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毫不意外,将郕王安置在身后对张辅道:“待会儿我会去面圣向陛下陈情此事。外面的事儿就拜托国公了。”
很简短的对话,但两人均是立刻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由刚刚出现在这里,唯一没有动手(对此于谦也心内十分遗憾,无论是李祭酒还是刘公都是他敬佩之人)兵部尚书去面圣回禀此事。
英国公则在外制止群臣。
主要是事态也有些失控了,后面的朝臣打不到马顺,纷纷开始投掷自己的笏板以及怀里的东西,甚至还有官员扔出了自己早起私藏在袖内的糕饼。
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王竑的准头,于谦刚才就差点被打到,站在前面的户部尚书王佐,更是已经被一块友军笏板误伤,退出了战圈。
但……这只是表面的分工。
两人的言下之意,却不只是如此。
见英国公去到马顺旁边,去检查马顺的生命体征,发现马顺奄奄一息还有口气后,英国公就站在了马顺最近处不走了——于谦便知道他跟英国公是心有灵犀地领悟了对方的心思。
于谦进去陈此事,能把罪名都扣在马顺身上,不殃及群臣最好了。
若不能,皇帝非要保马顺的话,英国公在外就直接弄死他——难道还真等他被抬去救治,从只剩一口气养回来,作为锦衣卫指挥使再回头找补祸害今日动手的大臣?
不能够!
马顺今日,要不被冠上殴打大臣的罪名入狱审讯,要不就死在这!
这件事只能他来做——英国公方才纵容群臣(否则以他的威望可以更早压住现场),甚至拉住郕王殿下一起加入时,他就想好了这一步。
人死不能复生,皇帝恼火又如何:反正他七十五了,还是皇帝曾祖父辈分的,皇帝要干的出来,就拿他给马顺抵命吧!
自从听过陛下那鬼迷日眼的亲征计划,张辅很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感觉这条老命,反正悬得拉乎。
他走之前,一定要带走马顺这个祸害!
*
“我跟于尚书一起去面圣回明此事吧。”
于谦看向开口的郕王。
经过一番拉扯推搡,郕王殿下虽未受伤,但繁复规整的亲王服饰也被扯的有些歪歪扭扭,冕冠下的发丝都有几丝垂落。
此时他表示要跟去面圣,而且伸出了一只手臂。
于谦有点不解,轻声问道:“殿下?”
朱祁钰是从方才英国公的话语,以及于尚书挤过来时都被扯破的衣袖得到了灵感。
他挽了挽自己的袖子,露出刚才背在身后拧了自己一把的手臂。
亲王养尊处优的无瑕皮肤出现了一块红痕:“马顺忽然发疯当真是骇人,连本王都伤着了,实在是以下犯上。本王要去向皇兄告状!”
群臣一瞬的吃惊静默,被王直老尚书的声音打破。
七十岁的老尚书义愤填膺声音,有力的如一把锤子砸实这件事:“马顺简直是丧心病狂罪大恶极!居然敢对亲王行凶!”
躺着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马顺,一听这话垂死中差点惊坐起:对亲王动手绝对是死罪啊。
“我没有……”又被英国公踢回去了。
马顺的声音被淹没在文武百官一片“对对对”中。
张辅看着郕王殿下胳膊上略红的一片:“那劳请殿下与于尚书一同入内向陛下奏明此事。”
快去吧,再不去这点被自己掐出来的红痕要消失啦。
于谦伸出手,目光含着一点清亮笑意:“殿下请先行,臣随在后。”
群臣目送两人进入乾清宫。
无人在意处,墙上蹲着的黑色御猫甩了甩尾巴。
第22章 皇帝变了
目送郕王与于尚书的身影绕过乾清宫影壁后,群臣们方转过头来面面相觑。
说实在的,同朝为官多年,大家都是要脸的人。也真是头一回看到同僚们撸袖子干仗,干到冠歪衣破的狼狈样子。
此时大家彼此对望都有点尴尬,就找点事来做。也确实有事要做——满地找自己的笏板。
地上散落的又何止是笏板。
有官员捡到诸如玉佩、荷包、扇坠等私人物品,还要举起来问问是谁的,搞一下失物招领。
然后互相致谢,逐渐又恢复了原本朝上客气有礼的官场风度样子。
方才是热血上头,现在冷静下来细想一想,不少官员都为方才的事战栗起来。
有激动亦有畏惧。
也不由都关注起躺在地上,只有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的马顺,努力评估他现在的生命状态,生怕他丝血挂掉。
同时朝臣们也注意到了英国公一直站在马顺旁边,保持着一个随时能‘无意’发生踩踏事件的距离。
朝上人精何其之多,不少人都看出了英国公的用意。
包括方才最先动手的王竑和刘钺。
王竑不由上前行礼道:“英国公,您老乃国之柱石,何必为这种人在古稀之年背上污名。”要是皇帝不肯将马顺夺职下狱,英国公可就是杀害同僚的名声。
这怎么能让英国公来背!
他老人家刚才基本都在保护郕王,没怎么动手。
王竑上前表示做人要敢作敢当,他是最先动手的那一个,按照首诊责任制,也该由他负责到底。
刘钺也争先道,如果要了结马顺,怎么算都该由他来。
法理不外乎人情,之前也有为父亲报仇而致人死亡,律法轻判的情况。
如果真要搞死马顺,刘钺是愿意为此付出代价的,他觉得他才是这里最适合的人。
张辅见两人都想跟自己抢这个活计,直接伸手挡开拳上还在滴血的刘钺和王竑,如斥自家晚辈般道:“去,小孩子家后面站着去。”
“英国公!”
刘钺刚要再争,就见须发皆白却依旧目光炬射的老国公看着他,语气温和下来道:“你这性子倒很像你父亲。”
“站远点吧,你还很年轻。”
当还有很久很久的将来。
乾清宫外,朝臣们在外各怀心事,没有注意到一直蹲在墙上全神贯注看斗殴的黑猫,忽然眼神就失去了焦距。
然后摇了摇猫头,似乎很疑惑自己为什么呆在墙上,很快跳走了。
*
“当鸟也不错,下次我从鸟兽房要只鹦鹉,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话了。”
6688每次只能待在一只小动物身体内,但倒是不挑物种。
朱祁钰被兴安领进门的时候,就见皇兄兴致闲雅在喂一只停在窗口上的喜鹊吃瓜子。
只是,朱祁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花眼了,他原来见到的小鸟除了飞,都是蹦蹦跳跳的,而这只喜鹊似乎是在窗上踱猫步。
“小钰。于卿。”
姜离见两人入内,就留了一把瓜子在窗口,转身坐回去面对他们。
她正在训练6688适应不同的生物状态。虽然她最喜欢的还是猫,但不同动物,有不同动物的方便之处。
6688老实乖巧学着嗑瓜子。
朱祁钰上前,按照英国公的话术说起了‘马顺发疯殴打群臣’之事。于谦则在旁补充了一番。
等诉过前因后果,朱祁钰犹豫了下才伸出了自己的胳膊,脑海中使劲回想着过去二十年生活里的不如意事,声音努力凄凉委屈了一些:“皇兄,马顺闹得厉害,连我都被刮碰到了。”
姜离笑眯眯地看着。
真是……好不熟练的茶艺啊。
不过,对于历经千帆的人来说,有时候生涩才有趣可爱。
要是想看熟练的茶艺和卖惨——姜离想起昨晚去看王振的经历了。
昨夜她在心里想着自己的工作计划,难得有点失眠,索性重新上线晃悠到小佛堂去看王振了。
已经抄了三个月血经的王振,见到皇帝的瞬间,那哭的——姜离当场就退了两步,生怕泪飙到她衣裳上。
王振是真情实感地受苦了,于是拼命给皇帝展示了这近百日他是如何度日如年,身心皆受到重创的。
姜离看去,确实是手指和手臂都伤痕累累,显然是重复刺血的结果。
而他整个人也是如负重疾一般面色青白,看起来瘦骨嶙峋形容枯槁。
用王振告状的话说,是兴安故意苛待他,一点荤腥油水都不给他吃。居然瞎扯什么如果沾了荤腥,会冲淡血中的佛性。
呸,王振恨死了:难道硬的跟石头似的粗面大饼就有佛性了?!
王振非常凄惨地哭诉完,又跪着把自己这些日子用生命抄写的经书奉给皇帝,很经典茶艺地泣血道:“只要陛下龙体安康,我便是剖肝沥胆,抽髓剥骨也死而无憾。”示意皇帝这经文字字句句都是他的心头血哇。
然后就见皇帝用一块手帕包着手指翻了翻,叹口气:“就抄了这点啊。”
王振:……
*
总之,昨夜被王振哭的叹为观止的姜离,今日再看朱祁钰这说话时还带了三分心虚的小模样,就觉得茶的很清新了。
因此,她从瓜子拼盘里抓了一把递给他,这是她令瓜子小厨房特制的口味。
“绿茶味的,尝尝。”
朱祁钰接过来,他原本就很喜欢吃坚果,就真的吃了起来。
嗑了两枚才顿觉:……皇兄神态太自然了,以至于他被带跑偏了。可他明明是进来是回禀马顺事的!
但这一下已经打断了他诉苦的状态,他重新努力了下,才问道:“皇兄,马顺的事儿……”
姜离看他怪辛苦的,索性直接打断道:“朕知道了。以下犯上以奴犯主,夺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敕法司擒了按律审讯便是。”
朱祁钰当即眼睛都亮了。
语气里难掩欢快地答了个“是”。
而姜离看他眼睛这么亮,倒是想起一事:“听金英说,你近来常在宗人府待到夜里,可要仔细眼睛。”
因明朝的藩王是散落在全国各地,终止王府殉葬事就是个琐碎的活。
朱祁钰接过去后倒是干的兢兢业业,又配合之前姜离交给礼部的‘废不当旌表殉死女子事’,给各王府也不停地发公文反复重申,免得有些藩王根本不理会当地官员,不拿这当回事,以王府的名义乱发牌坊。
想到这儿,又念着以后朱祁钰要忙的更多,姜离就道:“前日内膳监新进了一个两广的厨子,进献了一个家传的枸杞叶猪肝羹的方子,太医院看过,说是方子很好,明目清火还补肝。”
感觉日后朱祁钰和于谦都很需要这道汤。
于是姜离叫过在旁侍候的小宦官:“去取了方子来。”
手里还捏着一把瓜子的朱祁钰,忽然涌上一阵夹杂着一点愧疚的心酸——
因皇兄骤然大病一场,这三个月来,他跟皇兄待的时间,比过去三年,不,七年都多。
太皇太后在的时候,膝下就这么两个孙子当然都很喜欢,那时候朱祁钰也还小,就住在宫里,兄弟俩见面比较多情分还厚密些。
但后来,太皇太后仙逝,朱祁钰开府出宫,王振又是个把皇帝围的滴水不漏,生恐别人分到一点的人。
这七年来兄弟俩见面的次数就锐减,基本只有逢年过节,或是皇帝龙体不适,朱祁钰才循例去问安。
不然他也不至于连赏赐被奴才克扣了,都不敢直接找皇帝说。
可这三个月来,朱祁钰觉得皇帝对他是很好的。
先是愿意把内府十库这种皇帝私房都交给他审查,后来有心废除殉葬这件事,也第一时间找他商量,倒有了种寻常人家兄弟姊妹遇到事儿一起商议着办的意味。
今日更是,皇帝预备御驾亲征,就下令他监国代政;以为马顺冲撞了他,就同意将人下狱;现在连一道保养的汤羹都想着他……而他‘被冲撞’到的地方还是自己拧的。
“皇兄!”
朱祁钰忽然上前几步,就在御榻前的脚踏上一跪开口劝道:“臣弟不懂战事,如今不去说那些朝上大臣们劝皇兄的朝政话——臣弟只是做为弟弟,担忧兄长的安危,伏请陛下以天子之体为重,不要离京涉险!”
而于谦进来,原也不只是为了马顺事,见郕王忽然心绪动容说了这么一番话,他也随即跟上,言辞恳切请陛下三思。
又道他愿以兵部尚书之位领军令状,保边境平安,请陛下勿要如此仓促御驾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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