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道别
星霜荏苒, 幸福的时光总让人感到短暂。
自大三下学期,闻斯峘已经很少有机会再遇见宁好,她双学位的学分修够之后就不太来隔壁学校, 再加上彼此都有实习,平时去实习单位更多,除非有必修专业课, 连自己学校都很少进。
宁好在海源集团北京总部实习, 闻斯峘跟去过一次,卡在大厅闸机前没能进去,访客得预约、登记身份证, 只好作罢。
也就是这段时间, 身为“手机朋友”的闻斯峘才得知,宁好毕业后可能直接工作。
Top2的主流去向通常是保研或留学,其余的有些会考研,直接参加工作是极其罕见的小众。
宁好专业特殊,又正值房价飞涨、地产大发展时期,本来读研读博的终极目标也是尽量进国企甲方谋职,她有条件进父亲同单位,不如早开局抢先机。
那两年形势大好,闻斯峘也感受到了闻家昌的春风得意。
穷人乍富最计较,越是鱼跃龙门越是转身嫌弃身后池子里的鱼。闻家昌给他的印象一贯如此, 但从社会上工薪阶层大喊“买不起房”开始,闻家昌摇身一变成了慈父。闻斯峘是透过这个迹象猜到, 他大概是富出一定格局了。
大姐博士毕业, 闻家昌热情地摆宴答谢她导师, 又找关系助她留校;得知闻斯峘成绩优异,闻家昌开始给潜力股投感情投精力, 时常打电话,还有几次上京出差非要到学校看他。
闻家昌这种民企生意人爱炫富,劳斯莱斯开进学校宿舍区西侧墙根下,闻斯峘吓矮了半截。
闻斯峘本来不太想搭理他,但为了遮羞,避免在校园拉扯,赶紧说要请他吃饭把他带离现场。
闻家昌因此得意,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和世上任何关系一样,不需要事无巨细时刻关心,只要在他们成长拐点上有能力支持,孩子自然会向有钱有地位的一方聚拢。
闻斯峘考虑去向时却从没做闻家昌的打算,自视为无依的浮萍,信这位“父亲”的支持不如信导师推荐。
宁好也不想一毕业就马上去父亲庇护下享受。
她父亲是华东区领导、坐镇江城,去了江城分公司人人捧着她学不到东西。她还想认真学点经验干好这行,说自己应该先在北京海源总部工作一阵。
她也在微信里问过闻斯峘将来是否会回江城。
闻斯峘:[当然要回的]
两个人虽没具体约定去江城的日期,却各自有了冥冥之中的盼望。
但随着许多事落下锤音,闻斯峘还是日渐怅然起来。
9月一开学,保研和申海外的学生都忙着跑教务处讨成绩单,宁好毫无动作,看来主意是定了不再改。
10月,闻斯峘拿到offer,考完雅思。
前行的箭头不可避免指向两个方向,两人中只有一人为注定的离别感伤。
闻斯峘知道自己出去深造不是两三天,想见宁好没这么容易了。
那个秋冬,他跑宁好的住处楼下跑得更勤,爱跟她去任何地方,能多看她一分钟也好。
宁好的生活还是老样子,身边都是老朋友,她喜欢跟着高一两级的学长学姐玩,不爱和低年级的玩,那些人大部分都已经研究生在读,也还在学校。
由于早修完了学分,大四上学期考完个别课的期末,两个人都很早离京回江城。
一月初,是江川二中建校60周年校庆。
让闻斯峘有点意外,一向看起来对二中不怎么眷恋的宁好也回了学校。陆昭昭和她手挽手在校园里闲逛,混在年龄层丰富的便装校友人群中。
由于和校庆同办,传统跨年晚会移到了年后,比往年舞台都搭得大一点。
冬天日落早,不到傍晚五点,广漠无边的黑幕就盖了天空。
钟楼前广场上所有灯亮起来,萤火虫似的,笼在一块巴掌大的空间里。
校友和学生挤在三面五层楼的走廊上占位,做好观众准备。
闻斯峘向上仰望,宁好和陆昭昭变成三楼的两个小黑影,即使在灯光找不到的地方,他也能一眼认出她。
而收回视线,他好像也能看见就在一楼对面的教室门口,宁好飞奔着从四级台阶上冲下来,灰色校服百褶裙飘起,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胀,一个喧嚣的夏天投下了海市蜃楼。
从回忆最开始的地方很容易蔓引株求。
视线落向的每个点,都因她有了不寻常的意义。
她曾在这里跳皮筋,她曾在那里吃粽子;从北边往南边是她上轮滑课的路线,从西边往东边是她回寝室楼的路线;就连舞台——今非昔比,因为她曾经在上面表演,他也觉得是那年的更闪耀一些。
她在点滴间成长,很幸运,他没有错过她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只是她从来不知道,有他这样一个人从自己的全世界路过。
外套口袋里手机在持续震动。
闻斯峘掏出来一看,竟是宁好打过来的微信语音。
他一边按下接听,一边抬头去看三楼的她,目光却失去了落点,宁好不在刚才的位置,陆昭昭也不在了。
心没来由地往下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喂”了一声,对面却迟迟没有回应。
身侧的校庆舞台上,在校女生在表演小合唱,刚唱到“相信爱会永恒,相信每个陌生人……”
宁好缓慢迟疑地问:“你现在,在二中?”
他发不出声音,直觉拉响警报,已经暴露了。
舞台上,她们应景地唱着,
——习惯说慌,就是变成熟了吗?
除了歌声,也有呼啸的风过耳。
他抬手捂住左耳,降低歌唱和风声的存在感,贴着手机的右耳听出对面过分安静了,静得听得清她一声轻轻的叹息。
宁好低声说:“我在游泳馆后面的菜园,听不见舞台表演。”
本来听不见的歌声从和他的通话里听见了。
“嗯,”他无法否认,“回来看看。”
他就在二中,没想着找她,应该是早就找到了,而找到也没有给她打电话发信息,计划不言而喻。
“还是不能和我见面吗?”
她问得直接,让气氛一瞬间紧绷成欲断的弦。
“……见面又能怎样,难道异地恋吗?”他故意没正经地插科打诨,对面又沉默了,半晌,他才发现这玩笑不好笑。
“笨得找不到路啊?我来跟他说……”陆昭昭的声音从远到近插进来,通话就突然中断了。
闻斯峘等了十几秒,电话再没有打过来,他试着往她那边拨过去,两次都被很快拒接。
通话中断不是意外,她闹脾气了。
他叹口气,感到双肩无比沉重。
拒绝宁好的见面申请是个惯性力,他蹙眉反思,眼下还这么坚持是不是错误决定。
可是眼下又有什么与当初不同呢?
他依然是他,一无所有、前路未明的他。她依然是她,应有尽有、前程无忧的她。
宁好的人生大概率顺风顺水,只要不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走到她面前去,从双方角度考虑都想不出任何好处。
无非是放下自尊换来一点同情,他需要的又不是她的同情。
他确信这决定没错。
但仅存的一丝疯狂在对抗压倒性的理智,他找到一个去游泳馆方向的理由。
宁好不轻易对别人感兴趣,不常有没意义的好奇心。
一段路走到尽头,他应该给宁好一个答案。
他脑子很乱,并没有完全理清思路。要以什么表情去和宁好见面?如果她问起他的近况和毕业后的安排,他要怎么圆谎再怎么通知她自己留学三五年不会回来?
抵达游泳馆后面那块菜园时,四下空无一人,静得出奇。
闻斯峘被冷风一吹,清醒过来,
在这么大校园里你找我我找你,效率太低,盲目错过。
给宁好发微信:[我在游泳馆,你在哪儿?]
宁好倒是回复了:[回家车上]
闻斯峘无奈地垂手放下手机,目光所及处,泥土里种的植物是小葱,有点嘲讽人的意思。
宁好对他的好奇心其实也没有那么强烈。
.
不管她的好奇强不强烈,现在反倒她勾起了他的念头。
四个月来,闻斯峘只要醒着,几乎无时无刻不再考虑如何去和宁好道别,心里七上八下。到她面前去表明身份,为一直避着她道歉,又要告诉她现在是真的要离开……这一切是否有必要?宁好会怎么想?恼火还是难过?
总之应该不会是兴高采烈的心情。
校庆日一别之后,两人因此产生了隔阂。宁好对这位微信好友冷淡了一个寒假,直到新学期才恢复往日联系频率的一半。
闻斯峘能体会她的怨念,却也有强大的阻力叫停他去见宁好的冲动——
要不要因为自己单方面的不舍,给宁好带去不愉快?
拖延症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五月,最后一天,他仍在宁好住的小区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宁好应该还要这里至少住到七月毕业,这只是他离校前的最后一天。
她住的楼层他四年没有上去,这天早上他上去过,找到门牌号,没敢按门铃,又下来了。
心里那点蠢蠢欲动还不够做扣门的勇气燃料。
中午他没顾上吃饭,精神高度紧张也不饿,持续在小区竞走,第不知多少次绕到她楼栋单元口,突然被叫住了。
“哎?你是……来找宁好?”
闻斯峘骇然呆在原地,与歪着脑袋的陆昭昭面面相觑。
灵魂汽化了一半,他眼睛眨了又眨,随后眉头像破晓的天被风卷着展开,恍惚意识到某个关键重点——
也许,他在宁好生活中不是从未存在过。
陆昭昭换出惊奇的眼神:“果然是你,噢她现在不在家,去实验室了。”
“谢谢。”他感激却没有多停留一秒,转身飞奔。
“认识地方吗?”陆昭昭热心的询问被迅疾甩落在身后。
“认识的!”
不止认识,宁好常去的每个地方他都熟悉。
.
校园里人群辐辏,春日无限高远,浮尘寂静下落。
明晃晃的阳光催化下,流云奕奕疾走。
进实验楼走廊,光线刹那间收拢。
脚步把地面踩实,白噪音贴着暗寂滑行,不断颤抖的神经把触到的现实变形成电流层叠的幻境,虚实根本无法分清。
耳朵先接收到破茧而出的人声。
“怎么又灭了?”懊恼男声。
“我就说根本烧不了一会儿,你以为呢!”得意男声。
接着是——
宁好的声音,带着笑腔:“经常纵火的朋友都知道,故意纵火一般是多个起火点……”
还没看见她的样子,心中已经根据语调裁量出了她的表情。
嘴角抑不住地扬起。
当她听见门口动静,说笑声变成羽毛落地。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他,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收回,
就带着刚才与学长们玩笑情绪的延续,发现了突兀出现在门口的男生。
从他的角度往里望,轻快的问句像一层海浪,叠着她清澈的目光一起向自己涌来,迎面轰然绽出澎湃,蒸发成虹。
“同学你找谁?”她问。
无形的雨从半空溅落,他明白了,不该对命运的明牌视而不见。
在宁好身边绕了七年依然透明,释放的信号太过明显——
他不重要。
不重要的人更不应该往她灿烂的笑容里掺进难以捉摸的感伤。
闻斯峘紧张攥住的手缓缓松开,退后半步,
脸上挂着有些苦涩歉意的笑。
“不好意思,走错了。”
青春的终点,
她第一次对上他的目光,在他转身之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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