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是预备了部分军需,但已经拨给成国公了,这部分已经下发不可能收回。剩下的,绝无可能支持数十万大军五日内就出征。
王直倒了口气,就着皇帝慷慨陈词时提到的‘效仿太宗’,不懈劝导道:“陛下,太宗当年亲征蒙古,可是准备了数月。”
他娓娓道来:永乐七年太宗派淇国公丘福领兵征蒙古,结果丘福大败五军覆灭,朱棣震怒也是当即下定决心亲征。但哪怕有这样的败绩如火烧在心头,他也没有仓促出征——丘福是永乐七年八月败的,朱棣是直到八年二月做好了所有战前准备,将士皆经战前操练,兵械亦充足,这才点齐北征军五十万,携粮二十万担,兵发京师!
王直都不是暗示了,而是直接明示:若陛下铁了心非要亲征,这才是正确的准备时间和流程好不好!
反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陛下你要五天后就走,没有的军需就是没有!!
然而很快皇帝就给群臣们展示了下什么叫‘真的吗?我不信’以及‘办法总比困难多’。
文武百官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皇帝表示成国公增援军的军需是完全不用动的。
坏消息是,皇帝拿出了自己的大军军需方案——
粮食不够是吧?先每个军士发上三斗炒面,当作一月的口粮!什么,你们问一月后吃什么?到时候差不多秋收了走到哪儿吃到哪儿吧。
军需不够是吧,没事,把库房里收着的那些兵械,能不能用的都先拿出来。然后给每个军士发件棉袄、棉裤再发两双鞋。
哦,你们说仓促出征没有操练士气不足,没关系,每个军士发一两白银,不过区区二十多万两,从内府出就是了。
战马不够?运输辎重的牲畜也不够?那发挥主观能动性多去搞点驴,就按照三人一驴的比例来搞,提高北征队伍的含驴率,这不就完美解决背负辎重的问题了嘛!*
……
姜离对着系统内她整理出来的备忘录,一条条有感情朗诵完毕。
王直听的眼睛都直了。
他终于沉默了。
这一瞬间,王老尚书忽然升起一种诡异的心情:好好好,我倒要看看陛下还计划了什么?
甚至心里还特别大不敬的暗骂一句家乡俗语:难道还真能狗长犄角闹出多少羊(洋)事儿来!
事实证明,真的能。
皇帝兴致勃勃分享完军需企划案后,竟然站起身来,亲自走到悬挂的大幅舆图前面。
舆图上已经用朱笔画了几道线路,还有模有样有实有虚。
所以方才看到这张舆图的老英国公才会欣慰。
但现在他是如临大敌提心吊胆看着皇帝走到舆图前,接过锦衣卫递过来的早准备好的一根长杆,开始指指点点——
“出征的路线,就走这条:出居庸关先到宣府,再去大同,然后直接从大同奔赴草原去抓瓦剌的军队!”
“回来的路线,朕准备了两条。”
“东北线:再入大同,至宣府,经过怀来(土木堡附近),居庸关入京。”
“东南线:走阳原蔚州,经过紫荆关回京。”
群臣:如果别的先不说,皇帝起码想了两条回京路线,还是想的比较周……
还没有想完,就见皇帝的长杆一头落在蔚州上,语气饱含深情厚谊:“蔚州是王先生的老家,此番北征大胜后,王先生也当以战功衣锦还乡。”
死一般的沉寂。
英国公忍不住上前道:“陛下难道要王振随行出征?!”
“自然!”姜离斩钉截铁,指着两条路线道:“不然朕为何要预备两条返京路线——王先生跟朕说过了,若是回京的时候正好赶上秋收,未免踏伤家乡田苗,就不必走蔚州了。”
“啊,王先生真是体恤百姓啊!”
说起来,王振是真的很在乎他家乡田苗:因许多良田都是他的。
就在史册上,原本英宗御驾亲征出师不利,准备撤退时走的就是将领建议的东南线,此线可以避开瓦剌的大军。
但走了一半后,王振忽然想起来:不对,我家苗苗!
于是当即勒令数十万大军硬生生转弯,转成了东北线,迎敌而去不说还选了土木堡驻扎。
也先: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满朝文武已经是抑制不住的痛苦面具了。
王振,王振!
过去七年的噩梦阴影重新笼罩下来。
*
因皇帝方才表示他说完前不要打断他,诸臣工都憋的要死,心思灵敏的腹稿都打了几千字,就等着一会儿突突突上谏。
而且中心主旨大同小异,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陛下您得听劝啊,要是执意带着王振执行这份作战计划,臣等怕陛下您此次亲征有去无回啊!
就在他们翘首企盼皇帝那句‘朕言至此,诸卿可有异议’的时候,却听皇帝说出了下一句话。
“到时候,你们也要多听王先生的建言。”
文武百官:到时候?你们?
等等!‘你们’是什么意思?!
只见皇帝早有准备,从龙袍袖内取出一个扎着红色蝴蝶结的纸卷。
群臣眼睁睁看着陛下拆开纸卷。
纸上的字力透纸背。
站的靠前和眼神好的朝臣们,都看得出这纸上密密麻麻,大约写了上百行的东西,长度很可观。
以至于此时皇帝手里的纸卷完全展开垂下来,都垂到了皇帝的膝盖下方。
这是?
这不会是……!
“咳咳。”姜离轻轻清了一下嗓子。
“下面,朕来亲自点一下,此次荣获扈从御驾亲征名额的文武官员名录。”
朝臣们:……
姜离在朗诵前,看着面前满朝文武,忽然体会到了一句歌词——
他们的沉默震耳欲聋。
**
朝堂之上,面无人色者众多。
虽然皇帝说的是:诸位随朕一起率大军出征,可是克绍箕裘,继承祖业,建立煌煌伟绩的荣耀之行!
但落在群臣耳朵里的却是——
朕活够了,你们呢?
第19章 阎王点名
群臣们看着丹陛上的年轻天子启唇。
仿佛听到了阎罗殿的召唤。
如果系统能够带给姜离读心术之类的金手指,那么她就会感慨,群臣们的想法真是……一点儿也没错。
姜离手里拿着的是一份货真价实的死亡笔记。
这上面的名字,正是来自于为了祭祀在土木之战中阵亡文武官员与将士,景泰初年所立的显忠祠内的牌位。
就在显忠祠正殿门口还挂着一对楹联:“故老尚余哀,兵溃不堪论往事;诸公应□□,君存何必问微躯。”*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
反正要是她,是绝不会为‘君存我死’而感到安慰。
何况这可不是什么为国捐躯为万民而战,这纯粹是被人坑死。
现在,以显忠祠内的六十六个牌位为主(还是有诸如李贤等极为幸运的人,从土木堡保住了命逃回了京城),汇成了姜离手上这份长长的饱含血色的名单。
因正好又是这样一个鬼门大开的中元节,姜离是特意选了在佛前开过光的红绳系上压一压。
*
御驾亲征的名单,自然是先武后文。
第一个被念到的就是——
“光禄大夫左柱国英国公张辅。”
七十五岁的老英国公:……
这一刻,饱经沙场的老将军脑海内,甚至不可抑制地走起了马灯:想他沙场征战数十年,从少年人提刀上阵,与父亲张玉一起,跟着彼时还是燕王殿下的靖难之役刀口舔血。
父亲……战死在靖难之役中。
因父亲的战死和他拼死得来的战功,太宗永乐帝一朝他已然位列侯爵。
之后,永乐年间,他为主帅出征安南,成功将安南变成了大明的交趾,这是自唐亡后数百年,交趾再次复入华夏王朝的版图!
张辅还记得,当年永乐帝是何等龙颜大悦,亲笔写下诏书昭告天下,百官奉表万民同喜。
从那日起,他就成为了大明的英国公。
那一年,他才三十三岁。
张辅记得这份荣耀,却也不曾止步在这份荣耀上。
交趾虽设立布政司,但刚归顺的那些年并不太安稳,当地将领战败,张辅再次披挂上阵,前后三平交趾,为朝廷镇守住了西南。
之后,永乐大帝五征蒙古,他也随御驾亲征了三回。
是的,说起御驾亲征这件事,老英国公一点也不陌生。还不只追随过永乐帝北征,宣德年间也曾随皇帝亲征平朱高煦的叛乱。
可以说英国公是货真价实打了一辈子的仗,从黄沙漫天的漠北,到瘴疠漫山的安南。
他从未退过。
然而此时张辅站在朝堂上,双目望着正统帝朱祁镇画的舆图——
他原以为没有什么战争会让他畏惧。
可现在,他发自内心的胆寒,比从前任何一次大战前都要畏惧。
不只为他自己,更为二十五万无辜将士,为边关百姓,为满朝文武,以及,被眼前这位皇帝握在手里的大明!
*
姜离的语气顿了顿。
因为名单上下一位原本该是成国公朱勇。只是如今成国公已经领了增援的圣命,也就不必再出现在这个名单里。
但在史册上,这两位曾身经百战的铮铮老将军,都殒命于土木堡。
然而没有被点名的成国公,也完全是心乱如麻。努力从英国公依旧站的笔直的背影上汲取一点勇气。
别慌,满朝文武都在!总会劝住陛下的,总会的,是会的吧……
只听上面皇帝继续往下念去:“泰宁侯陈瀛,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驸马都尉井源……”
被点名的勋贵们都脸色青白,有种中元节被恶灵趴背的感觉。
陛下,难道你不知道,在你们老朱家的大明朝,我们这些人家的老祖宗靠着军功封爵后,没有因为各种原因被除爵除命,爵位能一代代稳稳传到我们多不容易吗?
现在还要把我们都拉出去打这样一场御驾亲征。
您真的有心吗?
*
武将点完后,位列朝堂东侧的文臣们惊恐地发现,皇帝手里的纸卷才走完不到一半。
“户部尚书,王佐。”
被点到的国家财政部长,户部王尚书面白如纸。
而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王直老尚书,听皇帝第一个点了户部尚书,心下说不上什么滋味:他是不用去了,可他完全也高兴不起来!
那就是皇帝把京城的摊子留给他了。万一皇帝真硬要亲征,让他上哪儿去筹措这二十多万人的军需?
“兵部尚书于谦。”
于谦的名字出现在这上面,其实是没法跳过:御驾亲征兵部尚书肯定要去的。
毕竟户部尚书都带了,兵部尚书当然要带着的,史册上于谦因为是兵部二把手兵部侍郎,才被留下来的暂代兵部事务。
不过话说回来,于谦怎么不算是土木之变的‘阵亡朝臣’呢?出现在这份名单上,实在也是实至名归。
听皇帝点了于谦的名,三个月前才从兵部的烂摊子抽身出来的邝埜老尚书,心情极为复杂。
本来该去的——
“应该是我啊。”邝埜在心内喃喃自语道:“廷益是代我受苦。”
邝埜垂眸,觉得自己的脑子转的都要烧起来了:怎么办,于情于理都得想个办法留住廷益,主要是兵部实在也离不开他,要不就说京城需要……
他还没想完,皇帝又点了他的名。
“都察院左都御史邝埜。”
刚刚还在担忧的于谦的邝埜:……
有病啊陛下!
是,太宗皇帝当年亲征倒也是带过御史的。
但那是事先准备充足的北征,而且太宗有规划,此一征至少大半年,所以是需要御史(纪委)督运粮秣辎重的。
而您这每人发三斗炒面突如其来的亲征,明显只能是速战速决局。
那带几个御史监督军纪是可以的,带我这个年过六十的都察院一把手干啥啊!!
约定俗成,御史监察也是责任分级制度,比如一个百夫长贪污犯军纪,肯定不可能是他这位都察院一把手去弹劾。
邝埜心道:跟我一个级别的我要监督弹劾谁啊?难道我还要弹劾跟我一样倒霉的户部尚书王佐和兵部尚书于谦吗?实话实说,要能的话,我先弹劾陛下你!
很快他发现,皇帝不但带了他——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棨,御史张洪,黄裳,魏贞,申祐……”皇帝一口气点了十个御史,涵盖了都察院各个级别。
邝埜:……
被同僚们赞誉为官一世端谨勤慎的邝埜,内心已经是破防到疯狂吐槽中了:是不是因为之前言官弹劾陛下你的关系,你这回要趁机把我们一网打尽?
在点空了半个都察院后,皇帝终于换了部门。
“吏部左侍郎、内阁学士,曹鼐。”
曹鼐面无表情:他倒是没啥意外,吏部一把手不去,他作为二把手又是内阁成员,想也跑不了。
尤其是听到另一位内阁同事,张益也被点名后,两人还交换了一个十分复杂的眼神。
说来在一连串名单后,曹鼐甚至有种‘大家都是结拜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荒谬悲壮感。
“礼部左侍郎杨善,刑部右侍郎丁铉,工部右侍郎王永和。”
这次被点到名的三位侍郎(论级别分别是各部的二把手三把手),都不怎么意外了:嗯,谢谢陛下,让我们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的同僚们在战场上聚齐了呢。
很快,他们就集齐了更多的部门,随着皇帝点名,越来越多官员失去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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