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九沉默,遍体生寒。
她亲自将幼帝送去了秦少安那里,为的就是保他周全,却没想到,她竟然差点害死了自己的弟弟……
长行见她面色痛苦,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便站了起来:“等幼帝吃完饭,我将他带过来,你亲自问他原委吧。”
拾九抹了一把脸:“嗯。”
“那……那我先出去了。”长行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下了所有想问的话,默默地退了出去。
拾九走到床边坐下,继续守着昏睡的楚逐。
她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安静地与他待在一间屋子里了。
她趴在床沿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一天一夜不曾休息,拾九疲惫至极。就这么渐渐地,她双眼一闭,竟是睡了过去。
醒来时,她身上盖着满是楚逐气息的被子,睡在了楚逐的床上。
睁开眼怔了一会儿,拾九才慢慢回过神,浑身一抖便要坐起来。
“别动,你继续睡。”一双手摁住她,虽然没有用力,但成功地阻止了她。
拾九侧过脸,才发现楚逐也在床上,而且就在自己身侧。
他半靠在床头,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似乎在她陷入昏睡的时候,他一直是这样的。
这气氛无端有些旖.旎。
拾九怔怔地躺回去,趁机岔开了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只问:“什么时辰了?”
楚逐道:“约莫已至寅时了。”
声音依旧很是嘶哑,但好歹能够顺畅说话了。
拾九又问:“你……你好些了吗?”
楚逐道:“在醒来见到你那一刻,我已好了。”
拾九闻言,差点被呛到。
过于……含情脉脉,甚至于可以用花言巧语来形容。
“我说的是真话。”楚逐蹙眉,他并没有她想的意思,只是在睁眼看到熟睡的她时,他真的才敢相信,自己还在人间。
一切自然是极好的,一切都好,人间极好。
拾九却想,哪里好了?
他身上的伤她都看到了,之前左臂的伤还未养好便添新伤不说,光是闯了这一番火海,身上已有十多处烧伤。
其中有几处,怕是……怕是药膏也不能抚平,会永远留下伤疤了。
不知此时他到底有多痛。
她不愿再想下去,轻声道:“我错了,对吗。”
楚逐不明其意,看向她:“嗯?”
“你曾经说过,你不在意我将幼帝送去了秦少安那里,因为时间会证明,我是错的。如今果然证明了,我错信他了。我彻头彻尾地错了。”
拾九将自己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她已没脸再看楚逐一眼。
楚逐眉头微挑,却是笑了出来:“原来你是在说这件事。”
当时说这那话时,他心中便在想,若是有朝一日拾九发现秦少安也是个不折手段的“逆贼”,会是什么样子。
此刻,当真见到她低头认错,他却只觉她可怜可爱,不忍她懊恼。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每一个人都有野心,不要轻易被人骗了去。”楚逐一边温声说着,一边替她掖了掖被子,免得她将自己闷坏。
“可是,我差点害死了你和幼帝。”拾九终于扭头看向他,眼中满是歉疚,“我真的没有想到,秦少安竟然会丧心病狂到放火……”
楚逐忽然意识到,她并不完全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把幼帝带来峡口郡,将他置于危险之境的的确是秦少安,把幼帝作为诱饵,将我引去郡城的,也是秦少安。不过,火不是他放的。”他不急不缓地将一切解释清楚,“他将我引来郡城,在这里设了埋伏,幼帝便被他暂时关在一处民宅里。没想到幼帝逃跑时引得民宅意外失火,反倒被困在了火海之中。”
他看着拾九,一字一句地说明那时的情况。
或许,他可以顺势让拾九误会秦少安,但是他不屑。
“起火之后,他也曾想去救幼帝,不过火势太大,难以冲进去。”
“那你怎么冲进去了?”拾九定定地看着他,被子下的手紧握成拳,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他为什么会去救幼帝?
幼帝是墨慎之的儿子,是杀了他父母的仇人的儿子!
拾九嘴唇抖动着。
若不知道他身世,她还不知道,原来楚逐竟是个傻子。
他竟这么傻……
楚逐却是郑重看着她:“他死了,你会恨我一辈子。我再也不想你恨我了。”
拾九怔然,一滴泪悄然从眼角滑落。
“况且,当时秦少安也准备冲进去——”楚逐拭去她眼角的泪,徐徐笑道,“那时我便在想,若是他为了救幼帝死了,你会念他一辈子。倒不如我死了,你念我一辈子。”
拾九双眸顿张,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只觉胸口跳动着起伏着,脑中只有他的这句话。
楚逐的指尖顺着她的眼角滑至脸颊,轻轻地触碰了一瞬,便如同不敢亵渎一般,收回了手。
“好了,现在换我问你了。”他说,“我抱你上床时,发现你手臂有伤,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会露出自己原本的样子,又为何会来到这里?是不是京城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被欺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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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夜谈(修)
拾九怔然地看着他, 半晌才回神,连连摇头:“没有被欺负。”
“那是怎么回事?”楚逐欺近她,知道她必定有所隐瞒。
拾九下意识后缩, 几乎被困到床角。
她忽然意识到, 两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在这深更半夜,居于一床, 彼此之间毫无距离。
只怪她曾经太过熟悉两人之间的交.缠,又兼这次情绪起伏太大, 所以竟完全没有了距离感, 直至此刻才发觉,两人离得太近了, 不合适。
拾九抬手挡在两人中间。
此刻, 两人离得极近,却好像相隔千万年。
楚逐微怔, 慢慢明白她的意思,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到底怎么了?”他不再近身, 不过语气温和又坚决,势必不许她瞒着自己。
这次拾九没有逃避,她直起身子, 迎上他的目光, 直直地与他对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的身世。”
半晌后, 她的声音响起在这个极安静的营帐。
楚逐双眸骤缩。
他从未想过, 他费尽心机一直瞒着她的事, 她竟已经知道了。
一时, 营帐更为安静了, 只有两道呼吸声交错起伏。
“……是我爹娘跟你说的?”楚逐喉间艰涩。
他心里其实很明白了, 只能是他们, 只会是他们。
至于他们是如何知道拾九的真实身份,又为何要自作主张告诉她,已经没有追根究底的意义了。
“对,一切的事我都知道了。”拾九点头,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是我导致你爹娘被抓,是我爹杀了你的父母,我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娘,我对不起——”
“与你无关。”楚逐低声道,“上一辈的恩怨本来就不该与我们有任何牵扯,我们——”
“与我有关。”拾九打断他。
若非她啼哭引来追兵,楚逐的父母也许就不会死,是她和她的父亲,一起杀死了楚逐的父母。
他心里也很清楚。
所以,这么多年来,才会通过折磨她来消解自己的仇恨和愤怒。
曾经她以为的那些无缘无故的憎恨,原来是天经地义的报复。
错与对,是与非,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这是她完全接受不了的。
“是,我曾经也认为,与你有关。”楚逐自嘲地笑起来,眼底一片通红,“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得到了什么?得到的不过是无尽的痛苦与悔恨。我若早点明白这个道理,我们之间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哑声道:“那么,现在够了吗?我们之间早已算不清了,谁对谁错,谁赢谁输,谁折磨谁……你分得清吗?我已经分不清了。”
他祈求地看着拾九:“不如把这些都抛开,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拾九一字一句道:“我害死了你爹娘,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抹煞的事实。”
“我爹娘不是你害死的,是墨慎之。”楚逐坚定地盯着她,“而他和我爹娘都已经死了,一切的恩怨本就结束了。”
不对。
这太荒谬了。
他们之间毕竟隔着他父母的死,真的可以这样轻飘飘地一笔勾销吗?
“不——”拾九摇头,脑中一片混乱,“就算是墨慎之杀死你爹娘,可他毕竟是我父亲不是吗?我依旧是你仇人的女儿——你父母的仇你不报了吗?这份恩怨,如何消除……”
“我父母的仇,我已经亲自报了。”片刻的安静后,楚逐艰难又果决地开口。
拾九愕然地看着他。
“当初墨慎之生病,我命人给他偷偷下了慢性毒.药,导致他一病不起。最后,我亲手给他端去一碗汤药,结束了他的性命。”楚逐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你爹杀了我爹娘,我杀了你爹,一报还一报,已经扯平了。”
他眼底滑过一丝释然:“好了,说完这最后一个秘密,我再没有任何事欺瞒你了。”
他看着拾九,坦然地、静静地看着她。
他并不知道,说出这件事,会不会继续加深两人之间的隔阂,让拾九更加不愿接受他,甚至因此又恨上他。
但他知道,如果不说的话,拾九会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将自己困在无谓的自责与歉疚中。
他绝不愿看到拾九这般痛苦。
也不愿再欺瞒她分毫。
“我从前也愚蠢地认为你亏欠我,直到你死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彻头彻尾地错了。我用你的死才看清自己的心,这代价太大了。所以,再次看到活生生的你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有什么值得计较了,我只想和你共享余生。”他近乎卑微地看着她,“拾九,你没有亏欠任何人,更没有亏欠我,是我应该祈求你的原谅——原谅我吧,好不好?”
到了此时此刻,他好像没有任何挣扎与挽回的余地了。
选择权早已交付到了拾九手里。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呈上所有卷宗,交由她去判决。
而他,只是一个等待判刑的可怜鬼。
“我、我要冷静一下。”拾九心神大乱,只觉头疼不堪。
此刻,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思考。
也没有办法面对楚逐。
就像楚逐所说,他们之间已经分不清谁欠谁了。
那么……又如何重新开始?
“我要下去。”她现在只想离开这里。
“拾九——”楚逐眼中掩不住慌乱,害怕她自此消失,伸手想拉住她,却在要触碰时像被烫一样收回了手。
他知道她抗拒的态度。
拾九看了他一眼:“我需要时间消化这一切。”
不等楚逐再说什么,她续道:“我还需要休息。”
“好。”听到休息两个字,楚逐终于不再勉强她,“你就在这里休息,我走。”
他话音刚落,拾九已越过他,跳下了床。
“长行已经给我安排好了营帐。”她回头看了楚逐一眼,他身上都是为救幼帝留下的伤,她叹了一口气,终是叮嘱了一句,“你好好养伤吧。”
说罢,便飞快地掀帘离去。
走出营帐,一阵夜风袭来,吹得拾九顿时清醒了几分,头疼也因此减轻几许。
她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面对楚逐,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原本以为,她与楚逐之间的那层隔阂是源于他的欺瞒。
可是,当那层隔阂终于被戳.破时,她才知道,真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东西是什么……
在国仇家恨面前,她与楚逐已经不只是爱恨纠葛那么简单了。
这一切,沉重得让她无法承受。
拾九迈着缓慢的步子,朝自己的营帐走去。
此时正是夜半三更,夜风带着凉意,天上漫天星子闪烁。
她恍然抬头瞧见,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凝望着这恒古不变的夜空。
一时,心绪竟开阔了几分。
半晌后,她吐出一口浊气,继续向前。
回到长行安排的营帐,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迫自己入睡。
接下来,她还有很多事要去做——
有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正摆在她面前。
墨承越。
现在幼帝回到了楚军这方,而楚逐迟早要恢复卫朝,在国仇家恨面前,幼帝的命运会如何?
且不说楚逐是怎么想的,光是楚家二老和那些卫朝旧部头一个不会放过幼帝。
都说斩草定要除根,新旧皇朝想要交替,最好的法子自然是让旧主彻底消失。
那么,她该怎么保全他?
*
次日一早,拾九马上来到幼帝的营帐,查看他的情况。
彼时幼帝刚醒,睡眼朦胧间看到她进来了,一时睡意全无,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她。
他并不很熟悉--------------/依一y?华/拾九,只是对拾九隐约有些印象,不过看她昨天急匆匆赶来救助他和楚逐,可知她定是楚逐的人。
这么一大清早,她就忽然出现在他的营帐,令他难免有些疑惑和警惕。
“承越,我是今月。”拾九抿了抿唇,缓缓开口。
她已经想好了,不管幼帝会不会相信、能不能接受,她都必须赶紧与他相认。
毕竟,之后还有一系列的事要处理。
……
拾九掐去了一些她与楚逐之间的事,将来龙去脉说与了幼帝。
“现在你明白了么,其实我就是今月。之前我一直戴着人.皮.面.具与你相处,只是因人.皮.面.具意外损坏,我又急着前来救你,于是只得露出了真容。”
幼帝一时怔然地看着她,难以消化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情况。
拾九急道:“若你还是不信,我回去便重新制一个人.皮.面.具出来,让你亲眼看看我是如何伪装的。我真的是你的姐姐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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