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忽然起不来,不是因为偷懒,是腿沉沉的抬不起来。我从床上滚到床下,努力地站起来,可是双腿却始终不听使唤,一点知觉也没有。我以为我废了,害怕极了,却不敢喊人。我怕别人知道我没用了,往后就不配在楚府待下去了。我拼命忍着,一遍遍想爬起来。后来平黎见我一直没去训练场,跑来找我,才发现了我的异样。他找来大夫,大夫给我施了针,竟慢慢地恢复了知觉,我松了一口气,差点哭出来。大夫说我太劳累了,伤到了肌理,要休息一段时间。长行将此事报给了少爷,允了我半个月的假。我记得有一次平黎也卧病在床,少爷去看过好几次,这次少爷会不会也来探望我呢?”
“今天,少爷没有来。”
“今天,少爷也没有来。”
“今天,少爷依旧没有来。”
……
“今天伤好了,恢复训练。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不要这般娇气,做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明天就要出第一个任务了,这次我一定要让少爷对我刮目相看。”
“第一次任务很成功,可是少爷什么也没说,哪怕只是随口夸一句……不过长行和平黎很高兴,给我办了一个小小的庆功宴,真开心。要是少爷也能来就再好不过了。”
“最近忽然发现身体有了异样,胸口不再像以前那样扁平,而是变成了两团小肉块,我竟没发现它们从哪天开始变化的。起初有点害怕,以为自己是异类,不过忽地一下脑子便灵光了。我见过的女人胸前都是有鼓鼓的,只是以前不曾在意过,现在突然明白,这或许就是男女之别。那我以后也会长那么大吗?”
“为什么呢?这段时间我努力地完成了每一个任务,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少爷的奖赏。但是长行、平黎和其他暗卫都有。有时候我和他们一道出任务,最后他们都有奖赏,偏我没有。我不在乎奖赏,我只想要一句夸赞,可是也好难。我不得不承认,少爷好像并不喜欢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女儿身。可是,我一直努力地当一个男儿,我从来没有穿过女装,也没有打扮自己,甚至还用布条裹住了胸,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与男人无异。而且,长行他们受的苦我也受得起,从来没有以姑娘家自居,减少训练和任务。少爷到底为何厌恶我?我很想问,但不敢。我若是知道的话,一定改了去。”
“前几天忽然来了葵水,我真的吓坏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以为身体出了毛病,可是这太羞.耻了,我连请大夫都不敢,只能撕下布条垫着,身体忽然很虚弱,脸色变得煞白的,还有隐隐的腹疼。我回想一番,最近没有出任务,应该也不曾中毒,到底是从哪里染来的恶疾?我是不是要死了……好在厨房的张婶看出了我的异样,偷偷询问我,我这才知道,我是来了葵水,葵水是姑娘家都会有的东西,往后每个月都要经受一遭。原来女子与男子,除了胸部的区别,还有那么多不同。我若是男子就好了。”
“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杀人,我睡不着觉,一闭眼便是噩梦。我真的很希望以后都不要杀人,可是我知道,作为杀手,我的宿命就是杀人。为了少爷,我会的。”
“皇上驾崩了,留下遗诏立少爷为摄政王,辅佐太子殿下。这是无上的荣耀,真替少爷高兴。不,往后就要叫他王爷了。王爷,我的……王爷。”
“明天是搬去摄政王府的日子,以后,我就要随着王爷去王府了。他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会一直爱着王爷,一直一直,直到生命的尽头。”
……
天光已至,晨曦从破损的窗子里照进来。
陈旧的方桌上,蜡烛已经熄灭,放满了一桌的纸片。木盒已经空了。
楚逐低垂着头,将看完的纸片一点点地折好,轻轻地放回去。
全部放进去后,他将盖子阖上,把木盒一整个抱进怀中,久久地不说话,只有眼泪不断滑落在木盒的青苔上,倏地没入其中,消失不见。
*
“酒!”
“给我酒!”
那日之后,楚逐就住在了这间屋子,既不回王府,也不去上朝,整日只抱着木盒,往嘴里灌酒,谁劝也不听。
“王爷,酒来了。”楚逐不许任何人踏入这间房,送酒的人只能在外面敲门,把酒放在门口。
楚逐打开门,将这几坛酒取回房间,而后又将门紧紧关上。
一连过了五日。
这日,房门终于被人大力推开。
一阵酒气扑鼻而来,楚昂铁青着脸站在门口,楚老夫人站在他身侧,面色焦急地看着烂醉如泥的楚逐。
楚昂和楚老夫人走进房间,屋内的酒气更加浓厚,混合着潮湿发霉之气,臭不可闻。
楚逐恍然未觉一般,开了一坛新酒,仰着头“咕噜咕噜”地往嘴里灌。
他头发凌乱,面容憔悴,胡渣冒出,哪里还有一个摄政王应有的样子。
楚昂牙齿咬得脆响,对身后的人吩咐道:“把门关上,所有人退出梅香院,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打扰。”
“是。”下人们连声应了,唰地关上门,迅速离去了。
屋子里遍地都是酒坛,几乎没有了下脚之地,楚昂踢开了好几个酒坛,才走到了楚逐面前。
“你闹够了没有?”他冷声道。
肃州乱成了一锅粥他不去管,朝堂都快被秦少安和墨商之把控了他也不去管,整天就缩在小小的房间用酒麻.痹自己,这还是他们所有人寄予厚望的“摄政王”吗!
楚昂深吸了一口气:“请太子殿下以大局为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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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卫朝
楚逐抓着酒坛的手一顿, 眼神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
他手一松,酒坛便咕噜噜地滚落到楚昂脚边,被楚昂一脚踢开。
“父亲。”楚逐道, “不要叫我太子殿下。”
自从当年被楚昂收.养以来, 他们之间便不再只是君臣,这么多年的抚养之恩, 他早已将他们当成了亲生父母。
而在平素,哪怕只有他们两人在时, 他们也都是以父子相称, 楚昂从没叫过他“太子殿下”这个遥远的称呼。
“好,你既叫我父亲, 我便以父亲的身份好好训诫你。”楚昂几步上前, 抓着楚逐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 “看看你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接着,便抬手, 往他脸上给了一拳:“拾九已经死了,你现在颓丧痛苦给谁看?她能活过来吗!”
楚逐的脸被打偏了过去,从腹中吐出一口酒, 他抬袖擦去嘴角残酒, 依旧是毫无生气的模样。
这模样彻底激怒了楚昂。
他虽然近几年不怎么过问俗事了, 但是他看着楚逐长大, 也知晓王府这几年发生的诸多事情, 他对楚逐和拾九之间的事知道得清清楚楚。
拾九从小便是个特殊的存在, 不只是身份特殊, 在楚逐心里的位置也特殊。
他们这些长辈看得一清二楚, 也不是没有提点过。
可是, 他听过吗?
“你若早些听了我们的话,何至于走到今天!”楚昂怒从心起,又抓起楚逐的领子,给了他一拳。
楚老夫人不忍心,挽住他的手臂:“够了老爷,别打了!”
“别拦我,我今天非骂醒他!”
楚昂撇开楚老夫人的手,指着楚逐的鼻尖,痛骂起来——
“当初,拾九那孩子尚在襁褓,因啼哭惹来了追兵,致使先帝和先皇后被抓,最终惨死。我知道你一直过不了这个坎,我说你心中若是实在痛苦,便将她溺死泄恨,只当这世上没她这个人。可你却留了她性命,还说你母后叮嘱过你,要抚养她长大。
“好。你既这么说了,我也不再追究那孩子的过失,毕竟那时候她才几个月大,只是因为肚子太饿,凭着本能啼哭而已。既然如此,那么便将一切一笔勾销也行。可是,你却放不下对她的仇恨,一边抚养她,一边故意折磨她。
“若是折磨她能让你快意,我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她是你的发.泄工具,而你,也只需将她当成工具,不要产生任何感情。你又做到了吗?
“去年约莫这个时候,在得知她不是张启明的女儿,原来是墨慎之那个逆贼的女儿时,我便跟你说,不管是出于国仇家恨,还是避免节外生枝,你都应该杀了她。可是你偏不,你亲自将她从破庙里带了回来,待她反而比以前更好,似乎已经彻底放下了对她的仇恨。
“若是如此也行,上一辈的事是上一辈的事,她到底是无辜的,只要你不再计较她当年的事,我和你娘都愿意替你瞒着拾九的身世。我叮嘱你藏好她的身份,从此以后就当她是孤女。往后得了天下,只要她不当皇后,你与她的孩子不当太子就行。那么,这个秘密就会永远是秘密。
“然而,既然这么放不下她,宁可咽下国仇家恨也要留她一命,你又为何放她出府嫁人?那赐婚诏书你分明可以作废!罢了,既然放她出府,那就让她嫁给别人过安生日子也行,从此以后你们再无交集,也不失为一种圆满结局。
“可是,你又做了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你又去破坏他们,闹出那等脏.事让她名声扫地!你从来就由着你的性子!
“最后你又做了什么?你没有掩盖好她的身世,你终究让一切暴露了,让她知道了!你也没有妥善处理此事,就这么让她一步步走到了绝望。你说……怪谁呢?”
楚逐平静的脸色逐渐撕一个巨大的裂缝,眼神黑幽得如同掉入深渊。
“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命运给了你无数个机会,但凡有一次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都不会是现在的结局。”楚昂看着他,残忍地说道。
楚逐不住地往后退,眼睛空洞慌张,躲避着楚昂的目光,却躲不开他的每一字、每一句。
“你后悔了是不是?”楚昂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步步逼近,“后悔已经没用了。她有多爱慕你众人皆知,但凡你一开始就放下仇恨,或者在这十多年中的某一刻解开心结,一切便都有回旋的余地,她的身份也不会暴露。便是暴露了,她也不至于绝望到自杀,你们可以携手面对。可是,你没有。”
“别说了,别说了……”楚逐露出了祈求的目光,痛苦地摇头。
一旁的楚老夫人已经哭得像个泪人,在她眼里,楚逐早已是她的亲生儿子了,现在眼睁睁看着儿子遭受这样的痛苦,她的心也跟着揪痛起来。
“老爷,别说这些了,再说也没有意义了。”她哭着拉住楚昂的袖子,“你饶了他吧……”
楚昂从鼻间叹出一口气,他看着楚逐:“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折磨你,是为了让你看清楚,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你再怎么悔恨也无济于事了。”
楚逐闭上眼睛,五指握拳嘎吱作响。
无可挽回。
多么残忍的一个词。
楚昂见他还沉湎于拾九的死去,恨声道:“记住,你叫卫述!若你是楚逐,你便是从此抛开朝堂,甚至随她去,我也不管你!可你是卫述,你是背负着国仇家恨的前朝太子卫述!”
楚逐的面色终于变了。
“这些天,我放任你宣泄悲伤,是想让你与拾九好好告别,悲伤之后振作起来,而不是从此一蹶不振。”楚昂语气和缓下来,“你既然没有抓住拾九,难道……也要把江山一并放弃了吗?”
“你与拾九有缘无分,但是你还有复国大业。”他走到楚逐身前,“我不想下次骂你时,是骂你没有抓住朝堂的机会,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根基毁于一旦。”
楚逐紧蹙眉头,半晌才道:“我明白。”
“我与穗芝真正的孩子已经离去十七年了。”楚昂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不由得回忆起往事,“当年墨慎之篡位,我派老项前去接应你们,最终也只将你和拾九救了回来。偏偏那么巧,你到来的时候,闻儿刚好因病过世了,我便让你顶了他的身份。好在那时候我在偏远的齐州为官,墨慎之也不知道我是先帝旧部,所以没有追查到我头上来。”
“穗芝每年都会去寺庙求一个往生符,希望闻儿能尽早往生,不要因为人间的身份犹在而不能转世。”楚昂的语气中渐渐带了哀伤,“为了让你顺利顶替他的身份,我们将他偷偷埋在了一处荒山,没有办丧事,没有立碑,也不敢给他上坟,甚至连在佛堂给他立个牌位都不能。怕有人认出你不是他,之后我们还借机调去了肃州,至此再没回过齐州……”
“我们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为你之后的入朝铺路,为了助你兴复国大业。”楚昂目光哀痛地看着楚逐,“不止是我与夫人做了牺牲,先帝的不少旧部都做出过许多牺牲,这才造就今日的一切。在这条复国之路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而是我们所有人。你绝对不能半途而废,置国仇家恨和复国大业于不顾,明白吗?”
楚逐倏地睁眼,目光掩着痛意。
他明白,他就是太明白了,所以在面对拾九质问身世时,他斩钉截铁地否认,因为这些旧部绝不可能看着墨慎之的女儿成为皇后,甚至,他们不能看着她存活于世。
为了保护她,他只能否认。
谁知道,他在寻求破除死局的办法之时,却已经将她推上了死路。
若是重来一次,他绝不会再做出这种令他悔恨终生的决定……
“我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复国大业。”楚逐眉间笼上一层漠然,“我一定会夺回卫氏江山。”
至于那之后,谁也休想再左右他分毫。
“好!”楚昂有了他这句保证,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希望你一直记得,顶替闻儿身份时,你将名字从楚闻改为楚逐时说过的话。”
“我一直记得。”
逐,意味着“追逐”。
他会用自己的一生,去追逐皇位,实现卫国的复国大业。
“好,拾九的事到底为止。”楚昂欣慰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去处理,就不要再耽误了。”
“嗯。”楚逐点头,朝门口走去。
打开门,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外头阳光灿烂。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拾九的事没有到此为止。
只有他去冰冷的坟墓找她的那一刻,他和拾九的故事才算到此为止。
*
楚逐当天便回到了王府。
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去下人院里拾九的房间仔细找了一通,想看看她在王府是否也留了札记,可是却一无所获。也许是来到王府后再也不写了,也许是以为他爱上墨萝嫣后,带着对他的失望一把火烧了。
第二件事则是让长行买来一个盒子,将拾九的木盒放置其中,妥善保存起来。
第三件事便是立了一个牌位,上书“爱妻拾九”,就放在卧房,每天一睁眼便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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