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他抄家的水平强点。
黄彦节被皇帝打断,正捏把汗时,就听皇帝问:“康谞常打了朕的名号向朝臣索要财物?”黄彦节下意识应了是。
康谞贪财之烈,秦桧都感慨。实在是朝野皆知,如今人都死了更没必要隐瞒陛下。
姜离平静道:“朕交给你的第一件差事:去把朕的钱收回来。”
黄彦节一阵激动紧张,然后很快请命道:“那奴婢现在就回去?不然康谞身死,从前与他勾结那些宦官,只怕会挪走他的银钱。”
姜离道:“那不正好吗?此时转移他银钱的必是党羽——一起抄了。”她还怕嫌康谞一个少呢,一抓一串来钱比较快。
黄彦节:啊?还可以这样!
姜离心内叹口气:尚需调教。
有点想念大明双金:要是金英和金濂在就好了。
但此刻,她没再接着教黄彦节,而是闭上了眼睛,先专注于将要与柔福帝姬的会面。
在绍兴八年南宋皇帝官员的认知里,柔福帝姬出名,是因为她是从金国逃回来的帝姬。
但在后世人眼里,柔福帝姬的出名,却是因为——真假帝姬事件!
在绍兴十二年,完颜构绍兴议和后,其母韦太后被金人放归南朝。
韦太后见到柔福帝姬却大惊失色,表示真正的柔福帝姬已经死在了金国,这个是假冒伪劣!
而后,柔福帝姬的身份就变成了伪装公主的女尼李静善,被杖毙。
于是后世人对这段真假帝姬的故事争论不休。
比如若是假的公主,如何从兄长到宦官宫人都认错?而就算容貌相似,一个女尼又怎么能扮演出一位公主,毕竟柔福帝姬被金人掳走时已经十七岁了,彼时公主该有的庭训已经受完,言行举止当与外头寺庙的尼姑不同。
但史书上记有韦太后的指认,金国所记帝姬也是殁于金。
总之,又是史册上一桩悬案。
但对姜离来说,真假公主完全不重要——
如果是真公主,能从金国逃出来,还能孤身千里回到南宋,这份心性毅力自不是凡人。
若是假公主,能够糊弄过遇到她的朝臣,皇帝,宦官宫人,也是难得的本事。
姜离在乎的,只有她的心性和能力,立场和选择。
甚至……如果她是真公主,那流着宋徽宗的血才是她的污点。
“官家,长公主府到了。”
姜离睁开眼:希望这是一场不会令人失望的会面。
**
福国长公主府。
柔福帝姬忍不住一掌拍在案上。
因身侧有服侍的宫人,她只能在腹内骂道:“自己不要脸,还要带着全家都不要脸吗!”
不过,此时她还不知道皇帝要来找她,因此她骂的是另一件事——
皇帝要给金使跪拜磕头,自然是耻辱的。于是有‘体贴’的大臣灵机一动,替皇帝想出来个好法子。
到时候把大宋几位先帝的画像都挂在金使背后,这样就当作皇帝在给列祖列宗磕头!
主打一个精神胜利法。
柔福帝姬听闻此事,简直是气的发晕:自己丢脸还要带上列祖列宗吗?
她的掌风带动了案上的邸报。
邸报上会记录朝上大事、京中公文告示,便于遍传天下。
眼前这份邸报上就写着前几日朝上的事儿——
皇帝在朝上面对群臣愤然劝阻,凄怆忧伤地说出自己坚持跪拜求和的‘缘故’:“太后年事已高,朕是孝子如何不想念?”
“故朕不惮屈己,冀和议之成者!”[1]
朕是受害者啊,朕是为了做孝子受了大委屈啊!
在群臣被此等不要脸发言震惊无言时,宰相秦桧立刻跟上了:“陛下不惜委屈自己以全孝道,是天下表率!”
*
柔福帝姬今年二十七岁。
过去的苦痛经历让她面容有些沧桑。
此时女子眼角细纹都显出凌厉的恨意来。
当今的做法,让她想起了金国的那两位俘帝。说到底,他们有什么分别。一样的没有骨头,一样的蠢毒。
这就是宋的皇帝!
天子!
万民君父!!
这都是什么畜牲!
*
有侍女急奔进来:“公主!”
“慌慌张张做什么?”
侍女忙回明皇帝忽然驾临,马车已经到了门外。
柔福帝姬:……什么晦气日子,说畜牲,畜牲到。
旋即脸色骤变:她很快想到了一种可能——
不会是皇帝觉得自己跪金人做独一份的大孝子太丢脸,特意来拉扯自己一起去做‘大孝女’跪金迎亲吧!
金国……
若要再见金人,再跪下去。
更甚者,如果金国使臣心血来潮,要带走她这个‘逃脱’帝姬,她这位皇帝兄长,会怎么选择。
不,这对他来说,根本用不着选择。
这一瞬间,无数异国为俘的血腥、黑暗、污秽记忆翻涌而出。
柔福帝姬坐在案后,像是一尊失去了生命力的木偶。
第75章 不是我,是你
福国长公主府。
皇帝忽然驾临,宫人们匆匆忙忙去备茶点。
精致御点现做是来不及了,还好帝姬素日也要待客,府中常备些细巧蜜饯。
公主府的女官便按照皇帝素日喜好,凑了八碟雕花蜜饯上去。
所谓雕花蜜饯……其实还是蜜饯,就是食不厌精把诸如梅子、甜姜、蜜笋等物雕成在玉盘中盛开的花朵样式。*
这是绍兴八年春光明媚的正午。
柔福帝姬看着从光中走进来的身影,起身相迎。
*
姜离从黄彦节手里取过剑,令他在院门处守着,一应人等不得入。
同时叫出还在系统空间内代替她跟坑货系统交涉,为bug讨要赔偿的6688。
让他先载入窗外树上一只喜鹊,也一并看着,以保无人窃听这场谈话。
柔福帝姬请安问好过后,只是垂首坐在一旁,姿态很雅致柔美,若不看她低垂眼眸里难掩的翻涌情绪,会觉得她人如其封号,秉承女子以柔顺为福。
直到皇帝屏退宫人,一副有要紧事要说的模样,她才抬起头来,端量了下皇帝神色。
两人目光第一次相触。
与从前姜离见过许多女子明亮如星辰的眼睛不同,柔福帝姬的眼睛像是井,还未望进去就令人觉幽冷而藏深。
*
姜离也没什么时间和心情寒暄,落座后开门见山:“妹妹自金国还朝也有几年了,但许多旧事我还未曾细问。”
姜离没有完颜构的回忆。
但她都不用特意去打听,就知道以完颜构为人,必没有与柔福帝姬恳谈过‘靖康之耻’‘亲人痛辱’。
面上哭一哭给点钱敷衍过去就行了:万一关怀多了,这不知咋逃回来的妹妹没眼色,若以公主(还是特殊的唯一逃还公主)身份上书,痛陈皇族在金国的遭遇,恳求光复山河迎亲眷回家可怎么整?岂不是把他架到道德高地上去了?
而今日姜离问起旧事,也不是着意要揭人伤疤。
只是必须要确认下柔福帝姬的心性和选择:她是吃过大苦颠沛流离的女子,如果余生只想躲在公主府衣食无忧安稳度日,姜离也能理解。
“这些年过去了……当日京师城破旧事,金国之事许多朕还不知。”顿了顿,姜离终是道:“不想说的,妹妹都可以不说。”
柔福帝姬深深打量眼前皇帝。沉默片刻后,忽然露出个略带古怪的笑意:“陛下。”
她并不唤九哥,甚至不唤官家这种稍显随意的称呼,只是郑重如臣子上奏,口称陛下。
“如果陛下今日愿意听,我会从头到尾,事无巨细说给陛下。”
*
日影渐渐偏斜。
两个多时辰过去了。
柔福帝姬诉说到嗓子喑哑,也说不完多年血泪:她的血泪,所见诸姊妹和女子们的血泪。
姜离握紧手中宝剑,剑上镂刻的纹路印在掌心。
心肺亦随之绞成一团。
明明是置身雕梁画栋公主府邸,两人却都觉得像是深夜坐在废园荒井边缘,对着幽深井口黑色井水看下去,看到些枉死不得超生的冤魂。
柔福帝姬忽然唤道:“陛下。”
“数年前我刚回朝时怀疑我身份的的人颇多,是诸宦官宫女确认后,彼时陛下才信了我是真的帝姬。”
姜离就见眼前女子抬起眼来,黑如墨凝如夜的眼瞳中是逼人的亮光:“那么现在,我要问一问,陛下又是谁呢?”
**
虽说姜离在确定柔福帝姬性情后,就没打算再以这张狗皮的身份与她交谈。
但她还是带着好奇看着柔福帝姬。
这样敏锐吗?
她方才几乎没有开口。
柔福帝姬转着手里的空茶杯:“若是歌舞宴饮,陛下听几个时辰都不稀奇,但方才我说的这些话,你居然安静听了两个多时辰。”这就不对了。
就算因为要跟金人求和,所以耐着性子听完,但一个人眼睛里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
她唇边笑容讥诮而饱含恨意:“你听得很难受是不是?”
“可他不会。我这个妹妹的苦楚,对他算什么?”
“他连自己的妻子女儿也并不在意,何况是认不清的妹妹。”当时完颜构本人是不在开封,但他的妻女数人也都被掳走。
对此完颜构的反应就是:刚登基逃跑过程中还不忘广选姝丽,搜求攘夺的民间民怨沸腾。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被金人吓得不能人道。
柔福帝姬继续道:“更何况你连听到宫女的遭遇,都要忍不住蹙眉。”
再加上……
别看柔福帝姬开口直问如刀。
但其实这两个多时辰,她也是大胆假设,然后小心论证。
通过各种事情来试探‘皇帝’的反应。
“尤其是我最后特意说起,我一路逃回来,路见百姓的反抗——”
河北早沦落为金人肆虐之地,而她亲眼所见,当地百姓皆白绢为旗刺血为‘怨’字,以迎敌寇。
朝廷不令军队出兵,民间就自发而成百多路义军,哪怕是勤恳种地的农户们,都会削竹刀竹弓,乡村之间结成巡社,以性命护卫他们的故土家人。
柔福帝姬将所见一一说来,在敏锐看到面前人眼底泪光一闪后,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她的‘九哥皇帝’。
一个要跪下求和的皇帝,怎么会愿意听到‘如蝼蚁一般的草民’都敢于抗金,有骨头有血性呢?
柔福帝姬三连举例论证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宫人上的茶都快被她自个儿喝完了:“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她觉得该结束这个话题了:毕竟要继续说当今皇帝的不做人事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姜离也就干脆点头:“不用再说了。”
“我确实不是完颜构。”
先是一愣,然后柔福帝姬为这个名字笑出了声,这是她第一次笑。
“好名字!”
柔福帝姬的语气里完全没有她们赵宋皇帝被替换的愤慨,只有好奇,甚至还带了点活泼雀跃:“那你是谁?又怎么装扮成跟当今皇帝一模一样,无人怀疑的?”
她使劲盯着这张脸,也看不出任何妆饰。
可实在是跟年节下才见到的皇帝毫无差别。
姜离长叹:“不是装扮。”
“我是前世不修倒了血霉了。”
两人暂停谈话,宫人奉命入内换过新茶,然后撤掉这些雕成花却完全不顶饱的蜜饯,换上了柔福帝姬喜欢的当年风靡开封城的贺四酪饼。
倾诉对象调换。
这次是姜离边啃香喷喷的饼,边说自己的来历。
她吃的很香:毕竟骤然到了南宋后备受打击,水米未进还干了两件体力活(手搓上吊绳、拎宝剑砍人)。
此时终于有心情吃饭了。
她对着茶水吃了两张酪饼,也说完了自己的故事。
柔福帝姬实在忍不住露出神往的样子:原来会有那样的后世吗?
女子可以不因为父兄而获罪。
甚至听她的描述,是自己在外工作,挣钱买房自自在在。来这里前最苦恼的是作为打工人老板是不做人的黑心资本家(现在的系统老板也是),愿望是早日实现财富自由彻底躺平。
柔福帝姬努力忽略掉面容,只看面前人的眼睛。
目光第一次柔和下来,声音也温软怜惜起来:“好可怜见的,原来是能过那样神仙日子的清清静静女儿家,一睁眼竟然成了个畜牲。”
姜离登时生出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慨:“是吧!”
她吃饱喝足,放下茶盏的瞬间,忽然被面前柔福帝姬倾身握住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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