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着拾九有些难看的脸色,心里明白了几分。
燕辰娘迟疑了一番,最先开口:“公主,您现在应该已经确信自己的身份了吧?您有何打算?”
拾九弯了弯唇,想挤出一个笑,但笑意却未能到达眼底:“不要叫我公主,依旧叫我拾九吧。”
回来的一路上,她想了很多很多。
从前许多个夜晚,当她拖着疲惫的或者受伤的身体缩进冰冷的被窝时,都曾幻想过自己的身世。
在她的幻想里,她的爹娘皆是寻常人家,他们都深爱着她,只是无意中弄丢了她,如今正在千辛万苦地寻找她。
终有一日,他们会一家团聚,过上安稳平淡的寻常日子。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是尊贵的长公主,更未想过自己有那么曲折离奇的身世。
当一切揭开时,她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不激动也不感伤,甚至脑中也构想不出爹娘的模样,毕竟她从未见过他们,也对他们没有感情。
她在这世间的唯一亲人,便只有那龙椅之上的幼帝了。
想起幼帝,她心里倒是忽地软了三分。
难怪他与自己那么投缘,原来是血脉相连的缘故。
只是——
她对权势没有渴望,并不想去皇宫那座牢笼里。
幼帝这几年一直与墨萝嫣相依为命,也更适合继续待在墨萝嫣身边。
退一万步说,便是要争要抢,她也争不赢抢不到。
她只是一个孤女,除了燕辰娘嘴里的那个“故事”外,她没有任何证明自己是长公主的证据。
没有人会相信她,哪怕秦少安都不会。
更别说,墨萝嫣还有楚逐的力保。
她没有任何胜算,反而会搭上燕辰一家。
况且,当年那些事的种种桩桩都可以说是惊天丑闻,绝不能公诸于世。
就让它们继续尘封吧。
拾九话中的意思很明显,燕辰娘舒了一口气。
她其实也不愿拾九去争这个位子。
一则当初小姐将拾九与张家女儿掉包,就是没想过让女儿当公主,二则现在拾九要去跟现成的“长公主”争抢,简直是以卵击石,没有一丝希望的,甚至还会累及他们……
人都有私心,她也是自私的。
燕辰娘犹豫道:“拾九,方才我们商量了一番,燕辰决定放弃会试,云夕也打算辞了绣娘的活回家去,你也跟我们一块回江南吧。”
拾九一怔,却是看向秋云夕。
燕辰一家要回江南她并不意外,躲在京城迟早会被发现,不如回到千里之外的江南,继续隐姓埋名才好继续活命,但是没想到秋云夕也要走。
“秋娘,你也要走?”
“嗯。”秋云夕握住她的手,感觉她双手冰凉,便给她又捂又搓,“我本来也不打算在京城待一辈子,原就是想在京城长长见识增进手艺,便回江南开绸庄去。你不是也一直打算开成衣店吗?你跟我们一起回江南开铺子怎么样?”
秋云夕也知道拾九斗不赢他们的,只是不知她去了一趟王府,那王爷是怎么跟她说的,总之不会是帮她,否则拾九回来时的脸色不会那么难看。
因此,她只想赶紧劝说拾九远离这是非之地,免得惹来杀生之祸。
拾九知道他们的心意,去江南开铺子也是她向往了很久的一件事,可是……
她摇头苦笑:“我走不了。”
楚逐不可能让她走的。
便是为了保护墨萝嫣,他也不会让她脱离他的管控。
况且,现在她尚不知道怎么让燕辰一家避开王府的耳目顺利离开京城,更别说与他们一道走了,这只会害他们更快地被楚逐发现。
就在她愁眉不展之际,燕辰娘道:“都总管有办法。”
拾九诧异,哪里来的都总管?
随即反应过来,这个神医估计便是都总管。
她不由得转头,将目光望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神医。
神医立在窗边,本是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一边望着窗外出神,此时,缓缓地将头转了过来,与拾九目光交汇。
随即,他的手抚上脸部。
在众人的视线中,他缓缓地沿着下颚处,抠出了一个裂口,随后便那么猛地一撕,竟是生生地撕下了一张面皮!
拾九、燕辰和秋云夕均目瞪口呆,惊得嘴都合不上了。
倒是燕辰爹娘并不惊讶,在此之前他们便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这叫人.皮.面.具。”神医将手中之物扔到了桌上。
人.皮.面.具下的他少了年轻与清俊,看上去和燕辰爹娘差不多年纪,左半张脸像是被烧毁了,盘踞着丑陋的伤疤,叫人看了心颤。
“我叫都焉,曾是先帝身边的大内总管。”他迎着拾九探究的目光,徐徐说了起来。
“我其实并未见过你的痣,是姜贵妃告诉我的。她还说,墨慎之篡位,是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她不希望他们的孩子成为皇帝,幸好生的是女儿。
“因为身份的缘故,我与姜贵妃也算相熟。她那般美丽,我其实一直偷偷爱慕着她。不过,我那时并不知晓姜贵妃偷龙转凤之计,但是姜贵妃自缢时,我是第一个发现的。
“我疯了一样地把她抱了下来,但是她已经只剩出气不剩进气了。我要去找太医,姜贵妃拉住了我的袖子,她说:现在的女儿其实并不是我的女儿,我真正的女儿流落到了民间,她腋下有三颗连成一片的痣,你若找到她了,且替我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说到这里,都焉顿了一下,而后看着拾九,那一刻神态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不起。”
这一刻,拾九仿佛透过都焉,亲眼看到了那个未曾蒙面的母亲对自己充满歉意的模样。
拾九心绪复杂,脑子乱哄哄的,她甚至不知作何反应,只得继续沉默,听都焉说后来的事。
“后来,我飞快地找来太医,却还是没能救活姜贵妃。她走之后,我便觉待在宫中已无意义,过了几天,我就在御膳房伪造了一次失火,在救火时烧毁了半张脸,得以称病出宫。
“出宫后,我屡屡想起她死在我眼前那一刻,不由得憎恨太医无能,开始刻苦钻研医术。我也曾遵照她的遗愿,四处寻找小公主。可惜人海茫茫,我与小公主又男女有别,简直无从下手。
“半年前,我来到京城,因怕旧人发现,一直以人.皮.面.具示人。这半年,我经过多方打探,终于确认摄政王在十六年前捡了一个孤女,这个孤女很有可能便是小公主。
“我正打算借机接近,便遇到了燕辰爹娘,我猜测摄政王也知道当年的事,那么这时候燕辰爹娘肯定非常危险,所以便先露面与他们相认,为他们谋划了假死对策。”
拾九惊诧万分,她忽地想起了前世。
前世的时候,秦少安想助她离开楚逐,便向她提出了两个对策,其中一个对策便是假死之术,他说他认识一个神医,既有假死药又会易容术,是个高人。
现在想来,这个高人便是都焉了……
只不过,前世的都焉来迟了两年,恐怕也是借着秦少安接近她,只是还未等到与她见面,她便已经死在了鬼狱中。
而现在,因为重生的缘故,一切都改变了,他直接找上了她。
拾九一时欣喜不已,身体因为激动而不禁颤抖。
前世她就想过借假死来彻底摆脱楚逐,如今这条路竟自己送上门了……
一炷香时间后。
听完拾九的计划,众人一时都陷在沉默中。
拾九道:“最佳时机便在今晚了。”
平时无缘无故地自杀,势必引起楚逐的怀疑,今晚在知晓身世后无望而气愤地自杀,倒是有几分说得过去。
她已经顾不得许多了,迟则生变,若不及早离开,也不知以后又会出现什么变故。
她实在厌倦了这一切。
楚逐、身世、京城……以及过往的爱恨,她通通都厌倦了。
都焉点头,最后问了一句:“若是如此,以后天底下便再无‘拾九’这个人了,你想好了吗?”
“早就想好了。”拾九脸上露出笑意,眼底却是一片凄怆,“我这一生,没什么好留恋的。”
父亲是个谋朝篡位、强占母亲的贼人,母亲不喜自己抛弃自己,弟弟不知道有她这个姐姐,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至于楚逐……不提也罢。
她这辈子所有的痛苦,都是他给的。
她对楚逐,已无一丝留恋。
“好,这也是我所希望的。”都焉道,“你的母亲一直不想让你卷入宫廷之中,更不想让你成为墨朝的公主,你母亲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
他取出一粒毒丸和一粒闭息丹:“毒丸无毒,但能在体内制造中毒的假象。吃了毒丸和闭息丹后,你就会意识全无,陷入‘死亡’状态。大夫来查验你的身体,便会得出中毒身亡的结论。”
“好。”拾九将它们郑重接过来,“接下来的事就拜托你们了。”
此刻,她只想永远逃离这里,永远逃离。
*
王府。
夜已深,楚逐却没有安歇,他回到了书房,开始不知疲倦地处理公务。
没过多久,门外响起了项叔的敲门声:“王爷、王爷。”
楚逐停笔思忖一瞬,道:“进来。”
项叔推门而入,返身将门关好,朝楚逐走了过来:“王爷,方才的事我都听平黎说了,拾九她刚刚来过——”
说话声在看到楚逐胸前被血水浸湿的衣服时戛然而止。
项叔眼底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却了然地叹了一声。
这是拾九给楚逐的伤,他自伤后便没有让大夫医治过,像是自虐一般,故意延缓着伤口的愈合。
事实上,就是在自虐吧。
若非他身体底子好,受了这般重伤还不医治,早就命归西天了。
项叔依旧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王爷,您身上的伤,真的不包扎一下吗?”
楚逐只是勾了勾唇角,像是在讽刺自己:“项叔,你看我这样是不是很可笑?”
项叔摇头,说不出话来。
楚逐却自己答道:“便是如此,也偿还不清、体会不了她这么多年的分毫,所以可笑。”
“王爷……”项叔深深叹息。
他曾经劝过的。
劝王爷不要太执着于当年之事,劝王爷不要将怒火发.泄在无辜的拾九身上,劝王爷真正地将拾九当成自己捡回来的、毫无恩怨的孤女对待……
因为他那时候就知道,一旦王爷爱上拾九,反噬将是噬骨啮心的。
这些年,他一步步看着王爷望向拾九的目光变得越来越不同,他着急地一次次地劝,可是王爷一直执迷不悟,一次次将自己和拾九一起推入深渊。
直到王爷将奄奄一息的拾九从破庙里抱回来,一切忽然改变。
他庆幸王爷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内心。
可是没想到,为时已晚。
这一次,是拾九不要王爷了。
项叔苍老的脸上蕴着心疼的神色。
他看着楚逐像一只无望的困兽,在囚笼里不断挣扎,可是没有人能帮他,没有一个人能帮他。
“王爷,拾九已经知道她的身世了,是吗?”项叔轻声问道。
他知道长行办事不利,没有将当年那两人处理干净,叫拾九撞见了,又从平黎那里得知,拾九方才怒气冲冲地闯入了王府,一切不言而喻。
楚逐此时的不语,也是一种默认。
项叔收起了方才的种种思绪,开始禀明来意:“王爷,千万不能让拾九的身世公之于众啊,否则、否则您会面临更加难以抉择的境地!”
“我明白。”楚逐淡声。
项叔放下心来,他就知道在大局面前,王爷不会因为儿女私.情而冲昏头脑的。
况且,这对拾九来说,也是一种保护。
“那如今拾九知晓了她的身世,会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项叔犹存担心。
“不会。”楚逐道。
她现在除了恨他,根本做不了什么。
他将她逼入了只能妥协的死局,而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死局之内。
项叔不禁又叹了一声:“王爷,项叔知道您很难,但您一定要记得以大局为重。”
楚逐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半晌后,他道:“我不会让她当长公主,但是——我要她为后。”
项叔顿时双目大睁,眼底写满震惊,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王爷慎重!拾九的身份毕竟特殊,您可千万要考虑清楚啊!”
“我自有我的考量。”楚逐目光深而坚定,“项叔,你下去休息吧。”
项叔怔了一下,知道自己已劝不动,只好道:“既如此,她的身份势必一辈子封存起来,否则必不能服众,便会阻拦王爷的大业,望王爷千万考虑周全。”
“嗯。”楚逐摆手,让他退下。
项叔行了一礼:“请王爷也早些安歇吧。”
随即转身离开。
*
楚逐在书房默了一会儿,忽地快步去了卧房。
这间卧房还是从前的摆设,甚至床上的被褥自拾九走后,也还从未换过。
但是,拾九的味道却是越来越淡了。
他贪恋一般地嗅着她留下的味道,低语:“我何时能够破除这死局?你何时能够回来我身边……”
闭上眼睛,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美梦,梦里拾九身披凤冠霞帔,与他携手登上人间至高之位。
他揭下她的盖头,她正朝自己莞尔一笑。
此时,一阵如同惊雷一般的敲门声砸破了所有幻影。
此时,门外传来猛烈的敲门声,又是项叔:“王爷,急报!”
楚逐打开门:“书房说。”
这间卧房属于他和拾九,自从拾九走后,他再不让外人进来。
两人快步去了书房,项叔向他禀报,说肃州忽然出了乱子,急需他亲自前去处理。
肃州是楚氏老家,楚昂便是从肃州发迹的,那里一直被楚氏把控,是非常重要的地方。
楚逐眉头立蹙,飞快取过项叔呈上来的书信,仔细掠过每一个字。
看完,他沉默片刻,道:“准备好,今晚就出发。”
他必须离开京城,去肃州一趟。
肃州离京城有二千五百多里路,光是来回的路程,正常赶路都须耗费十天。这一趟出门,至少一个月后才能回来。
幸而,最近这些天他本也不打算出现在拾九面前。
他想给她一段时间好生冷静,用时间减轻拾九对他的恨与厌。
不过,他离开之事不能让拾九知晓。
楚逐当机立断,立刻让项叔传来长行和平黎,命项叔和平黎留守王府,长行和手下的暗卫随他连夜前去肃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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