一般。
南宫姣更加警惕。
心中却突然想到什么,不由嘲讽自己,咬牙切齿带着对只针对自己的恨意。
不是想得知灰衣人上层的真面目吗,这下好了,现在来者不就是嘛,说不定,能一下见到灰衣人的幕后首领。
而从阵法之后缓缓而出的人,也确实不同于以往她所见的任何一个灰衣人,甚至装束都完全不同。
他坐着轮椅,轮椅上镶金雕龙,由身后一位老者缓缓推出。
老者身后,还随着众多仆从。
这些人,包括轮椅上的人,都未遮面。
愈发衬得那些严严实实带着面具的灰衣人像一个符号、一众趁手的物件般。
南宫姣盯着轮椅上这个越来越近的人。
四十岁上下的模样,长发诡异地花白,偏又有着盈盈光泽,尽数束进白玉龙冠中。未蓄胡须,面容光滑洁净,色泽红润。
通身有种极致矛盾、和蔼又偏执的气质。
他看着她,眸中似有含笑的痴迷。
却让她感觉到如同被一条毒蛇盯住,伺机待发。
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模糊却深刻。
仿佛掩埋在心底就是为了这一刻。
那是她年纪还小的时候,窝在阿耶怀中看书,阿耶一字一字给她讲解。
“姣姣,你看,这就是咱们永陵开国之前,前朝祖先的文字,这个字叫‘令’,这个字叫‘诸’,这个字叫‘侯’……”
她奶声奶气地跟着读:“令——,诸——,侯——,”
尾音拖得老长老长。
读完,她开心地等待着阿耶的赞扬,却迟迟没有听见阿耶的声音。
疑惑地回头看向身后,却见阿耶似乎是在看着什么其他的地方。
她跟着看过去,就见到了……
见到了眼前的这个人。
迥然不同的场景,同样的人,带来发自内心的一股悚然。
轮椅渐渐近了,他看着她,慈祥和蔼的模样就像看着一个喜爱的后辈,带着满心爱护。
声线缓慢,含着笑意:“瞧瞧,咱们姣姣就是聪慧,看样子,是还记得伯伯呢。”
一句话,让澜瑛阁阁众齐齐看向南宫姣。
南宫姣看着他的眼神,像看一个死人,有种刻骨的恨意。
透过两厢简单的信息,她已经隐隐意识到,这人就是一切的幕后黑手,更是毫无疑问逼她至此的人,怎能不恨!
她没有接话,反而抬手,将剑尖直直指向他。
她一动,灰衣人乃至燕昀士兵齐齐动作,刀兵弓箭全部对向她,只待一声令下。
轮椅后头的人想要上前护住,被他抬手拦住。
他笑意不改:“想来,姣姣还不知我的名字吧,这可不行。”
高高扬起了唇角,“吾名宫敛。”
……
“吾皇,宫盛,乃令诸侯,御外敌,平叛乱,创太平盛世……阿耶,阿耶,我会读了我会读了!”
小南宫姣蹦蹦跳跳地,小炮弹一样撞进永陵帝怀中。
可先说话的却是个不怎么认识的伯伯,他摸了摸她的头,“姣姣啊,又长大了些。”
小南宫姣歪了歪头从大掌底下逃开,她不乐意陌生人碰她。
永陵帝失笑,看着对面的人,“哪里,上回你来,不过一两个月之前,能变多少。”
对面的人不赞同,“小孩子嘛,一天一个样儿。况且有你这么好的血脉,怕是啊,以后天赋异禀,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永陵帝警惕,佯怒,“宫敛,你可别想着打吾小公主的主意,我们姣姣一辈子享荣华富贵,哪里需要受这些累。”
宫敛哈哈大笑,“好好好,尊贵的公主殿下,自然荣华富贵不在话下,开个玩笑罢了,瞧瞧你,还当真了。”
小南宫姣听不懂,只知道大人们聊起天来不理她了,嘴撅起来,闷闷不乐。
到耐心没了,扭着身子要从永陵帝怀里下去。
孩子不大,但劲儿可不小,永陵帝一不留神,还真叫她自己挣下去了。
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跑出门外,喊着要回母妃那里了。
永陵帝看着外头孩子的身影,在宫侍询问的时候颔首,“好好送你们小主子回去,仔细些。”
宫人领命。
谁也没注意,宫敛看着小南宫姣利落的行动,眸中兴味浓郁,夹杂着某种扭曲的赞赏。
再与小南宫姣碰到,是时隔几年之后。
正是燕昀新送过来质子刚入宫不久的时候。
他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看着雪团一样的小南宫姣蹲在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少年身前。
地上的雪堆到了小腿处,小南宫姣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将小少年拽起来,让他靠在身后的墙边。
手中的糖葫芦红彤彤的,冰天雪地里散发着香甜的气息。
“你是谁呀,怎么躺在这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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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宫敛
小少年冻得面色青紫、牙齿打颤,磕磕绊绊地答:“我,我叫,叫司空瑜。”
小南宫姣似懂非懂地点头,摸摸他的脸和手,感叹:“你好冰啊!”
就算此时贵妃已经薨逝三年,皇帝也不像曾经一样视她为掌上明珠,但她还有外祖家庇护。
锦衣玉食的小公主还不懂得什么叫路有冻死骨,还不知道太冷太饿,是会死人的。
只是单纯地惊讶新奇。
小司空瑜已经有些神智不清,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正在本能盯着小南宫姣手中的糖葫芦看。
可小南宫姣看见了,她疑惑地动了动手中的糖葫芦,发现他栗色的眼珠子在跟着转。
“你想要啊?那给你吧!”她不假思索递给他。
可他手早被冻僵了,握都握不住。
于是最后,小司空瑜不仅收获了一串糖葫芦,还收获了一件对他来说有些小的貂绒小氅。
他喊住要转身离开的她:“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南宫姣回头,腰间的玉佩和环饰串珠碰撞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她调皮地摇了摇小脑袋。
“我才不告诉你呢!”
嘿嘿,传说中的做好事不留名,她也要来一回!
他看着她一蹦一跳地走远,再也不见。
他向来聪慧,记忆力出众,记住了她的脸,也记住了她腰间佩饰的模样。
他想,总有一天会找到她的。
而小南宫姣转入宫墙拐角,却一下被一只大掌捂住了口鼻,撞入了一个仿佛带着暗暗血腥气的高大怀抱。
大人的话语异常疑惑,冰冷如寒玉,“怎么,身为永陵帝的孩儿,还有心软救人的毛病呢?”
那语气,像遗憾一件浑然天成的美玉生了瑕疵。
之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
久远的记忆拨开浓雾显现出原本的面目,此时格外清晰。
也让她的头钝钝发疼。
身形晃了一瞬,被身后司空瑜坚实地支撑住。
关于他初见她便如重逢的疑惑得到了迟来的解答,她也牢牢用目光锁住宫敛。
漠然冷道:“你是前朝之人?”
宫敛遗憾地啧了声,“我还以为,你想起来后,会第一时间问候问候你身后的质子殿下呢,如今看来,这份情谊颇为感天动地呐。”
这般反应,已是默认。
想起幼时被永陵帝带着读前朝文字时,便大概猜到了。
前朝最后一位帝王,正是宫盛。
宫乃前朝国姓。
而他又名宫敛。
本朝永陵并非开国年号,只是永陵帝为了某些私心与癖好,起了个与国号相同的年号罢了,上一任皇帝,年号元亓。
元亓十年时,永陵帝登基,改年号为永陵元年。
这么再往上数三代皇帝,方是开国皇帝。
开国皇帝推翻前朝,一统天下,在位时间长达五十年。
自此,无论是文字,还是度量衡等,都得到了统一,与前朝全然不同。
到开国第二任皇帝去世之时,世间几乎已经不存在通晓前朝文字之人。
南宫姣也是此时想起来,才知道原来宫中存有前朝文字书籍。
而灰衣人所行礼节,无论是之前在镇国大将军府所见的抱拳低低弯腰,还是此时这些人单膝跪地,她都曾在书中看到过,它们的共同点,便是手上抱拳、握拳的动作。
不同于现在,他们是双手均握拳,且拇指向下弯于掌心,握在拳中。
时隔两百多年,前朝皇族重现天日。
南宫姣开口,甚至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阁下代代筹谋如此之久,而今现身,不只是为了赶尽杀绝吧?”
宫敛闻言赞扬:“不愧是叶阑的外孙女。”
叶阑,正是澜瑛阁老阁主,南宫姣的祖父。
“我原以为,叶阑此脉就此了结,倒是没想到,当年的小丫头能有如今这般出息。只是啊,永陵帝如此冷血,你是有些他的影子,下手够狠,亲手弑父,只是其他,就有些手软了。”
他目光一一扫过澜瑛阁的人,遗憾道:“如今情形,若是你能早些将他们抛弃,自己逃出生天并非难事,偏偏要让自己陷入这般死地,实在不聪明。”
南宫姣冷眼看着他打着教育她的口吻不知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并不接话。
“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好事。”
声音柔和下来,含笑诱哄道:“姣姣,如今到了这个境地,他们都听我号令,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剩下的人便可全身而退保存实力,你看如何?”
南宫姣不动声色:“你要什么?”
宫敛鼓了鼓掌,愈加满意,“我就爱和聪明识趣儿的人说话。”
南宫姣看着他那副样子,觉得当真令人作呕。
他是谁,有什么资格以长辈的口吻对她这么说话,就算是她自己嫡亲的姨母,尚不会如此。
倒当真想道一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尊口,就不必开了。
“我要啊……”宫敛轻笑一声,“我要你。”
最后一字重音。
此话一出,澜瑛阁这方,所有人齐齐上前一步,兵刀割裂狂风,剑拔弩张。
灰衣人和燕昀士兵本就蓄势待发,此时若不是宫敛拦了一下,双方怕是眨眼间就开始交战。
宫敛仿佛没有看见那些恨不得吃了他的眼神,好整以暇:“如何,姣姣,好好考虑考虑,这样的买卖可不亏。”
见南宫姣没有出声,她身后阁众七嘴八舌急急唤道:“主上!”
“主上不可!”
南宫姣手死死捏着剑柄,骨节青白。
夜幕即将降临。
一轮圆月高悬头顶,与天边夕阳余晖争光。
崖边呼啸的风声像一颗颗踹踹不安的心跳,一波一波吹个不停,席卷裹挟夜晚的寒气。
像鬼哭狼嚎。
宫敛身后仆从不知从何处提来了晃晃悠悠的宫灯,几盏铺散开,光亮跳跃在宫敛的笑面上。
随后,燕昀军中也如接力一般自内而外点亮了火把。
一圈一圈,火光从中央扩散开来,亮得可以看到上头的青烟滚滚。
南宫姣在这一刹,紧紧回握司空瑜的手。
面对宫敛开口,口吻淡然,没有丝毫情绪:“你知道我会答应。”
宫敛的笑容瞬息变为夸张的志得意满,只差没有仰天大笑。
他向她伸出了手,亲切招呼:“来,到伯伯这儿来。”
南宫姣重重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回头扫视所有人。
对上萧晟、洪嫆担忧的目光,对上那么多人,或是泪目,或是熊熊燃起的怒意,或是屈辱的隐忍,无一例外,他们都在等待着她的命令。
哪怕让他们鸡蛋碰石头,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她也永远会竭尽全力,为他们的安危负责。
最后是司空瑜的目光,那样复杂,她有些读不懂。
仿佛比悲伤都要沉重深厚千万倍。
她对他轻轻一笑,做了个口型。
刹那,司空瑜的眸中泛起深红血色,握住她的手在颤抖。
她踮起脚尖,隔着面具,贴面予他一吻。
司空瑜身子一震,他克制着所有动作,眸子眨也不眨,只沉沉笼罩着她。
耳边精准接收到她的密语。
与她的口型一样。
她生怕他不知,不惜借这样的动作传话,也要确保他全然接收到信息。
他微不可察,轻轻点了点头。
南宫姣转回身,无视宫敛抬起的手,只谈条件:“你如何确保我的人安全?”
不只是这段路途安全,是要安全抵达支殷山。
仿佛笃定,他的条件,不仅仅只是放人。
“有趣,你也知道,我一定答应你。”
宫敛歪头,饶有兴味,“不过,你似乎没有谈条件的余地呐。”
南宫姣没有回答,反问:“你似乎很想要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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