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拾九依依不舍。
秋云夕忽地靠近,压低了声音:“你记得看秦将军的信。”
经她提醒,拾九才想起自己怀中还揣了一封信,心中顿时有几分凝重,不过没有在秋云夕面前表现出来:“好,我先送你出去。”
送别秋云夕后,拾九径自回到了寝宫,关紧了门窗,不许任何人进来,这才缓缓打开了秦少安的信件。
打开后,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知你未死,欣喜若狂。很久之前我就说过,若你需要我帮忙,我定会拼尽全力帮你,如今,我亦是这句话,无他。”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应该是怕书信落入别人手中,但是这凌乱狂放的字迹,足以可见写字之人激动的心情。
拾九合上书信,脑中一片混乱。
当初,在她与秦少安和离的那个晚上,在她离开将军府的最后一刻,秦少安对她说过:“我还是那句话,若你需要我帮忙,我还是会拼尽全力帮你,知道吗?”
她当时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他却一直记着……
在打开这封信前,她设想过很多秦少安会向她说的话,也卑劣地想过,秦少安或许会利用她,在言语中试探楚逐的消息,或者诱骗她为他做事。
没想到,他只是一直还记得当年的承诺,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秦大哥还是当年的秦大哥,是她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再是当年的拾九了。
拾九怔然地看着手中的信,久久地出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拾九猛地回神,一边将书信用烛火烧尽,一边问道:“什么事?”
宫婢在门外道:“长公主殿下,皇上知道您身子不适,派了张御医前来为您诊治,是否接见?”
拾九微怔,眼中慢慢泛起了笑意。
幼帝虽然面上还是不愿接受她为姐姐,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对自己已经有了一些别扭的关心。
她弯了弯唇,确认信纸已经被烧干净,起身走了出去。
“方才我只是乏了,没什么大碍,请张御医回去吧。”
如今,御医院的院首已经易位。
在换肤之术一案真相大白昭告天下后,李御医受到了该有的惩罚,御医院的院首便换成了张御医。
这些都是楚逐跟她说的。
他总是会主动跟她说这两年京城发生了什么,他都做了那些事,好像要把缺失的两年补回来似的。
但她却从不跟他说起江南的那两年,哪怕也有很多琐碎的、有趣的小事可以分享。
拾九走出寝宫后,旋即去了幼帝住的乾坤宫。
幼帝已经吃过午膳,这会儿正在看书。
到底是小孩心性,心思都不在书本上,看得恹恹欲睡。
拾九走进来,笑道:“承越是不是困了,今天没有午憩吗?”
幼帝清醒过来,撂下书看着她,打了个呵欠。
旁边的太监连忙回禀:“回长公主,皇上方才已经午憩过了。”
“那就是刚睡完,还没清醒呢。”拾九依旧面带微笑,“你们都下去吧。”
“是。”一屋子的太监宫婢齐声应道,纷纷退了出去。
幼帝看着拾九,犹豫了一下,才问:“你身体没事吧?”
“我没事,刚刚只会困了,回寝宫睡一觉就好了。”拾九眼睛弯弯地看着他,“承越不用担心。”
“朕才没有担心。”幼帝撇嘴,连忙把目光转到了书上,假意看书。
拾九笑意更浓。
乾坤宫和长公主府只有一墙之隔,他心里分明担心,却不肯亲自去看一眼,然而又特意让张御医前去诊治,真真是个别扭又可爱的小孩子。
“承越,把书放下,我们说会儿话吧。”她知道幼帝这会儿并没有在认真看书。
幼帝放下书,有些奇怪地看向她。
平时有什么话她都是直接说的,不会像现在这般郑重其事的样子。
幼帝脸上浮现出一丝紧张:“你要说什么?”
“别怕,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罢了。”拾九在他身侧坐下,“承越,你想过以后吗?”
“以后?”幼帝听不懂她的话,疑惑地皱起眉头。
拾九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我的意思是说,承越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幼帝歪头,眼神看向了空荡荡的宫殿,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我有得选吗。”
拾九双眸顿时一缩,心头大震。
他没有自称“朕”,他说他没得选。
一直以来,她都把他当成小孩子看待,却差点忘了,仅仅六岁的他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事,哪里还能像寻常的六岁小孩那样单纯无忧呢。
他身上已经有了超乎六岁孩童的成熟。
“所以,你是知道的。”拾九低语,心中漫上了绵延不绝的心疼。
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傀儡皇帝。
也是,就算刚登基那几年他什么也不懂,可是随着年岁渐长,他本就开始通晓人事,又不断经历墨商之叛变、楚秦两军对垒、墨萝嫣被处死种种事端,再天真的孩子都会被迫成熟起来。
特别是楚逐总揽大权后,他连上朝都被免了,终日都在乾坤宫中,除了长公主府和御花园外几乎哪儿也不能去,说是软.禁也不为过了。
拾九一时语塞,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幼帝声音越发低了下来,眼中是脆弱的神色:“这些话,我们是可以说的吗。”
他害怕被楚逐知道,自己会和姐姐墨萝嫣一个下场。
“你别害怕。”拾九握住幼帝的手,目光坚定,“这里没有别人,不会有人知道。我说过的,我是你的姐姐,我一定会一直保护你的。”
幼帝怔怔地看着她,嘴唇掀了掀,却始终没有把姐姐二字说出口。
不过,他以重重的点头回应拾九。
“今月,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也没想过以后会怎样。”幼帝垂下眸子,看着书案上的书,眼神却飘远了,“从出生我就是皇帝,可是我知道没有人把我当真正的皇帝。我不知道摄政王和秦将军谁会赢,我也不知道他们赢了会怎么处置我。我没想过我长大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因为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长大。”
“你会长大的,你会安然长大。”拾九轻轻地将他抱入怀中,“我会保护你的。”
幼帝对她自称“我”,幼帝将真实的想法袒露给了她,她又怎能辜负这份信任和依赖呢。
幼帝整个人放松了下来,就这么无比依赖地靠着她:“如果我可以长大,可以自己选择以后的生活,我……我好像也没想好要做什么。”
拾九淡笑,柔声道:“不要着急,慢慢想,无论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努力帮你实现的。”
幼帝在她怀里打了个呵欠,低声呢喃:“其实能活着就好了……”
接着,便睡了过去。
拾九心中一酸,在那一刻真切地体会到了他的挣扎和无力。
*
入夜,拾九辗转难眠。
人非草木,这段时间她已经将幼帝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况且他们本来就流着墨氏的血。
当初,楚逐以幼帝的性命相威胁,她选择留下。
但留下后,她其实是迷茫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也没想过未来。
带着长公主的身份,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个多月,却什么也没做。
而现在她心里明朗了许多。
至少、至少她要幼帝活命,她要保护他的性命。
除此之外,她还要出宫。
要让一切回到原本的轨道中来。
“唉——”拾九翻了个身,沉沉地叹了口气。
想法是清晰了,可是要达到目的,又谈何容易呢。
要同时做到这两件事,简直比登天还难。
楚逐的野心已经毫不遮掩,他就是要夺皇权覆朝纲,之所以现在还让幼帝安然无恙地稳坐龙椅,不过是因为天下未定,他还要打着幼帝的名义讨伐秦少安。
若是他赢了秦少安,控制了整个大墨,那么幼帝的存在就毫无意义了,到时候,他还会留下幼帝的性命,让他继续当傀儡皇帝么?
便是当初楚逐亲口对她说过“若是长公主犹在,那么我定会保墨氏江山太平无恙”这句话,她也不敢保证,楚逐对她的爱真的能超越皇权的诱.惑。
就算真是如此,那么她的一生都将锁在宫中,锁在楚逐身上。
拾九迷茫地看着帐顶,不知不觉间摸上了楚逐送给她的玉镯。
这玉镯他执着地送了两次,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他想表达什么,她心里也很清楚。
在她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不讨楚逐喜欢的,可是能默默陪在他身边,能作为影卫保护他,她已经很满足,期盼能一直这样下去。
后来,她以为楚逐是因为爱上了墨萝嫣,才对自己更加无情折磨,并在丧命后彻底心死,不再想获得他的爱,只想彻底离开他。
在这几年时光里,前世的一些误解被解开,她终于知道,楚逐并不爱墨萝嫣。
她也终于慢慢相信,楚逐是爱她的。
这点,她向楚逐承认了,也向自己的内心承认了。
若她还是前世的心性,能得到楚逐的爱,不知道她该有多高兴,就此留在他身边,既能保全幼帝性命,又是自己心之所向,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然而,经历了这么多,她的心已经没有办法再向楚逐敞开了。
她只想逃离。
但是,若她不管不顾地离开,幼帝便活不了。
如此,便陷入了一个死局,无论如何都不能两全。
拾九痛苦地捂脸,脑袋隐隐作痛。
寂静的夏夜,外头有起风的声音,吹得未关紧的窗子嘎吱作响。
拾九起身走去窗边,索性将窗子一把打开。
清凉的夜风一下子拂在她脸上,带走了她身上的不适。
她不由得想到了秦少安。
在这次的楚秦之争中,秦少安是被动反击的一方,并不一定就和楚逐一样,有着篡位称帝的狼子野心。
况且,相比起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勉强她的楚逐,秦少安一直都尊重她的想法,哪怕忍痛放手。
若是秦少安赢了,或许幼帝可活,她也可以重获自由。
而若是楚逐赢了,一切则全无可能。
当然,她将希望押在谁身上都有可能满盘皆输,但显然秦少安赢面大一些。
*
次日,秋云夕依约进宫。
有了摄政王亲自给出的令牌,她出入皇宫畅通无阻。
拾九知道她要来,一早就让人准备了清茶点心等,早早地等候在花厅。
昨天匆匆一别,很多事情都还没有说明白,现在时间宽裕了,而且没有楚逐打扰,两人都轻松许多。
秋云夕一边称赞花厅凉快,一边吃着点心茶果,同拾九闲聊。
拾九便将自己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仔仔细细告诉了秋云夕。
秋云夕目瞪口呆:“原来你是为了幼帝留下的,楚逐也太卑鄙了吧,竟然用幼帝威胁你!”
她急忙问:“那你现在作何打算?”
拾九只说了一个字:“走。”
“你有这个想法就好,我们一定会帮你的。”秋云夕坚定地看着她,“我们这次来京城,其实主要就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样了,如果你是自愿恢复长公主身份留在皇宫,我们就当来探望你了。但是你是被胁迫的,我们当然要救你出去!”
“我明白你们的心,有你们这群朋友,我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拾九眼底漫上一层雾气。
“这个时候说这些干嘛,我要是被困在皇宫,你肯定也会舍命相救的不是吗。”秋云夕笑着拍了拍拾九。
“不但我要走,幼帝也要走。”拾九面色渐渐凝重,“若是我一走了之,他就会有性命之忧。”
秋云夕也想到这层,不由得点点头。
“但是,光是我一人逃出皇宫已经很难,更别说将幼帝也带出去。”拾九握紧了她的手,“这件事千难万险。”
“那秦少安呢?他那封信怎么说的?他会帮你吗?”秋云夕想到了秦少安,连连追问。
拾九沉思片刻,将那封信的内容和自己昨晚的想法都告诉了秋云夕。
秋云夕舒了一口气:“有他帮忙我们就更有胜算了,我可以帮你们传信,只要出了宫,他那边有信使与我们联络,很快就能将你的想法带给他。”
“只是,我还有一些顾虑。”拾九抱住了秋云夕,很是依赖地靠在她的肩膀上。
除了重生之外,秋云夕知道她的所有秘密,是她现在最信任的人。
在秋云夕面前,她不必隐藏什么。
“我不敢保证秦少安就一定是正确的选择,万一最后他赢了,却还是将皇位取而代之,甚至对幼帝斩草除根,那么我做的一切就没了任何意义。”拾九的声音闷闷的,“若是这样,还不如老老实实地留在楚逐身边,或许他真的能信守承诺,留下幼帝的性命和墨氏的江山。”
她抬起头看着秋云夕,眼神脆弱:“我作为长公主,非但没有能力保全幼帝和这个国家,还想要赌一个未知的可能,是不是太任性了?”
“你不能这么想!”秋云夕伸手抚着她的头发,“你享受过一天长公主的待遇吗?这段时间不算,这是楚逐胁迫你的。你那皇帝爹爹强占你娘,你娘又不要你,甚至想害死你,你从小孤苦伶仃地长大,还老是被楚逐折磨,已经够惨了!你干嘛还把长公主的担子往自己身上抗啊?这个国家还有幼帝都不是你的责任,你就算什么都不做,都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指责你。”
拾九怔怔地看着秋云夕,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至少……至少让她一直沉甸甸的心忽然松开了一个口子。
“那就是说,万一最后我为了保全幼帝的性命,甚至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自由,丢掉了这个国家,也不是我的错吗?”这一刻,她像是渴求认可一般,目光灼灼地看着秋云夕。
“当然不是你的错。”秋云夕紧紧握住她的手,“你不要把墨氏江山看得这么重,你是拾九,也是今月,但从来不是‘墨萝嫣’。你爹你娘还有这个墨氏江山从来没给过你温暖,你在意他们干什么。”
“说句不好听的,咳咳——”秋云夕凑近了她,“你爹这个墨朝都还是从卫朝篡位得来的呢,卫朝之前是混战的东楚、西楚,东楚、西楚之前是大楚,大楚之前还有大礼……往上数去,这江山变来变去,姓什么很重要吗?”
拾九茅塞顿开,像是忽然顿悟一般,整个人都清明了起来。
她一把抱住秋云夕:“秋娘,你是真正有大智慧的人!”
秋云夕哼哼直笑。
平时不说这些,是没有说的必要,真要说起来,她心里的大智慧可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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